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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她把刚刚在艾图瓦尔《回忆录》中读到的一段故事讲给他听:在亨利三世时代,一个少妇发现她的丈夫对她不忠,便用匕首刺死了他。她讲述时,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证明她的羡慕是真诚的。
于连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这么一个受人尊敬的人,而且据院士说,还是支配全家的的人,如今却居然屈尊在他的面前,用一种近乎友谊的口吻同他讲话。
“我弄错了,”于连顷刻间又转念道,“这不是亲密,我不过是个悲剧的听众罢了,这是因为她需要说话呀!在这里我被当作是有学问的人。我应该去读布兰多姆、多比涅的书和艾图瓦尔的《回忆录》。这样我就可以和她就这些故事展开讨论。我要摆脱这种只听人讲的被动处境。”
他和这个举止矜傲却又平易近人的少女的谈话,渐渐变得越来越有趣味。他逐渐忘记了自己所扮演的叛逆平民的悲惨角色,发觉她很有学问,甚至也通情达理。她在花园里发表的见解同在客厅里的主张迥然不同。有时她还表现出一种热情和直爽,同她平时那种骄傲和冷酷的态度,正好形成鲜明的对照。
“神圣联盟战争是法国历史上的英雄时代。”有一天,她对他说道,眼里闪烁着才智和热情的光辉,“在那个时代,每个人为他的崇拜的理想而战,为使他的党派获胜而战。绝不像您们的皇帝的时代,只是为了获得一枚十字勋章而战。您得承认,那个时代的人没有今天这么自私和卑劣,我爱那个时代。”
“而博尼法斯・德・拉木尔就是那个时代的英雄。”他向她说道。“至少他被人爱着,而那样被人爱也许是甜蜜的。如今有哪一个女人能够摸着她的情人被砍掉的头颅而不感到害怕的呢?”
德・拉木尔夫人教她的女儿,要想让虚伪发挥作用,需得隐瞒真相。而于连呢,正如我们看到的,却把他对拿破仓的崇拜向玛特儿吐露了一半。
“这就是他们比我们优越的地方。”于连独自留在花园里,想着,“他们祖先的历史使他们脱离了庸俗的感情,用不着去作衣食之忧。可我多么不幸啊!”他想到这里,不由一阵酸苦,“我是不配讨论这些重大问题的。无疑我会把它们看错的。我的一生不过是一连串的虚伪,因为我没有一千法郎的进款来购买我的面包。”
“先生,您在想什么呢?”玛特儿跑回来,问他道。
这个问题问得甚是亲密。她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为的是和他呆在一起。
于连厌倦了自伤自怜。由于骄傲,便把自己刚才想的毫不隐瞒地告诉了她。对一个如此富有的人讲述自己的贫困,他实在觉得有些害羞。他竭力拿出一种骄傲的声调,以表明自己不是要求什么。在玛特儿眼里,于连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漂亮,她发现他带着一种敏感和坦白的表情,那是他平常所没有的。
不到一个月以后,于连又在爵府的花园里,一边散步,一边沉思。但他的脸上已不再有因长期的自卑而产生的哲学家的严峻和骄矜。德・拉木尔小姐也在花园里和她的哥哥奔跑,她说她的脚受伤了,让于连扶着她走到客厅的门口。
“她偎着我的胳膊,神态实在特别!”于连心里想,“这是我片面的自负,还是她真正对我有意呢?她听我讲话时,即使是在我向她承认我的自尊心所遭受的痛苦时,她的神情还是这样的温柔。但是她对别人又是何等的骄傲啊!如果人们在客厅里看到她的这种神情,肯定会大吃一惊的。这种温柔和顺的态度,她确实从不曾在任何人的面前表露过。”
对这种奇怪的友谊,于连竭力不去夸大。他将它比作武装交往,每天他们见面时,在还没有恢复到使用头一天的近乎亲密的语气之前,他们几乎都要自问:“我们今天是朋友还是敌人?”刚开始交谈的几句话,往往没有内容,双方只注意到形式。于连懂得,只要自己有一次受了这位骄傲小姐的侮辱而不去报复,那就一切都完了。“如果不得不争吵,那么,须是我先来维护我的自尊心应有的权利,这不是比事后才抵制那因为我稍微放弃了个人的尊严而招致的轻蔑,要更好些么?”
