90、三生誓言(大结局)
墨谣把带血的面具放在地上,向赢诗作出一个恳求的姿态。(M.321553.xYz艾草文学阅读网)赢诗慢慢坐下,涂着丹蔻的手指,向她极其轻蔑地一指:“你没资格跟我讲条件。”
“我没资格,可是她有。”墨谣抱着小白后退几步,后背倚靠在帐篷一角,锦被掀开一角,露出小婴儿的脸,眉眼间隐约跟萧祯有些相似。
墨谣用手遮住小白的眼睛:“就算萧祯没有跟你说起过,你也一定调查过他的过往,该知道他父亲那些忠心的家臣,牺牲了多少人留住他这一条血脉。萧祯在秦国也有忠心的下属,如果让他们看见,萧祯的骨血死在你的帐中,只怕你后半生都将不得安宁。”
手指掐进肉里,赢诗知道墨谣不是在吓唬她。楚人最重门第出身,为了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婴孩,牺牲千百将士也不会觉得可惜。
眼睛转了几转,赢诗妖娆地冷笑一声:“我可以撤走我的人,也可以让你进去找他。可是你就算进山,也未必找得到他。就算找到他,他也未必活着。”
墨谣心头骤松,覆盖在孩子脸上的手,微不可见地抖了一下:“生死有命,本来也不能强求。只要公主肯放我们进去,无论萧祯是生是死,我都不会告诉旁人。”
赢诗果然依约撤走了她的人,墨谣焦急不堪,却也只能一寸一寸地找。
天色渐暗,韩冲靠在山洞一角,阴冷、潮湿、饥饿……他好像又回到了四处浪的小时候。不知怎么,他忽然觉得那些急于摆脱的日子,其实并没有那么差,因为穷困,所以总是充满了幻想。也许小谣正在某处找吃的,马上就要回来了。
想起这些他就忍不住要笑,其实小谣很馋,每次找到吃的,总要在路上偷吃一点,可也只吃一点点,还是会把大部分留给他。小谣……一转眼小谣都已经要为人母了……
意识开始有些涣散,两天前他跟萧祯分开,分头留下记号,扰乱搜山士兵的视线。他跟萧祯在一起时,就像两个一点就着的火药筒,总是话不投机。临别前,他还憋着一口气说,如果小谣进山来,谁先被小谣找着,就是天意,另外那个人以后不准再见小谣的面。
小谣……小谣……
是幻觉么,他似乎听见了小谣的声音。韩冲支撑起身体,向外看去,目光越过一块大石头,果然看见墨谣抱着个小孩子,跌跌撞撞地一路走过来。襁褓那么大,墨谣的身子那么小,一切都那么不协调。
“萧祯,这是天意,你怪不得我……”韩冲自言自语,嘴角慢慢散开一抹笑意。
墨谣双眼失神,连路都看不清楚,脚底不知道被什么东西一绊,整个人向前扑去。快要倒地的瞬间,她把身子一侧,用自己的手肘支地,护住锦被包裹着的小孩。
小孩子被吓了一跳,发出几声微弱的啼哭。墨谣半跪半坐,轻轻摇着小孩子:“小白不哭,带你去找爹爹,他是世上最好的爹爹。”反复说了几次,小孩子果然安静下来,墨谣抬头看天,呢喃着说了几个字:“榛子……萧祯……”
韩冲已经伸出去的手,默默地收回来。即使上天让他先遇到小谣,小谣还是不属于他。她满心念着的都是萧祯,那是她的丈夫,是她孩子的父亲。
视线被湿咸的液体模糊了,蛰得脸上的伤口一阵钻心刺痛。韩冲这才想起来,他的面容已经完全毁了,现在只有一片丑陋的伤疤。这个样子,会吓着小谣的。
他想起第一次见着墨谣,她还只是个几岁大的小女孩,身上脏兮兮的,只有一双大眼睛,像清泉一样。他还记得墨谣咬着手说话:“小哥哥,你长得比他们好看呢,我要跟你一路走。”
韩冲向后退去,躲进山洞深处的黑暗里,山洞外的光亮里,墨谣一度离他那么近,近得只要他一伸手,就能拦住她,可是终究还是慢慢走远了。
