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分秒秒,他体会着娉婷离去时的伤心。楚北捷无法道出,这是一种怎样的痛,怎样的绝望和无奈。
他的剑世间无双,他的铁骑纵横天下,但他生命中最清澈的女人,最清澈的爱意,却在一丝一丝消散。
那些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如今想来,方知刻骨铭心,让人肝肠寸断。
为何到了此刻,才知娉婷是如此用心,如此忐忑不安,如此不顾一切将自己托付于他?
“你活,我自然活着。你死,我也只能陪你死啦。”
“让娉婷随王爷到天涯海角,从此荣辱都由王爷,生死都由王爷。”
誓言犹在,无一字虚言。
字字都是真心,字字都是血泪。
罗尚又来报,隐居别院娉婷居住的小院里,从土中起出一坛腌制的梅花,一开盖,香味扑鼻。
他仿佛亲眼看见,娉婷在梅树下采摘花苞的情景。脑海中那一瞬的风景,美如仙境。
她怀着他的骨肉。
楚北捷和白娉婷的骨血,融在一起,浇铸成的小小生命,就藏在她腹中。
他想将他的大掌放在那小腹上,轻轻摩挲;他想把耳朵贴近,听自己骨肉的动静。
这种渴望使心纠结起来叫嚣着痛楚,楚北捷握紧宝剑,在风中狠狠刺出,恨不得将所有被压抑的悲愤从剑锋痛快地释放出来。
他却不知道,他要救的人儿,已经踏上远去的路途。那路漫长而危险,延到天边。
第三日,客栈里那位因为吵嘴而逃家的娘子终于被高高瘦瘦的丈夫哄得回心转意,小两口结账离开。看来为了讨得娘子欢心,整日戴着斗笠的丈夫还特意买了不少东西,来时两个小包袱,走时小包袱已经变了大包袱。
“客官慢走,下次来都城,再关照关照小店啊!”小二吆喝着将她们送出门。
寡言少语的丈夫不吭声,那娘子却咧嘴笑了笑。
平安出了城门,一路向东北方行走。
“还是要买两匹马才行。”醉菊道。
“在都城买马,容易引起注意。”娉婷取出这两天从云游四方的商人处悄悄买来的简陋地图,仔细看了一下,“再往前十五里,就有一个小镇。到了那里歇息一晚,再买马不迟。”
两个娇柔女孩一起行走,又背着包袱,脚程不快,看着夜幕徐徐降到头顶,勉强赶了十五里,却一直没有看见地图上标记的小镇。
“怎么还没到?”
娉婷蹙眉道:“商人们手绘的地图没有我们通常看的军用地图精致,方向和距离都是大概的。我看那小镇应该就在前面,最多两三里。”
山道中的冷风呼呼地在山石间穿梭,引出无数可怕的诡异回响。周围渐渐隐藏在深灰中的晃动的草树,直如狰狞的幽灵怪兽,不知什么时候会向她们扑过来。醉菊打了个寒战道:“姑娘,这样阴森森的路,还要走两三里?”
“不走又能怎样,你想在这样阴森森的山道上过夜?”
两人咬牙继续前行,山势一直向上,她们走得更为辛苦,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走了半个时辰,都气喘吁吁。夜更深了,现身的明月被高树遮挡,若隐若现,大片树林的黑影让周围显得更为阴森。
“黑得快看不见路了。”醉菊道,“该点盏灯。”解开包袱,取出里面的火折子和小油灯,刚提着油灯的长提手,准备晃火折子,却被娉婷阻住。
“噤声!”娉婷的声音里有一丝察觉到危险的紧张。
醉菊蓦然停下动作,随着娉婷注意的方向看去。
微弱的火光在东南方不远处的树林里透出来。
“有人。”醉菊看到了,她把火折子和油灯放回包袱,“不知是干什么的?”
娉婷晶亮的眸子盯着那隐在林中而显得微弱的火光,低声道:“从都城往北漠边境,这条山道是必经之处。”
对她有所图谋的人应该很清楚,云常、东林、归乐都不是她可以久留之地,唯一可能成为归隐之地的,只有北漠。
假如在都城失去了她们的踪迹,理所当然会在这条山道上设一个埋伏的关卡……
“快走!”醉菊低声急道。
“这条山道不能不过。”娉婷缓缓摇头,淡淡的自信挂在唇边,“随我来。”
两人蹑手蹑脚潜入丛林,悄悄穿过茂盛林木到了近处,那簇火光比在山道上看见的要旺许多。
“奶奶的,还要等几天?”
听见人声,娉婷和醉菊警觉地伏下身子,藏在草丛里。
篝火旁的几个男人或躺或坐,两三个酒壶和几把打磨得锐利的剑横七竖八放在地上。
“流寇?”醉菊在娉婷耳边小声问。
娉婷蹙起好看的眉,“未必。”
脚踩到树枝的清脆声忽然冒出来,两人吓了一跳,不敢继续交谈,压低身子继续偷窥。
“说得也是,这么日日夜夜守着一条破路,要到什么时候啊?”
