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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向我招认了!她连最微小的细节都一一讲述了!她那双如此美丽的眼睛,凝视着我的眼睛,泄露出她对另外一个人的爱情。
――席勒?
德・拉木尔小姐沉浸在狂喜里,只想到几乎被杀的幸福。她甚至向自己说:“他值得做我的主人,因为他几乎把我杀了。要多少漂亮的上流社会青年合在一起,才能做出这样一种热情的举动呢?”
“必须承认,他实在非常漂亮,尤其是他登上椅子,把剑准确地挂回室内装饰师选定的那个引人注目的地方的时候!总之,我爱上他,并不是发了疯。”
如果这时候能够找到某种重归于好的体面办法,她会欣然接受的。于连却将自己关在房里,加了两道锁。在最痛苦的绝望里煎熬。一时被一种疯狂的思想所激动,他几乎就想去跪伏在她的脚下。假若他不是将自己藏在这个偏僻的地方,而是在府中和花园里游荡的话,也许随时可能会抓到一个机会,在转瞬间将可怕的不幸化为最强烈的幸福。
我们责备他不够机灵,可是如果有了这点机灵,可能便没有了拔剑的崇高的举动。而此刻,在玛特儿小姐眼里,最美丽的却恰恰是这动作。这种对于连有利的反复无常的痴情,使她快乐了一整天。玛特儿把她曾经爱他的短暂时刻想象得很销魂,并对它的消逝感觉惋惜。
“事实上,”她对自己说道,“我对这个可怜的孩子的热情,在他的眼里,不过是从午夜一点钟,他口袋里揣着手枪,顺梯子爬到我的房间,到早晨八点钟时为止。一刻钟之后,在圣瓦莱尔教堂望弥撒时,我才想到他可能会成为我的主宰,用威胁的手段迫使我就范。”
那天晚餐后,德・拉木尔小姐没有躲避于连,反而主动跟他说话,并叫他跟随她到花园里去。他服从了。他缺乏这种经验,玛特儿不知不觉中,又屈服在自己对于连重新燃起的爱情下。与他并肩散步,感觉非常快乐。她好奇地注视早上曾经握剑要杀她的那双手。
不过,在经历发生的这所有事情之后,再想恢复到从前那样的谈话,已是不可能的了。
玛特儿渐渐对于连推心置腹,细吐衷曲了。她发觉这样谈话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她甚至冗长地向他描述她从前对德・克鲁瓦斯努瓦和德・凯吕斯等人的有过的短暂的感情冲动……
“什么!连德・凯吕斯也在内?”于连叫道,一个被遗弃的情人的痛苦和嫉妒,全在这句话里爆发出来。玛特儿感觉到了,却也并不生气。
她继续折磨于连,细细地向他讲述她的旧情,当真是绘影绘声,深切动人。他听着她形容这些历历如在目前的事,注意到她说着的时候,她自己的心中又有了新的发现,他觉得非常痛苦。
由嫉妒引起的不幸,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境地。
疑心自己的情敌被爱着,已经是很残酷的事了。更何况倾听自己心爱的女人亲口细述自己的情敌在她心里所引起的爱情,这无疑是痛苦到顶点了。
啊!此时对于连自认胜过德・凯吕斯和德・克鲁瓦斯努瓦的骄傲心,真是一个严厉的惩罚!他把他们细小的优点向自己夸大,心里感到无尽的悲哀,怀着热烈的诚意,轻蔑着自己。
玛特儿在他眼里,简直就是神仙中人,他对她的崇拜,已非言语所能形容。他走在她身侧,暗中留意她的手,她的臂膊,以及她女王般的仪态,完全地被爱情和不幸摧毁了,恨不得跪倒在她的脚下,放声大呼:“怜悯我吧!”
于连心中反反复复只是一个念头:“这个如此美丽、高于一切的人儿,在爱过我之后,无疑很快就会爱上德・凯吕斯先生了。”
于连并不怀疑德・拉木尔小姐的诚恳,她言语中坦白的声调,清楚地表明了这一点。为了使他的不幸达到极致,玛特儿故意将她对凯吕斯曾一度怀有的情感借题发挥,说起他来就仿佛她现在还在爱着他似的。她的声音里含有一种爱情,于连分辨得清清楚楚。
他的脑袋里,即使灌满了熔铅,也不会有这样痛苦。这个可怜的孩子,简直已到了痛不欲生的程度,哪里还猜得到,只是因为和他说话,德・拉木尔小姐才会有兴致去回忆她以往对德・凯吕斯先生或是克鲁瓦斯努瓦先生的三心二意的爱情。
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形容于连的痛苦。就是在这条菩提树荫蔽着的小路上,就在几天之前,他等候着一点的钟声敲响,他爬进她的房间,而今在同一条路上,他却在听她仔仔细细、真真实实地叙述她对他人的爱情。哪个活人能够忍受这样的尖锐的痛苦呢?