墨谣不知道走了多久,久到她几乎以为要永远这样走下去,可是她不能放弃。再往前就要离开相山地界了,墨谣无意地往水面上一望,浅浅的水摊上,黑色衣袍一角漂浮在水面上。墨谣跑过去,石子沙砾划破了她的脚,她都没觉得。
那果然是萧祯!他满身都是血,俯身趴倒在水里。从崖顶落下时,藤条减缓了韩冲下坠的力道,等到他自己跳下时,已经没有人可以帮他。失血太多,他知道自己已经没办法走得更远,肩头的毒也没办法解,只能把半边身子泡在冰冷的河水里,延缓毒素蔓延。
玄武也很快赶来,两人一起把萧祯带回去。坐在马车上,墨谣顾不得他满身污秽,伸出双手环抱着他。
玄武提早送信给金鹰卫,半请半迫,把郭淮带到中等着。浓稠的汤药灌下去,萧祯才恢复了一点意识,睁开双眼,正看见墨谣红肿着眼睛,坐在床榻边。
“小谣……”萧祯一时忘了身在何,平日里隐藏起来的情绪,此时都不加控制地表露出来,“不要走……”
墨谣伏在他身上:“榛子,我在这里。”
萧祯想要抬手摸摸她的头发,可是手臂几乎完全没有知觉,也不受控制。她那么近,就在自己面前,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看着她。他不怕死,他只是怕,死了就再也不能陪着他的小谣了。
墨谣仔仔细细地给他清理伤口,每一处细小的划伤,都用清水洗干净,再用纱布裹上药包起来。她低着头包扎的时候,侧脸上满是宁静温和,因为生育过而稍显圆润的脸上,泛着珍珠一样的光华。
“他的伤究竟怎么样?”墨谣走到郭淮面前,低头去看他写的药。
“侯爷原本身体强健,伤处其实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肩上那处伤口有毒,毒素又没能及早导出,已经渗进了五脏六腑……”
墨谣的手微微发颤:“那……那究竟还有没有救……”
“我用蛇胆、雄黄、丹砂,加上一些草药,熬成一副子,取个以毒攻毒的效果。如果侯爷能挺过今晚,再慢慢拔除余毒就可以了,如果挺不过……”郭淮摇头,不再说话。
墨谣明白他的意思,如果挺不过,从此就是天人永隔。药效是一面,求生的意志也很重要。
“榛子……”送走郭淮,墨谣拿着沾湿的帕子,一遍遍地擦着他的额头。因为药力的关系,萧祯全身忽冷忽热,热起来几乎烧得满脸通红,冷的时候又直打寒战。
“榛子,其实我一早就喜欢你,你知道么?”墨谣专注地看着自己手上的动作。
萧祯涣散无神的眼睛里,突然散发出灼人的光亮。
“我知道你用铜镜护住我的后心,让我躲过了那一箭,如果没有你给我的铜镜,我早就死了,也不可能遇见别人。”她絮絮地说着,像在讲别人的事情。
“后来我恼恨你,是因为你骗了我,如果你一开始就用真名,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所以……还是你的错。”
墨谣语声温柔,萧祯的眼皮越来越沉重,几次就要忍不住合上眼睛睡去,可他还想多看墨谣一眼,再多一眼,就一眼……
“榛子,我本来打算,等你好好的回来,就告诉你,我已经原谅你了,”眼泪滚落,砸在墨谣的手上,“如果你死了,我永远也不原谅你,生生世世都不。”
萧祯摇头,他太累了,实在支撑不住了。
婢女抱着小白进来,小婴儿发出“格叽”的呢喃声。那么小的声音,听在萧祯耳中,却像天籁妙音一样。那是他血脉相连的孩子!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仍然不能动弹。
墨谣站起来,从婢女怀里接过孩子,却不走过来,远远地问:“榛子,这是你的孩子,你想抱抱她么?”
