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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俏嫂武松报仇祭大郎
陈经济立即包了三钱银子,径到胡太医家叫问。胡太医相见,认得是西门大官人女婿,让坐,问道:“一向稀面。动问到舍,有何见教?”
经济说道:“别无干渎。”向袖中取出银子:“充药资之礼,敢求下良剂一二贴,足见盛情。”
胡太医说道:“我家医道,大方脉,妇人科、小儿科、内科、外科、加减十三方、寿域神方、海上方、诸般杂症方,无不通晓,又专治妇人胎前产后。不知问哪科哪方?”
“妇人科,胎前。”
“且妇人以血为本,藏于肝,流于脏,上则为乳汁,下则为月水,合精而成胎气。女子十四而天癸至,任脉通,故月候按时而行,常以三旬一见则无病。一或血气不调,则阴阳愆伏。过于阳,则经水先期而来;过于阴,则经水后期而至。血性得热而流,寒则凝滞。过与不及,皆致病也。冷则多白,热则多赤,冷热不调则赤白带。大抵血气和平,阴阳调顺,其精血聚而胞胎成。心肾二脉,应手而动。精盛则为男,血胜则为女,此自然之理也:胎前必须以安胎为本,如无它疾,不可妄服药饵。待十月分娩之时,尤当谨护。不然,恐产后诸疾。慎之,慎之!”
经济耐着性子听他说完,笑道:“我不要安胎,只用坠胎药。”
胡太医惊道:“天地之间,以好生为本。人家十个九个只要安胎,你如何反要坠胎?没有没有!”
经济又添二钱银子药资:“你休管这些,各人自有用处。这妇人生落不顺,情愿下胎。”
胡太医接过银子,便改了口:“不打紧,我与你一服红花一扫光。吃了下去,如人行五里,其胎自落矣。”
经济取了药,作辞回来,瞅空把药递与金莲。晚夕,金莲吃下这红花汤,登时肚里生疼,睡在炕上,教春梅按住身子,只管揉揣。须臾坐净桶,孩子便下来了。借口身上来了令秋菊搅草纸倒进东净茅厕里。碰巧,次日被掏坑的汉子挑了出来,一个白胖的小厮儿。不消几日,家中大小传开:金莲养女婿,偷出私肚子来了。
不过几日,月娘历经千辛万苦,回到家中,便得知了此事,心中叫苦,暗地叹气。
这日,秋菊又来到上房,小玉不在,直接进房告知月娘道:“奴婢两番三次告大娘,大娘不信。大娘不在时,俺娘和姐夫在家明睡到夜,夜睡到明,偷出私肚子来了,这大娘都已知道。还有那春梅也和他们打成一家子。现在,他俩又在楼上干歹事,不是奴婢说谎,大娘快些瞧去!”
月娘不再说什么,急忙朝前边走来。不想金莲房檐笼内驯养一只鹦哥儿会说嘴,一见月娘,高叫起来:“大娘来了!大娘来了!春梅先听见,一边报与二人知道,一边迎了出来。陈经济慌忙穿衣,又拿起几件库房里的衣裳走下楼来,被月娘堵住骂了几句:“小孩儿没记性,一人撞进来做什么?”
经济辩白道:“铺子里有人等着要衣裳。”
月娘道:“我不是吩咐过了,教小厮同进来取。如何又单个进寡妇房来?没廉耻的东西!”
