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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到天台上吹吹风吗?”
盛淮南不知道回答什么好。对方仍然是执拗的眼神,刺目而强悍,态度生硬得并不像在礼貌询问。
请便,阳台不是我家开的。他心里想着,脸上自然地露出温和的笑容:“当然,你怎么这么客气。”
郑文瑞猛地上前一步,咄咄逼人地笑着问:“那你是不是马上就要走?”
如果是高中时代,这句话会让他以为这个女孩子讨厌他至极,恨不得用赤裸裸的手段赶他走。后来对方讨债一般的凶狠表白过后,聪明如他,瞬间触类旁通地理解了郑文瑞。
如洛枳所说,每个人都有一张自己画的皮,那么郑文瑞这张皮,肯定是只厉鬼,疾言厉色,掩饰的不过是内心的无措。厌恶这个词,有时候只是为“不被爱”打掩护。既然被拒绝会带来显而易见的落魄和尴尬,不如一开始就画出一张铁骨铮铮眉毛倒竖的脸来怒视对方。
盛淮南自知这种居高临下的分析终归也是仗着对方倾心于自己,更是仗着他并不在乎对方。他的同情和理解,在某些人眼里好过于践踏和漠视,而在某些人眼里却虚伪至极,是一种比辱骂还要严重的欺侮与蔑视。
刚刚的温和笑容被他一点点收回,盛淮南叹口气,淡淡地说:“这不是我家阳台,所以你爱来就来。这也不是你家阳台,所以我想走就走。”
郑文瑞愣住了,终于低下了她高贵的额头,喃喃道:“我,我不是赶你走。”
盛淮南感觉到气氛开始朝着古怪的暧昧转变。如果是平常,他一定会第一时间闪到门边,礼貌地告诉她小心着凉冬天风大然后解释一句自己吹风吹得头痛必须赶紧回宿舍睡一觉最后理由充足彬彬有礼不伤和气地――落跑。但是说不上是什么原因,他这次没有圆场,转身回到栏杆边继续看他的风景,只是再怎么做出无物无我的样子,也只是表皮。背后照射过来的灼热视线并不是错觉,记忆中他一次次地在那样的目光下哭笑不得,不需要回头也知道,郑文瑞正站在背后一动不动地紧盯着他,用盯着杀父仇人的方式。
口袋里手机震动起来,依旧是叶展颜的电话。刚刚在图书馆,洛枳进门的时候平铺直叙地说了一句,“有你的电话”,脸上连一丝裂缝都没有。曾经在游乐场的时候她看到叶展颜的短信,表情中仍有一道尴尬不自然的裂缝,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已经弥合得完美无瑕。
“喂?”
“淮南,明天有考试吧?”
“嗯。”
“好好加油。打电话就是想告诉你,我爸爸给了我两张票,保利剧院上演《人民公敌》,听说很不错,刚好是你们放假的当天晚上七点的那场。不许偷懒,考好了我们一起去看!”
叶展颜的声音好像一大串口服液的小瓶子在一起乒乒乓乓地撞,清脆明丽,传到他耳朵里面的时候,却乱成了一大片。
“淮南?”
做朋友。
他最后说再见,她哭着说:“做朋友吧。”
做朋友是起点不是终点。只做朋友怎么可能满足。
“嗯,再说吧。我有点事,先挂了。保重身体。”
明天有考试,盛淮南终究还是想到了这一点。他应该放下所有的胡思乱想,回图书馆,学习。
即使高三那年叶展颜问他如果自己在高考那天被人绑架,他会不会放下考试奔去救她;即使这个问题并不比“我和你妈同时落水你先救谁”高明多少;即使他信誓旦旦地说高考可以重来,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叶展颜;即使那时候他是真心话;即使彼时深爱,面对生命危急存亡的选择,他自然会放下一年一次赶庙会一般的高考――可是叶展颜并不知道,如果她在高考当天要求和他分手,或者让他在爱情和高考中做一个选择――也许他放下她的速度,比计算一百以内的加减乘除还快。
为爱疯狂这种事,盛淮南也许这辈子都不会理解。
被洛枳扰乱的心绪在叶展颜的电话响起的一瞬间回复了正常。他拎起地上的书包,大步朝着出口走过去。
“要走了吗?”郑文瑞没有挡住他的路,也没有凶巴巴,这次倒是很平静。
“嗯,去自习。”
“我刚刚一直在数数,看你的礼貌能坚持多久。结果是,207秒,四分钟不到。其实你真的不必特意装作不讨厌我的样子。真的。”
“我没有。”盛淮南懒得解释。
“你表面上不讨厌我,实际上很讨厌。我表面上讨厌你,其实一点都不。你受的是短暂的小委屈,我受的是长久的大委屈。”
一股无名火席卷全身,盛淮南从图书馆走出来的那一刻开始就努力克制着的情绪,此时终于崩盘,他皱起眉头,明明白白地盯着她,说:“没人能给你委屈受,除非你自找。”
郑文瑞没有针锋相对,反倒回避了目光。
“对,我自找。我不光自找,自虐,而且还老是让你知道我不好受,让你愧疚,我这个人很可恶吧,奇奇怪怪的,还一副阴魂不散不知好歹的样子,对不对?”