正仰头大口往喉咙里倒烈酒的男人似乎是这群人的老大,沉声道:“别废话,要你等你就等!”
“天天待在这山道上,那两个娘儿们什么时候能来啊?”一个獐头鼠目的男人正坐在篝火旁烤火。
那两个娘儿们? 娉婷和醉菊心中一动,互相对了一下眼色。
另一个男人打了个哈欠,从地上坐起来,“我看啊,从都城到这里不过一天的路程。我们整整等了三天都没动静,她们一定是没走这条路。等也是白等。”
“叫你们少废话。这样等我就耐烦吗?”老大狠狠扔掉空空如也的酒壶,恶声道,“奶奶的,随影队那群没用的东西,在都城跟踪两个娘儿们都能跟丢,现在倒好,害我们没日没夜地在这里吃北风。丞相说了,这条道是通往北漠的必经之道,此事事关重大,完成不了,我们就得一辈子在这里吃冷风。”
烤火的男人大叹不公,“人家都说姓白的小贱人狡猾,谁知道她走哪条道啊?要是她不去北漠,我们岂不被她害惨了?”
醉菊不敢稍有动弹,在草丛中紧紧握住娉婷的手。
“这倒不怕,她迟早会撞上咱们的人。云常往东林、归乐的必经之路上也都埋伏了人。”
“哼哼……”獐头鼠目的男人声音尖细,非常难听,“我倒希望两个小娘儿们选这条路走。听说楚北捷迷那小贱人迷得要疯了,驸马爷也把她当宝贝似的,一定是床上功夫过人,让男人欲仙欲死。”
男人们一听,纷纷邪气地大笑起来。
“不错,我也盼她走我们这条道,看看是她让我们欲仙欲死,还是我们让她欲仙欲死。”
“哈哈,不如先抓阄排好顺序,免得事急时伤了和气。”
那头领冷冷警告,“随便怎么玩都可以,可不能弄死了。弄死了她,你们自己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给丞相做个交代。”
娉婷自幼便受王爷王妃宠爱,流落他乡后就算曾被囚禁,也始终被以礼相待,何曾听过这等污言秽语,当即气得手脚发抖。
醉菊知道娉婷在生气,向她打个眼色,示意一同退离。
娉婷却毫不动弹,仍炯炯有神地盯着前面的火光。
那群人兴高采烈地大谈了一番,柴火已经快烧尽,一人忽然站起来走进林间,娉婷和醉菊伏地不动,听见脚步踩在树枝上的声音在附近不出丈把的地方响起,心吓得几乎从胸膛里跳出来。草丛虽然枯黄一片,不过还是密密麻麻的,林中黑暗,娉婷和醉菊衣裳包袱的颜色都很深沉,漆黑夜色中,竟没被发现。
那人走了一圈,寻了一堆枯枝回来,一根一根扔进火中。
树枝燃烧,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剥离声。
“该换班了。”头领站起来,身形高大魁梧,踢踢脚边还躺着的男人,“你们三个,去守着前面的卡口。老七,你去换高处的瞭望岗。南奉,你们两个去检查一下陷阱。”
“我这就去看,嘿嘿,说不定小娘儿们已经掉在陷阱里面,就等着和我们相好呢!”
又是一阵大笑。
老七站起来刚要走,又转身去篝火旁,那里放了一大块红红的东西,像是他们没有烧完的生肉。冰天雪地里,生肉可以存放多日。他掏出锋利的刀子,割了一块带着碎冰的生肉揣在怀里,“换班去啦。”
娉婷暗想他们行动的时候会再次经过草丛,很容易发现她们的踪迹,扯扯醉菊的手,两人无声无息地退离了。
两人寻了一块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挤在几块大石后面。醉菊想起如果不是娉婷警觉,万一点起火折子,必定惹来敌人,遭受比死还痛苦的侮辱,余惊未消地轻轻喘着气,咬牙切齿地低声道:“想不到那耀天公主如此歹毒。姑娘,我们怎么办?”
娉婷沉着道:“前路有暗卡,高处有瞭望,林中有陷阱。”思索片刻,打开自己的包袱,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盒,“把这个抹到手脚上,脸上也抹一点。”
黑暗中看不清小盒里的东西,醉菊凑近嗅了一嗅,才想起那是什么。她按照娉婷的吩咐买回来的药材,娉婷全部研磨成粉末,又用一种奇怪的油混合了,成了一种味道诡异的膏,小盒子里装的就是这奇怪的东西。
娉婷自己也抹了不少在脸和手脚上,解释道:“这是用来对付猎狗的。”
“姑娘怎么知道他们有猎狗?”