有许多次,在心情不佳的时候,玛特儿试图跟他摆出贵族妇女的派头,虽然做得巧妙细致,却都被于连凶猛地顶回去了。
一天,他突然打断她的话,向她说道:“德・拉木尔小姐有什么事要吩咐她父亲的秘书吗?他必定听从她的命令,并恭敬地执行。但除此之外,他就没什么可奉告的了。他并不是雇来向她谈思想的。”
于连的这种生活方式和他奇特的疑虑,倒把他前几个月在客厅所感到的烦闷驱散了。在这客厅里,原先是对一切都感到害怕的,而且对任何事都是开不得玩笑的。
“如果她爱我,那才叫有趣!不管她爱不爱,”于连继续想着,“我总算有了一个聪敏的姑娘做我的知己。在这个姑娘面前,我看见全家人都战战兢兢,尤其是克鲁瓦斯努瓦侯爵,更是汗不敢出。这个年轻人,如此礼貌,如此温柔,如此诚实,而且兼有家世和财富等种种优点,我只要拥有其中一样,便心满意足了。他疯狂地爱她,像一个巴黎人能爱的那样,他应该娶她为妻。为了拟定婚约,德・拉木尔先生让我写了多少封信给两家的公证人啊!而我呢,当手上握着笔的时候,地位如此的卑微。可是两个小时之后,就在这个花园里,我却胜过了这位如此可爱的青年,因为她的偏爱毕竟是显而易见的。也许她恨他,是因为他将会成为她的丈夫。她那么骄傲,她会那么做的。而她对我的亲切,我是作为一个心腹仆人而得到的。”
“不对!要么是我疯了,要么便是她在追求我。我对她越冷淡和恭敬,她便是越来找我。这有可能是事先有准备,是装出来的。但是当时我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我看见她的眼睛顿时亮起来了。难道巴黎的女人如此善于作伪么?管它呢!起码表面上看来她是喜欢我的。我权且享受这表面的欢乐吧。天!她是多么美丽啊!她那双蓝色的大眼睛,在近处看,像她常常那样看我的时候,是多么惹人喜爱啊!今年春天和去年春天,是多么的不同啊,那时我生活在三百个肮脏卑劣的伪善者中间,多么的可怜和不幸!那时我只能藉着性格的力量支撑自己,我几乎也变得和他们一样卑劣了。”
在怀疑的日子里,于连又想:“这个姑娘是在和我开玩笑。她和她的哥哥串通好了来作弄我。但是她又好像非常轻视她的缺乏毅力的哥哥,‘他很勇敢,但也仅此而已,’她曾对我说,‘而且,他也只是在西班牙人的剑面前才勇敢,在巴黎,他看见什么都怕,觉得到处都有被嘲笑的危险。他没有一种思想是敢于离经叛道的。常常是我不得不起来保护他。’一个十九岁的姑娘!在这样的年纪,一个人能够时时刻刻忠于自己预先计划要扮的虚假吗?”
“另一方面,每次德・拉木尔小姐带着一种奇特的表情,用她的蓝色的大眼睛看着我的时候,罗伯尔伯爵总是远远地走开。这种态度实在令人生疑。他的妹妹看中了家里的仆人,他难道不该为此生气吗?因为我曾听到德・肖纳公爵称我作仆人。”想起这件事,愤怒便替代了其他一切感情。“这就是这位古怪的公爵爱弹的老调么?”
“她真是漂亮呀!”于连继续想,目光凶残得如老虎一般。“我一定要得到她,然后走开,谁阻挡我逃走谁倒霉!”
这个念头成了于连惟一的大事,他简直不能想任何其他的事。一天时间就这样飞快地过去了。
每逢他想找些正经事来做,他的思想便迷失在深邃的梦幻里,等到一刻钟以后清醒过来,心中怦怦乱跳,脑子里乱作一团,只是想着这个念头:“她爱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