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常且柔,城中还算太平,百姓犹不知这方寸小城已成了威震天下的镇北王窥视的猎物,依旧安然度日。
只有城守大人的怒气与日俱增。
下属们都知道城守大人气从何来,葡光、葡盛那两位大人到处惹是生非,故意找城守大人的碴,将且柔城搅得乌烟瘴气,就算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城守大人能隐忍到现在不发作,已算不错了。
“他们又回来了?”
“是。”下属面露难色,“恭恭敬敬送出去几次,都是第二天就回来了。”
番麓吊着嘴角,目光向后一转。
杜京连忙跨前一步,弯腰附耳禀报,“银子都按大人您的吩咐送过去了。”
唉,那两位大人的胃口也太大了。谁叫他们的城守大人当初站错了队,成了贵丞相派系的人呢?如今贵氏一倒,他们见到谁都矮一截,否则也不至于被两个外派官员压得如此凄惨。
他这师爷也连带着倒了大霉,山羊胡须不知道拈断了多少根。
“大人……”下属献策道,“那两位大人不肯离去,还不是看着我们且柔城有两个小钱。听说他们之前到显纳城,显纳城守送了他们两颗鸡心大的红宝石,他们就乐呵呵地走了。属下想……”
番麓冷哼一声,“鸡心大的红宝石?我上哪去给他们找鸡心大的红宝石?银子已经送了他们不少了!”
杜京站在番麓身边,欲言又止。
番麓使了个眼色,那下属识趣地退了下去。
“大人,其实事情也简单。”杜京踱上来,转着小眼睛道,“大人没有珍宝,可且柔城里有人有嘛。且柔虽是小城,可还是有几户殷实人家,总有祖传的宝物能让葡光、葡盛两位大人看得入眼。”
番麓脸色一变,“你要我勒索百姓的传家之宝送他们?”他从军中的探子头头历练出来,杀人放火都只是随手功夫,但说到勒索百姓,却从未朝这条道上想过。
杜京苦笑,搓着手道:“就是知道大人必定不肯,所以小的一直没敢说。但是大人,这葡光、葡盛两位大人一直在这,也不是办法啊。万一真惹恼了他们,他们回都城向驸马爷放点谣言,大人的处境就危险了。他们和驸马爷身边的红人飞照行将军,也极有交情。”
番麓像吃了一块肥猪肉一样腻味,皱眉道:“传家之宝珍贵非常,谁肯轻易送出来?恐怕买也买不来。”
杜京愁眉苦脸,“我们现在不是存心作恶,实在是求自保而已。大人您是一城之守,手里握着百姓的身家性命,开口借件东西,还不是小事一桩?我可是真心为了大人着想。”
番麓听完他的话,难受得要命。当这破城守,实在不是什么有趣的事,自从何侠掌权,他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想想还不如待在军中做探子快活。
但现在云常朝局风雨交加,贵系逃得一命的人马个个战战兢兢,唯恐一个疏忽立即惹来杀身之祸,谁还会笨得自寻事端?
他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思前想后一番,咬着牙点头道:“就这么办吧。只是不知道城里谁家有这样的宝贝。”
杜京见他点头,松了一口气,忙殷勤应道:“这个不劳大人烦心,小的已经准备好了一张清单。”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帖子,打开正要照着念。
门外匆匆进来一个府役,禀道:“大人,葡光、葡盛两位大人又回来了。”
“请他们进来,上房安顿。”番麓紧拧着眉头,转头朝杜京摆手道,“不要念了,你就看着适合的选吧,反正快点把他们打发走。今天该有粮队到达,我先去城外安置一下。也好,免得和他们碰面,老子真担心瞧见他们恶心的脸,忍不住一弩把他们给废了。”说完从桌上提起那从不离身的轻弩,从后堂轻巧地溜了,剩下头疼的杜京挤出满脸笑容,去城守府大门迎接那两位贪得无厌的大人。
醉菊人在后院,如今她可以在城守府里随意走动,比从前自由了不少。只是待久了,难免有点闷,于是在后院辟了一小块地方栽种草药。
种子撒下去也没多久,只长出三三两两的嫩苗。
她对草药有一种天生的爱护,小心地一株株施了肥,捶着腰缓缓站起来。
一个眼熟的府役走过来禀道:“醉菊姑娘,大人说了,他出城去,怕是赶不回来吃饭了,请姑娘先吃。”
醉菊“嗯”了一声,闷闷的。
番麓这人,在面前时恨不得他快点消失,一不在面前,又让她不经意间有点闷闷不乐。