经济不敢再说什么,匆匆出去了。
金莲羞得半日不敢下楼,下楼后,月娘尽力数说了一顿:“六姐,今后再休这般没廉耻!你我如今是寡妇,比不得有汉子。你和这小厮缠什么,教奴才们在背地里排说得硶死了!常言道:男儿没信,寸铁无钢;女人无性,烂如麻糖。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行。我几次听奴才来说,皆不信,今日亲眼看见,不得不信。你自家要立志,替汉子争口气。”
金莲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口里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千遍“没有”,终是心虚。
晚夕,陈经济回自己房中,被西门大姐好骂了一顿,使性往前边铺子里睡去了。
月娘吩咐下去,前后内外封锁得更严了。金莲怎禁这种阻隔,度一日似三秋。
春梅见金莲吃睡不思,闷闷不乐,说道:“娘,你老人家也少要忧心。是非来入耳,不听自然无。古昔圣贤,还有不足,休说你我。如今爹也没了,大娘她养出个墓生儿来,莫不也来路不明?她也难管你我暗地的事。你把心放开,天塌了,还有撑天大汉哩。人生在世,且风流了一日是一日。”说完,筛上酒来,递与金莲。
正饮着,见薛嫂走来。当年,春梅就是由她领到西门庆家来的。见了礼,薛嫂说是月娘要她来的,也不知何事。顺便也就进来看看,春梅情知自己有什么事,泪水涌了上来,赶紧偷偷擦去?那薛嫂见房中无别人,取出一个封得妥当的柬帖儿递与妇人。金莲拆开观看,是经济写的一首《红绣鞋》:
袄庙火烧着皮肉,蓝桥水淹过咽喉。紧按纳风声满南州。毕了终是染污,成就了倒是风流。不恁么也是有。
六姐妆次
经济百拜上
看罢,收入袖中,教春梅陪薛嫂吃酒,自己进入房中,半晌拿了一方白绫帕,上写一词:
我为你耽惊受怕,我为你折挫浑家,我为你脂粉不曾搽,我为你在人前抛了些见识,我为你奴婢上使了些锹筏:咱两个一双憔悴杀!
写完,又包了一个金戒指儿,封得停当,交与薛嫂,又给了她五钱银子。
薛嫂收好,告辞出来,去见月娘。
月娘叫她来,是要她领走春梅:“原是你手里十六两银子买的,你如今拿十六两银子来领去就是了。”于是,约定晚夕来领人。
薛嫂出来,到前边铺子里找到经济,把金莲的柬帖儿给他,又说了领春梅的事。经济说道:“薛妈,你只管领在家里去,改日我到你家去见她一面,有话问她。”
晚夕,薛嫂来了,月娘吩咐小玉:“你带薛嫂去,教她罄身儿出去,休要她带衣裳去了。”
薛嫂走到前边,见了金莲,只得照实说了:“她大娘教我领春梅姐来了。对我说,她与你老人家通同作弊,偷养汉子。”
金莲听言,睁着眼,半日说不出话来,珠泪顺着香腮流下。
薛嫂又说道:“大娘吩咐,休教带衣裳出去。”
春梅在旁,一言不发,一点眼泪也没流。直到见金莲哭出声了,才劝道:“娘,你哭怎的?奴去了,你耐心儿过,休要思虑坏了。一旦你思虑出病来,没人知你疼热的。等奴出去,不与衣裳也罢,自古好男不吃分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
小玉倒是个好人,瞒上不瞒下,把春梅的汗巾儿、翠簪儿都教她拿去,又从自己的头上拔下两根簪子递与春梅。金莲拣了两套上色罗缎衣服,包了一大包,又与她几件钗梳簪坠戒指。春梅当下拜辞金莲和小玉,泪水夺眶而出,临出门,头也不回,扬长决裂出大门而去。
金莲一个人归回房中,屋里只是冷冷落落,倍感凄凄惨惨,不觉放声大哭。
陈经济得知,带了银子去看春梅,薛嫂见钱眼开,让他们二人厮会。这事被月娘知道,催薛嫂赶快把春梅卖了。后来,五十两银子卖给周守备为妾,薛嫂只给了月娘十三两,又要回五钱赏钱。
经济见春梅被卖了,更与月娘作对,竟在铺子里当众说孝哥儿像自己。月娘知道,气昏过去。孙雪娥劝月娘把经济哄进来。几个家人媳妇打了他一顿。又要月娘把王婆寻来,将金莲领回去。月娘也只得教玳安去找王婆来。
王婆已不开茶房开磨房了,听说是西门宅里叫她,连忙换了衣服就走。一路上只顾问玳安:
“我的哥哥,好些日子没见你,都笼起头了,有了媳妇不曾?”