萧祯急忙忙地点头,虽然只是极其微弱的一点点动作。
墨谣轻轻摇头:“不,我不会让你抱她的,你答应过我,要好好照顾我和她,你怎么能食言?如果你做不到这件事,你在我心里就永远是个骗子!”她把脸贴在小白光滑细软的身体上,小孩子挥舞着手,来抹她的眼泪。
“小谣……”萧祯艰难地开口,“告诉我……是小黑还是小、小白……”
临行前的那一天说过的话,还那么清晰,男孩子就叫小黑,女孩子就叫小白,及笄之前,一定想得出大名的。他用了“及笄”的字眼,心里一定隐约希望是个女孩子。
墨谣把小白紧紧搂住,仍然半点也不肯上前:“我从小没有父母,只能四处浪着长大,难道你想要我的孩子也从小就没有父亲么?你想知道她是小黑还是小白,就撑到明天早上自己看,休想让我告诉你。如果……如果你撑不住,你也不配知道。”
等在窗外的玄武,忽然话:“这是他最后的心愿,你就让他看看……”
“你住嘴!”墨谣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向他吼,“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不要你管。”
“小谣……”床榻上的萧祯,发出一声微弱得像梦呓一样的话语,“小谣,我不会食言……我舍不得你们两个……”
圆月洒下冰泉一样的光亮,屋子里只剩下小鼎里的药汁,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再没有人说一句话。只有萧祯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小谣……小、小白……”
黑夜那么长,也终究有要过去的时候。墨谣坐到床榻边,萧祯的声音越来越低,就要听不到了。墨谣把头靠在他胸口,听着他的似有似无的心跳。
原本已经睡着的小白,不知怎么忽然惊醒,“依依呀呀”地叫了几声。萧祯本已黯淡下去的眼睛里,又重新燃起一星火焰。墨谣把小孩柔软的手,放进萧祯手里,温热的触感,似乎给了他无尽的希望。
天光亮起时,玄武急不可耐地拉着郭淮冲进来,正看见墨谣低下头,嘴唇轻轻触碰萧祯苍白的唇,贴在他耳边低声说:“榛子,小白很乖,长大了一定是个温柔的美人。”
萧祯的手指轻轻动了动,勾住了小孩子襁褓,声音弱到不能再弱,却让听见的人,都精神一振:“小白,果然是小白……”
……
楚王俞在位的第六年,楚国终于没能挡住秦国的铁蹄,这位亡国之君献出了自己的两个儿子为质,勉强保住了自己的王位。大好河山尽数成了秦国国土,他剩下的,也只不过是一个空名而已。
云照山下,一名年轻女子跪坐在楚国令尹苏倾的墓前,沉默了许久。
“卿主,你守过的东西,终究还是破碎了。如果早知有今日……”女子低声说到这里,忽然笑了,“我知道你又要骂我了。就算早知有今日,你也还是会做的,因为那是你的信仰。人生在世,不就是为了体会这些么,爱过、恨过、争取过、记住过……就没有白活了……”
风卷着她的衣袖,衬托得她越发消瘦。
不远处的树林里,黑衣男子抱着一个眉目如画的小女孩,静静地看着。他抬头看一眼渐晚的天色,压低声音在小女孩耳边说了几句话,然后把她放下来:“小白乖,记住爹爹的话,去吧。”
萧如白手里握住一块糕点,蹦蹦跳跳地扑进那女子怀里,奶声奶气地说:“阿娘,爹爹喊你回家吃饭。”
女子抱住萧如白,抹一把她嘴边的糕点屑,忍不住发笑:“小白,你这么馋嘴,长大会嫁不出去的。”
“才不会呢!”小女娃一脸得意,“爹爹说了,阿娘小时候也很馋,还不是嫁到了爹爹这样的好人。爹爹说阿娘是他用三个饼骗来的呢……”
女子脸色一黑:“你爹爹越发出息了,他今晚别想上床睡觉了。”女子抱起萧如白,走进林子,没说几句话,就被那男子一手搂住腰、另一只手抱住小女娃。
三人一起走远,只剩下模糊不清的对话间,夹杂着小女娃不识人间愁苦的笑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