“那男人走前割了一大块生肉,一定是给猎狗吃的。”擦好药膏,娉婷收起盒子,又从包袱里掏出几样东西,一一摆在地上。
月光照不到这里,黑暗中醉菊也不知道她在捣鼓什么。在都城逗留的三天,娉婷将耀天公主赠的盘缠花了十之八九,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些醉菊闻所未闻的东西,奇形怪状,也不知道有什么用。
“姑娘,我们不如再用一次在都城时的法子,慢慢耗时间。先沿原路回去,找个地方躲着,等他们撤走了,再去北漠。”
“早入北漠才能早日安全,绕行太费时日,那时候何侠说不定已经知悉一切,必然会大肆派兵抓我。”漆黑中,娉婷闪烁着傲气的眸子晶莹剔透,宛如黑色的宝石般折射出光芒,冷冷道,“这群人如此无礼,岂能放过?”
醉菊知道娉婷动气,暗暗叫苦。
娉婷运筹帷幄或者可与楚北捷何侠等人一较高下,但论到短兵相接,以力互拼,她们连区区一个寻常武夫也敌不过。
怎么可能“不放过”他们?
“现在不是斗气的时候。他们都是男人,又有兵刃。”
娉婷轻轻的笑声从黑暗中传来,“别怕。那么一群莽汉,还不入我的眼。拿着这个。”说着从地上拿起几样东西递给醉菊,自己背了包袱,小声道,“随我来。”
两人在幽幽的林中穿梭片刻,娉婷停停走走,不时侧耳倾听,或用心嗅着,寻找方向。不多时,终于寻到一条小溪,两人继续沿着源头走,很快就发现一个泉眼,泉水从乱石中淌出,发出潺潺水声。
夜色昏暗,娉婷艰难地观察周围山势,向醉菊分析道:“篝火处是他们的营地,可见暗中设置的瞭望岗和关卡都离篝火不远。为防我们绕过山道翻山而过,陷阱势必会设在这片丛林之中。他们三步齐下,分两班人马日夜监视,我们要过这里,不可能不惊动他们。”
“绝不能惊动他们。他们人多,包抄过来的话,我们哪里逃得掉?”
娉婷坐在泉眼旁,用手捧起冰凉清澈的泉水,好整以暇道:“恰好相反,我们要惊动他们。”
“姑娘?”
娉婷让醉菊将手上捧着的东西放下,继续道:“这附近的树正好用上。”然后将那些东西三三两两组装起来,不一会儿,醉菊便看出一些端倪。
“装起来之后就是弩吗?”
“是弩,但不是寻常的弩。”娉婷取出皮绳,巧妙地将连环发射的弩绑在树上,又将皮绳从树后牵到前方泉眼边上,设了一个机关,“踩到这个,这弩才会发射。”
装好了第一个,又装第二个,都用皮绳绑好了藏在树杈茂密处,绳子也小心收好了。
忙了大半个时辰,七把连环弩都装好了。醉菊仔细看着,娉婷用皮绳将它们远远地连起来,原来这些弩并不是一同发射的。
“第一把弩的箭发射完了,才引发第二把,第二把弩放完了箭,才引发第三把……”娉婷忙完后,和醉菊走到机关的最开始处,站在泉眼边,举手指着那七把越离越远的暗弩,向醉菊道,“林中黑暗,箭连番射来,他们绝发现不了树上藏着的弓弩,只有等到天明,才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醉菊在昏暗夜色中集中视力看着,忽然恍然大悟,“他们踩到机关,一轮箭就会射过来,就会让他们以为我们在小溪另一侧。第一轮箭放完之后,第二轮箭又从更远的地方射来,他们就会以为我们正在跑远,这样可以把他们引得远远的。”
娉婷道:“箭虽多,但毕竟是用机关牵引的,不能瞄准,也伤不了几个。真正的要害,在这里。”悠然一指。
“泉眼?”
“既是水源,水从这里流淌出去,就可以影响整条小溪,他们追赶到另一边,必定踏入小溪,溅上水花。”
“姑娘是说……”看见娉婷张开玉石般的掌,露出里面一颗深蓝的如石头般坚硬的药丸,醉菊困惑道,“下毒?”
“不错。放在泉中,缓缓融化,可以持续一天一夜。”
醉菊赞叹地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可他们怎么会到这里来触动机关?”
娉婷的脸上,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他们不是有猎狗吗?”
醉菊看着她的笑容,竟蓦地同情起那群口舌可恨的男人来。
这位名动四国的白姑娘近日受够了窝囊气,今夜又听了一番侮辱之言,看来她满腔火气都要发泄在这班倒霉的家伙身上。
连楚北捷和何侠都不敢对她胡来的白娉婷,岂是好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