“对。”
冷冰冰地扔出这个字,之后,他还是有些不忍心,顿了顿,又和缓地补上几句说:“你是奇怪了点,不过……不过也没有你自己想象得那么不堪。而我,我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彼此彼此。”
“不是的,”郑文瑞笑得很苍白,“你一直以为我跟她们一样,都是把你当成完美无缺的雕像来膜拜的吧?她们一个一个都是有条件有资本的女孩子,她们爱你是因为她们爱做梦,也有资本做梦,所以把你想象得太好了。我没有资本做梦,所以从来都是像个小偷一样在背后观察、等待,你们每一个人,每一个,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包括我自己。”
她一直笑,一直笑,笑到弯下腰,笑到蹲下来抱住膝盖,笑到哭。
盛淮南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高中体育场看台上,仿佛那个六班痛哭流涕的男生重新站在了他面前。
“她们爱你,有的把你当成自己的成就来爱,有的把你当成自己的荣耀来爱,有的把你当成理想和执念来爱。我爱你什么?我爱你的冷淡,你的自私,你眼中只有有利的事情,你瞧不起周围庸庸碌碌的家伙,你聪明,你自负,你清醒――但是我最喜欢的是,每次你假装温和礼貌平易近人的样子,每次你披上那张皮走出宿舍走近人群,我在背后看着,看到千疮百孔,我还是喜欢。”
一阵风吹起盛淮南的衣角,铁质拉链打到脸上,冰凉凉的疼。郑文瑞的话犀利无情,又有些酸酸的肉麻,甚至偏颇,然而仍然字字句句戳进他心里。
“我怎么才能不喜欢你?看到再多你的丑恶面,我还是喜欢,怎么办?”
他抓着门把手,轻轻地攥了两下。
“我喜欢你自己知道别人也知道的优点,也喜欢你自己知道但是别人不知道的缺点,甚至,包括所有你自己都不知道或者你根本就不愿意承认的那一部分。我应该怎么办?”
她突然摘下书包,单手抓着,另一只手伸进去掏了半天,拎出来一张薄薄的纸,表面似乎浸过脏水,有种皱巴巴的脆弱。
“我高一的时候给你写过匿名的信。你知道那是我吗?我把它夹在你练习册里面,第二天做值日的时候就看到它在你座位下面,踩得全是湿淋淋的脚印。你就是这样对别人的。如果不是匿名的信,你为了维护自己的形象,至少也会妥善保存,对不对?”
盛淮南看她的眼神渐渐向看高中古诗词填空题靠拢。
“然后我才发现,你根本不认识我。开学那么久了,你都不认识我。你踩了我的信,我却一直把它带在身边,不管换什么书包,都会把它揣在里面。我有时候都会产生幻觉,是不是再拿出来的时候,它就会变成两封,书包里会不会长出回信……”
也许只是翻练习册的时候不小心抖落的吧。他觉得无奈,想安慰安慰她,却无从开口。
“你别这样,”他叹气,干巴巴地说,“你让我觉得自己把你毁了。”
郑文瑞声声泣血,却在这时候抬头,笑得意气风发。
“可惜你永远不知道我毁了你什么。”她说。
盛淮南大力拉开铁门,走之前只是回头瞟了她一眼。
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轻蔑地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