“晚饭就送到屋里吧。”
晚饭送上来,醉菊独对灯影,随意夹了两三筷,就失了胃口。
看来云常的军粮队又在且柔城经过了。隔三差五来这么一次,真叫人心烦。
想到军粮,不由得想起这乱世,想起不知身在何方的师傅,还有芳魂缥缈的娉婷,看着墙上映出自己孤零零的身影,醉菊更是难过。
放下筷子,不知不觉眼圈就红了。
有那个可恨的番麓在,虽然总让她气得牙痒痒,但至少她不会像此刻这般心酸。
醉菊抬起袖子抹泪,一阵调笑声忽然从窗外飘了进来,有男有女,不一会儿,又听见女子嘻嘻笑着,矫揉造作地唱起了小曲。醉菊站起来走到门外,正巧瞅见一个小丫头经过院里,便朝她招了招手,蹙眉问:“又是哪个来了?这般吵闹。”
小丫头答道:“还不是那两个什么大人,又来了。杜师爷叫来了个什么春的红牌,正陪他们喝酒唱曲呢。”
醉菊知道小丫头话里的那两个人仗着得了何侠的垂青,给番麓惹了不少麻烦,也是满心厌恶,朝灯火通明的阁楼上瞪了一眼。心想回房待着也会被吵得心情烦躁,索性出了门,到府后的小亭边走走。
到了小亭边,晚风拂面,果然比阁楼那边舒服多了。醉菊心情稍好,坐在亭里,正琢磨着番麓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心波微漾,脱口道:“大坏人,你回来啦?”回头一看,脸色却骤然变了。
大腹便便的葡光在阁楼里喝了个八成,见弟弟葡盛拉着那个叫迎春的红牌当场就要做好事,干脆自己也扯了个叫桂花的下楼,打算找个房间,乐上一宵。
不料喝得多了,下楼时晕乎乎地停了几次,再一回头,已经不见了那位桂花姑娘。天色已黑,他在院中昏头昏脑地到处撞,居然撞到了小亭边。
忽然听见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道:“大坏人,你回来啦?”
葡光抬头一看,月下一个女子俏生生坐在那里,姿色当真不错,心里顿时大叫好运,色迷迷笑道:“宝贝,我这就来了。保管叫你欲仙欲死……”仗着酒意,向前一扑,摸到醉菊嫩滑的小手,便把难看的脸往上挨。
“呀!”醉菊一下没提防,被他一碰,惊叫一声,从石凳上猛地跳起,伸手一推,把满肚肥油的葡光狠狠推到一旁。
手上被他摸到的地方一阵滑腻恶心,醉菊从小跟着师傅,处处受人敬重,除了那该死的番麓,还没有哪个男人敢调戏她,想想还不解气,又靠近葡光,啪啪两下,给了他两个嘴巴。
她是女子,平日哪里打过人,劲也不大。
葡光挨了两记巴掌,不但不退开,反而浑身酒气地蹭上来,淫笑道:“好香的手,小美人,再给哥哥一下……咱俩有来有往,你赏哥哥香掌,哥哥赏你好东西吃,让你开开荤……”
醉菊哪里听过这些,不懂他话里意思,当即愣了一下。就在这时,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嗖的一声,正中葡光胸膛。
这一箭来得毫无预兆,又疾又准,葡光两眼像青蛙似的往外一鼓,一声都没出,身子就软软瘫了下去,倒在醉菊脚下。
醉菊吃了一惊,向后猛然退开一步,脊背正巧撞入一个人的怀里。她惊惶地回头,瞧清楚身后人的脸,顿时松了一口气,“是你……”
莫名其妙安下心来。
番麓脸色极为难看,在原地瞪着眼睛站了片刻,一手提着轻弩,一手抓了醉菊的手臂,将她往前扯。
醉菊被扯得一个踉跄,“你干什么?”
番麓把她扯到葡光的尸体前。醉菊虽也行医多年,但毕竟是女子,还是怕见死人的,不由得想往后避,不料被番麓狠狠抓紧了,不许她退开一点。
他单手在轻弩上又装了一支箭,递给醉菊,“拿着。”
醉菊见他脸色可怕,乖乖接了。
番麓对着葡光的尸身扬扬下巴,“射他。”
“他已经死了。”
“你射不射?”番麓凶神恶煞地瞅着她,一双眼睛都发红了。
醉菊稍一犹豫,番麓已经不由分说地靠了过来,抓着她的手,一举,一扣。醉菊闭上眼睛,箭已飞了出去,嗖的一声,深深扎入葡光的喉头。
人才刚死,血还是热的,从颈间喷出的血飞溅了一地。
番麓从醉菊手里把轻弩拿回来,拍拍她的脸颊,要她睁开眼睛,沉声道:“再有人敢对你说那些话,二话不说给他一箭,听见没有?”
他此刻又凶又蛮,没有平日一丝吊儿郎当的样子。醉菊不敢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又满脸疑惑地问:“他对我说的话,都是什么意思?”