“还不曾有哩。”
“你爹没了,你家谁人请我?做什么?莫不是你五娘养了儿子了,请我去抱腰?”
“俺五娘没养儿子,倒养了女婿。俺大娘请你老人家,领她出来嫁人。”
“天么,天么,你看么!我说这淫妇,死了你爹,该守着住。狗改不吃屎,就弄出硶儿来了。你家大姐那女婿姓什么?”
“姓陈,名唤陈经济。”
“贼淫妇,我只道她千年万岁在他家,如何今日就出来!好个狼家子淫妇!报应也!亏我替她作成这么好的人家。”
“她差点没把俺大娘气杀了哩,你快去领她出来吧。”
王婆进了月娘房,道了万福,坐下,上茶。
月娘说道:“老王,无事不请你来。”于是把金莲的事说了一遍。“今来是是非人,去是是非者。一客不烦二主,还起动你领她出去,或聘嫁,或打发,教她吃自在饭去吧。我男子汉已是没了,招揽不过这些人来,说不得当初死鬼为她丢了许多钱的话了,就打她恁个银人儿也有。如今随你聘嫁多少儿,交得来,我替他爹念个经儿,也是一场勾当。”
王婆不太愿意日后还把钱交来,说道:“你老人家稀罕这钱?只要把祸害离了门就是了。”看看月娘,见月娘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接着说:“我知道了。今日好日,就出去吧。又一件,她当初有个箱笼儿,有顶轿儿来,也少不得与她顶轿儿坐了去。”
月娘不肯叫轿儿。
小玉对王婆说道:“俺奶奶气头上便是这等说,到时不会少雇一顶轿儿。不然,街坊人家见了,抛头露面,吃人笑话。”
月娘不再言语了。
丫环绣春去前边叫了金莲来。
金莲一见王婆在房里,眼就睁了,向前道了万福,坐下。
王婆说道:“你快收拾了。刚才大娘说,教我今日领你出去哩。”
金莲说道:“我汉子死了多少时儿?我为下什么非?作下什么歹?如何平白无故打发我出去?”
王婆说道:“你休稀里打哄,做哑装聋!自古蛇钻窟窿蛇知道,各人事儿心里明。金莲,自古没个不散的筵席,出头椽子先朽烂,别再说了,跟了我回去吧!”
“回去?我回哪里去?这不是我的家么?就这逼着我出去,我去哪里?”金莲嚷道。
王婆劝道:“先回我家住下。再给你设法找个人家,也好打发你的下半程哩。”
月娘一句话也没说,待金莲起身,一同到了前边房中,打点了她两个箱子、一张抽屉桌儿、四套衣服、几件钗梳簪环、一床被褥,加上她穿的鞋脚,都填在箱内,金莲穿好衣服,拜辞月娘,在西门庆灵前大哭了一场。又走到玉楼房中,两个人手拉着手落了一会泪。
玉楼悄悄与了她一对金碗簪子、一套翠蓝缎袄和红裙子,说道:“六姐,奴与你离多会少了,你看个好人家,往前进了吧。自古道:千里长篷,也没个不散的筵席。你若有了人家,使人来对奴说声,奴往那里去看你,也是姊妹情肠。”于是洒泪而别。
临出门,小玉送金莲,与金莲两根金头簪儿。轿子已在大门首等候,王婆雇了人把箱笼桌子先抬回家去了。玉楼和小玉一直送金莲上了轿才转身。
金莲到了王婆家,王婆安插她在里间,晚夕同她一起睡。她儿子王潮儿也长成一条大汉,笼起头去了,还没有妻室,外间支着床子睡。这潘金莲次日依旧打扮乔眉乔眼,在帘下看人。无事坐在炕沿上,不是描眉画眼,就是弹弄琵琶。王婆不在,就和王潮儿斗叶儿下棋,朝来暮去,又把王潮儿刮剌上了。晚间等得王婆子睡了,金莲推下炕溺尿,走出外间床子上,和王潮儿两个干,干完事依旧悄悄上炕睡去了。
陈经济打听得金莲出来,还在王婆家待聘,提了两吊铜钱,戴着眼纱,走到王婆家来,对着王婆深深地唱个喏。
王婆正在门前扫驴粪,问道:“哥哥,你做什么?”
