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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烟馆。
一种盛产于印渡国的麻醉剂居然风行于这个国家——要知道,上推一千年、两千年,从来只有这个国家的商品风行外国的份儿,而今全然反过来了。洋布、洋火,鸦片不过是其中最为暴利的一项罢了。
而对于妖怪而言,这东西太小儿科了。
西南地区产有形形**的药用植物,在一些人迹罕至的深山大泽,当然有成瘾性更强的叶子——当地的妖怪们往往爱抽这个。在一些贩山客的鼓动下,这些妖怪也会把山中毒叶以“特级阿芙蓉”的名义拿到烟馆去售卖——大部分利润自然归了中间人。久而久之,此类烟馆成了魔物们在人类社会的据点,也是搜集异界情报的好地方。
闻惊雷就是一个情报贩子。
今天他早早地就来到了“何记烟馆”,这是省城比较大的一处——实际上是妖怪黑市。
闻惊雷穿穿灰布长衫,提一根柺棍,抱一口箱子。他脸上没有胡须,看不出真实年龄。来到烟馆大门,见两个门子哼哈二将一般分列左右,样子却是瘦小枯干,仿佛没吃早饭。
但这是在常人看来,在生有“邪眼”的闻惊雷眼中:那是两个大山一样一般肌肉嶙峋的猛壮妖怪,八成猞猁或云豹。
“咳咳。”他示意二人检票。
原来烟馆的票分两种,一种是普通人类抽大烟用的,一种是闻惊雷这类异人进黑市用的。右手的门子无精打采地看了闻惊雷的票子——上面画着谛听驮地藏王菩萨,即刻放行。
只看几股白烟黑烟,瘾君子们在大炕上吞云吐雾,抓着烟枪的指爪老长,老玉米似的,看得人一阵恶心。
闻惊雷一屁股做到了炕上,还挺挤的,目测生意不错。旁边看店的老头儿殷勤而上:“闻爷来了?我这就伺候您上路!”
这叫什么话,但闻惊雷早见怪不怪了。那老头儿不知自哪取出一杆胫骨烟枪来,闻惊雷接过,“当当当”共敲三下——眼前场景一下子变了,大烟鬼们都不见了,而烟馆内部的空间似乎瞬息扩大了几十倍,添了数不清的桌椅板凳。
三头六臂,犬牙猪头的客人更是不计其数。
他摸到一处僻静角落坐下,等人。
对方倒也准时,只见一个半老头子颠儿颠儿地走过来,四下不住张望。这老头穿得简朴,挎着个藤箱,戴圆片儿墨镜。闻惊雷“喂”了一声,那老头才找对地方。
虫天子坐下之后,也不寒暄,先抱怨几句行路难,转瞬就问闻惊雷有没有少广城的消息。
“钱。”闻惊雷很干脆。
一个戴口罩的小孩递过两杯茶来,虫天子顾不上喝就说:“咱俩认识也三十多年了,能别一见面就提钱么?”
闻惊雷呵呵一笑:“就因为认识三十多年,每次都给你打折,你也不问问别人是什么价儿?”
“别人关我什么事?”虫天子也是一笑,顺手将手中藤箱打开,里面是几个长着人脸的鸡蛋,正像小婴儿一样哭闹着。
“嚯嚯,这东西可难弄。”闻惊雷见了也是啧啧称奇,脸上马上有了喜色。他忙从那口箱子中取出一沓纸来,“关于独国人在城里闹事的经过,还有眼下几个大头子对这事的看法。”
“老虫,你们似乎惹上硬茬子了。到底还有什么宝贝,让少广城的人都想派人来取?”闻惊雷也十分好奇。
“呵呵,钱。”虫天子投桃报李。
闻惊雷笑声雷动,脸上的肉也随着抽抽。
好一会才止住了。说:“另外少广城的人眼下不想派正规军对付你们,都顾及脸呢。你知道,他们常年豢养了几十个妖界杀手,至于此次派哪一位来,我就不得而知了。”
虫天子点点头,说:“我们之前打了一卦,应该是‘蠃’字科的高手——你能猜出是谁么?”