番麓横她一眼,不知想到什么,又露出古怪神色,高深莫测地笑起来,“倒不是什么坏话,只是这话只可以我对你说,不可以别人对你说。”
醉菊虽然还是不大明白,但已猜到不是什么好话,瞪他一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隐隐约约有点脸红,把头低了下去。
番麓嘿嘿笑了笑,转身要走,醉菊赶紧一把将他拉住了,“你去哪里?”脚边还有一具模样恐怖的尸体,她可不要一个人被扔在这里。
番麓耸肩道:“他们两个亲兄弟,这个死了,另外一个当然也要送去给他做伴。难道留着另一个让他报仇不成?你看着这具尸首,别不见了。”说完大步走开,在院里几个闪身就没了踪影。
醉菊站在原地,低头看看葡光在月光下的尸身,旁边小池塘荡漾着诡异的冷光,不觉身上凉飕飕的,双手搂紧了身子。
番麓这一去,竟去了半个时辰。
看着葡光的尸体,醉菊分分秒秒像在火上熬着似的,每当听见周围有动静,她就心惊胆战地缩起脖子藏在亭后,生怕引来别人发现了葡光的尸体。葡光是云常官吏,若被人发现死在且柔城,可不是小事。
四下寂静后,她又伸长了脖子,一个劲盼番麓快点来,偏偏什么影子也没有瞧见,心里怨了番麓一遍又一遍,嘀咕着等他回来一定饶不了他。
忽然,人影一闪,醉菊眼中立即一亮。
番麓肩上扛着软绵绵的葡盛,轻松地回来了。
“你可总算回来了,害我担心死啦。”醉菊心像飞起来一般,见到番麓,也不觉得怕了。
番麓看着她,“你怎么还在这里?”
醉菊一愣,问:“不是你叫我看着尸首,别不见了吗?”
“一具尸首有什么好看的?他又不会跑掉。”番麓挤挤眼,笑起来,“我和你说笑呢,你居然当真?”
醉菊被他气得几乎晕过去,磨牙道:“我是想帮你的忙,你倒来戏弄我。”
番麓上下打量她,“瞧你这样子,也只能帮倒忙。”
他之前的杀气全不见了,又挂上那副不正经的嘴脸,踢踢地上的葡光,掂量着肩上的葡盛,皱眉道:“真沉,一肚子民脂民膏,早知道终归要一箭解决他们,前几天何必喂那么多山珍海味?”转头对醉菊道,“我要一个一个把他们藏起来,你在这儿乖乖等我。”
醉菊点了点头,看着番麓扛着葡盛走远,才猛然醒悟过来,露出愤愤之色,“可恶,谁要乖乖等你?”连跺了几下脚,也不管地上还有一具尸首,怒气冲冲回房去了。
她心里只顾着生气,竟没了之前开始那般惊惶害怕。
进房坐了许久,一点睡意也没有,只是怔怔看着门外。到了半夜,番麓果然过来了,进门后就大模大样坐下,拿起桌上的茶壶就往嘴里灌,似自言自语道:“尸首要藏,染血的地板也要洗刷,忙了我一个晚上。唉,那两个家伙比猪还沉,扛着他们找藏尸的地方真不容易,走了好远,肩膀酸得连手都提不起来了。”越说越可怜。
醉菊虽然恼他,但知道他这样辛苦起因都是为了自己,心里过意不去,于是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讪讪地问:“哪里酸了?”
“肩膀。”
醉菊轻轻为他揉捏。她跟着师傅,推拿之类的都学过,手法老到,就是劲小了点。
番麓也不在乎她的劲是大是小,被她这样揉着就是难得的福气,眯起眼睛,啧啧道:“真舒服,这肩膀一定是前生修了福气,才有这么漂亮的手为它揉捏。”
醉菊瞪他,“我就知道,你下一句准没好话。你再敢说一个字,我就不帮你揉了。”
番麓叹了一声,倒真的乖乖闭了嘴。
过了一会儿,醉菊问:“他们死了,你怎么对上面交代?”
番麓不答。
醉菊道:“你说话吧,只要你别说难听的话,我就帮你揉。”
番麓这才说道:“他们不是死了,而是得了足够的金银珠宝,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怎会这样?”
“安排假象我最拿手,不然收拾两头肥猪,我用得了半宿吗?”
他确实是安排假象的高手,骗倒天下的白娉婷被狼群所噬就出自他之手。
醉菊想起他去杀葡盛竟用了半个时辰,应该是事前要做些布置,便不再追问。
两人在房里聊天,说着闲话,不知不觉都有了些困意。
醉菊瞅他,“你明天没公务?还不快去睡?”
番麓打个哈欠,“睡什么?再有一个时辰天就该亮了。你见了死人,晚上黑黢黢的,你一个人会怕。我在这里陪你到天亮,天明了你再睡,到处有光,就不会怕。”
醉菊听他这么说,心顿时软得要化开似的,声音也轻了下来,“我不怕的,你累了一夜,这么熬着可不是办法,快去睡吧。”
番麓又叹道:“不瞒你说,我一旦杀了人,之后几天夜里都会做噩梦,根本睡不着。”
醉菊蹙眉道:“我开个安神的方子给你,好吗?”
“安神的方子我也有,一定管用,就是药引难找。”
醉菊好奇道:“是什么稀罕药材?我帮你想想去哪找。”
“肯让我抱着睡觉的神医醉菊一个……”话音未落,肩膀已经挨了醉菊一拳,番麓只得无奈道,“我就说药引难找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