经济道:“请借里边说话。”
王婆让进屋里。
经济揭起眼纱,问道:“动问西门大官人宅内有一位娘子潘六姐,在此出嫁?”
王婆反问道:“你是她什么人?”
经济笑嘻嘻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我是她兄弟,她是我姐姐。”
那王婆子眼上眼下打量了他一回,说:“她有什么兄弟,我不知道?你休来哄我,你莫不是他家女婿姓陈的?来此撞蠓子,我老娘手里放不过!”
经济笑着向腰里解下两吊铜钱来,放在面前,说:“这两吊钱权作王奶奶一茶之费,让我且见一面,改日重谢你老人家。”
王婆见了钱,越发乔张致起来:“休说谢的话!她家大娘子吩咐了,不许闲杂人来看她。咱放倒身说话,见可以,与我五两银子,见两面,十两,你若娶她,一百两银子,我的十两媒人钱在外,我不管闲帐。这两串钱儿,打水不浑的做什么?”
经济见这虔婆口硬不收钱,向头上拔下一对金头银脚簪儿,重五钱,又杀鸡扯腿似地跪在地上:“王奶奶,你且收了,容日再补一两银子来与你,且让我见她一面儿,说几句话儿。”
王婆把簪子和钱收了:“你进去吧,说了话就与我出来,不许你涎眉睁目,只顾坐着不走。所欠那一两银子,明日就送来与我。”于是掀开帘子放他进去。
金莲正坐在炕边纳鞋,见经济进来,放下鞋扇,会在一处,好不埋怨:“你好人儿!弄得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有上梢,没下梢,出丑惹人嫌。你就影儿不见,不来看我一看,我娘儿们好好儿的,拆开得你东我西,皆因是为谁?”说着,扯住经济,只顾哭泣。王婆不让她哭,怕有人听见。
经济说道:“我的姐姐,我为你剐皮割肉,你为我受气耽羞,怎不来看你?昨日到薛嫂家,已知春梅卖到守备府里去了。又打听得你出了他家门,在王奶奶这边聘嫁,就赶来见你一面和你计议。咱两个恩情难舍,拆散不开,如之奈何?我如今要把她家女儿休了,问她要回我家先前寄放的金银箱笼。她若不与我,我去东京万寿门一本一状告下来,那时她便双手奉还我还是迟了。我暗地里假名托姓,一顶轿子娶你到家去,咱俩永远团圆。做上个夫妻,有何不可!”
金莲说道:“现今王干娘要一百两银子,你有这么多银子与她?”
经济问道:“如何要这许多?”
王婆搭腔:“你家大丈母说的,当初你爹为她打个银人儿也还多,定要一百两,少一丝毫也不成。”
经济向王婆求道:“实不瞒你老人家,我与六姐已是打得热了,拆散不开,你老人家下顾退下一半儿来,五六十两也罢了,我娶了六姐家去,也是春风一度。你老人家少转些儿吧!”
王婆道:“休说五十两,八十两也轮不到你手里了。昨日湖州贩绸绢的何官人,出到八十两,被老娘堵了回去。你这小孩儿家,空口来说空话,倒还敢奚落老娘,老娘不道的吃伤了哩!”说完,一阵风出房走向街上,大声吆喝道:“谁家女婿要娶丈母,还来老娘房里放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