她的母亲已呼唤了她三次,已是九点半了,玛特儿这才离开了于连和花园。“为什么我今天爱的人不及从前快要爱上的人高明呢?”她心里想着,并不确切明了。
这种残酷的亲密持续了漫长的八天之久。玛特儿有时候故意找机会同他说话,有时候也不回避和他谈话的机会,两人都好似怀着一种残酷的快感,总是说到她对别人曾有过的感情这个老题目上去。她不但招认她对别人曾有过的感情,而且向他背诵她写过的情书,说过的情话。而且是逐字逐句的背,没有丝毫遗漏。最后几天,她几乎是怀着一种恶意的欢喜注视于连,于连的痛苦对于她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她从中看到了她的暴君的软弱,她才敢去爱他。
我们知道,于连毫无生活经验,甚至连小说也没有读过。如果他稍微不那么笨拙,完全可以冷静地对他深爱着的那位古里古怪地向他细吐衷曲的少女说:“您得承认,纵然我的身份比不上那些先生,但是您爱的却是我啊!”也许她就会因为被猜中了心思而感觉幸福,总之,成功就在于于连表达这个意见时所持的优雅态度和所选择的恰当的时机。无论如何,他可以从容地摆脱一种在玛特儿眼中立刻就要变得枯燥乏味的局面。
“您不再爱我,可是我是崇拜您的。”有一天,于连在长时间的散步之后,被爱情和痛苦搅得昏了头,稀里糊涂地说道。这真是他所能犯得的最大的错误了。
这句话一下子摧毁了德・拉木尔小姐向他叙述衷情的一切快乐。她开始惊异,在听了这一切叙说之后,他居然对她说的毫不生气,她甚至以为,在他说出这句傻话之前,他也许已经不爱她了。他的骄傲,无疑扼杀了他的爱情。他不是那种人,可以眼看别人将他置于德・凯吕斯、德・吕兹、克鲁瓦斯努瓦这班人之下,虽然到目前为止,他不的不承认他们比其他人高一等。不,我再不会看到他匍匐在我的脚下了。”
前几天,在痛苦的时候,于连常常是天真地、热烈地赞扬这些先生们的杰出品质,有时甚至言过其实。他态度的这种转变没能逃过玛特儿的眼睛,只是她猜不出原因。在赞扬他相信被自己的爱人爱着的情敌时,于连疯狂的灵魂,和他情敌的幸福融为一体了。
他的话太坦白,却也太愚蠢,顷刻间改变了一切。玛特儿确定自己是被爱了,因此非常地鄙视他。
她正跟他在一起散步,当他说出了这句蠢话之后,她立刻便离开了他。她临走时那最后的一瞥中,充满了可怕的鄙夷。回到客厅,整个晚上,她没有再看他一眼。到了第二天,这轻蔑的念头完全占据了她的心灵,八天以来她将于连当做心腹朋友而得到的种种快乐的冲动,此刻都已灰飞烟灭。一看见他,就感觉讨厌。不久甚至发展到嫌恶的地步,她眼睛偶尔碰见了他,便流露出一种过分的轻蔑,非言语所能形容。
于连全然不知玛特儿内心的种种变化,但是他的敏感的自尊心却分辨出了她的轻蔑,他甚是知趣,尽可能少的在她面前出现,并且绝不看她。
这种咫尺天涯的隔绝,使他更感受到致命的痛苦。他以为他的痛苦是永无休止了。他向自己说道:“一个人不可能有更多的勇气了。”他坐在爵府最高的一层楼上,面对小窗,打发他的漫漫长日。百叶窗仔细地关好,从那里他至少可以偷偷地瞧上她一眼,当她在花园里散步的时候,
晚餐后,他看见她和德・凯吕斯、德・吕斯兹、或者其他某位她曾经向他供认爱过的人散步,他的心中是怎样一股滋味啊!
于连从来没有想起痛苦会强烈到这种程度,他几乎就要叫喊出来。这颗坚强的心灵,终于被彻底的摧毁了。
一切和德・拉木尔小姐无关的念头,他都觉得可憎。他连最简单的信也不能写了。“您发疯了!”侯爵对他说道。
于连恐怕他看穿了自己的秘密,推说自己病了,居然骗得侯爵相信了他的话。晚餐的时候,真是幸运极了,侯爵就他即将上路旅行一事开了几句玩笑,使玛特儿得知,这次旅行可能需要很长时间。他躲避她已经好几天了。那些漂亮的年轻人,拥有这个苍白阴沉的人所缺少的一切,但是他从前曾被爱过,他们再也不能将他从她的梦幻中驱逐出去了。
“一个寻常的女孩子,”她心里想,“才会在客厅里那些引人注目的漂亮年轻人中寻找意中人。但是天才的性格,绝不会循着世俗的常规去亦步亦趋。”
“像于连这样的人,缺少的不过是我所拥有的有财产。我若做了他的伴侣,我将继续惹人注目,我这一辈子是不会默默无闻的。我绝不会像我的表姊妹那样,老是害怕发生革命。她们害怕人民,甚至也不敢去埋怨一个不会为她们驾车的车夫。我确信我一定能扮演一个角色,一个伟大的角色。因为我选择的这个人具有个性和无限的野心。他缺少什么呢?金钱和朋友吗?我都可以给他。”在她心里,多少还是把于连当作一个下人看待,她可以随时使他发财致富,而爱情呢,她是丝毫也不怀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