闻惊雷略微思忖了片刻,慢悠悠说:“我倒是知道有这么一位,据说此人是个能吸血的怪物,手段又怪异残忍,活着见过他的不多。那人的名字好像叫蛭子——水蛭的蛭。”
虫天子“哦”了一声,说:“我有所耳闻,据说看上去是个小小子的模样。”
方才那少年端来了茶点,是两小块山楂糕。虫天子随即塞进嘴里,刚一咀嚼,只觉得嘴里又腥又咸——竟然是两块血豆腐。虫天子一纳闷,看这少年。
这小孩戴着个大口罩,剩下的半张脸倒很清秀。他见这老头看他,问:“二位刚才在说蛭子?”
“不才,正是在下。”说罢,他将自己口罩取下。虫天子二人紧张万分,分别把手伸向了自己的道具箱。
却见那口罩之下并没什么特异之处,一张略显红润的小嘴罢了。蛭子微微一笑,说:“这点心不错啊。”拈起其中一枚便送入口中,此刻他的下颚竟裂作两半,果真同水蛭的口器一样。
这少年胆子好大!一个杀手在如此人多口杂的地方公然出入,还大大咧咧表明身份。显然对自己的身手高度自信。
虫天子虽说身经百战,但从没打过如此无准备之仗。只看他手上额上青筋豆汗同时而起,不知是运气下咒还是单纯的紧张。闻惊雷倒镇定的多,示意虫天子稍安勿躁。
“莫动手。”展示完一套“裂口”的表演后,蛭子恢复了常人的状态:“这地方人多眼杂,动起手来,旁人必定围观。随即肯定要盘问咱们为什么冲突,到时候,走漏了消息,只怕惦记上贵派宝物的人更多!”
他是个尚未变声的少年,声音细嫩尖利,如是阴狠的话语就这样咿咿呀呀传入二人的耳朵里,虫天子一阵心慌。
难道要束手就擒?
“咳咳。”闻惊雷在旁问道:“小兄弟,我猜你的计划是这样——”
“哦?”蛭子眉毛一挑,说:“愿闻其详。”
闻惊雷呷了口茶水,说:“无非是绑票,威胁这老儿家里将宝物双手奉上。只是,你清楚那宝物到底是什么,有什么独特的地方吗?”实则闻惊雷本人也不清楚,这是借机套虫天子的话儿。
说罢,望了望虫天子。
蛭子一脸漠然,说:“我受人指派,只需要取回那东西。至于它到底是什么,与我何干?”
虫天子一阵苦笑,他倒是个廉吏能臣。但还是问了一句:“你拿了他们多少银子,就要如此卖命?”
蛭子却是一阵脸红,说:“第一,并没什么银子的事——我本不为那个。第二,收拾你们一两个你们这样的老头,哪用得着多少功夫?”
眼见得旁敲侧击俱是无用,虫天子一摊手,说:“然则,你既不能大开大合地跟我们斗起来,眼下人又多,你要怎么带走我俩?”
闻惊雷止住他,说:“这位小哥,事儿只是你与他之间的事儿。却是与我无关——”
蛭子一笑:“三十年交情就这样脚底抹油了?”
闻惊雷却是毫不在意,想来是打算脱身后全力营救一番。所谓“申生在内而死,重耳在外而存”。蛭子纵使是个少年,又岂能不谙此理?
“怕是两位都得走一趟咯。”他如是说着,用手向上一指,“看见那墙角上的东西了吗?”
虫天子这才发觉,屋中已然布下了若干与蛭子气类相似的小动物,只是此处妖气太盛太杂,全然不能分辨。而蛭子所放之物,约有酒坛大小,形状很像一枚刀螂卵,在它的腹部则长着一张大嘴,看起来十分骇人。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修道之人,这几句经文应该是嘴边的话吧。”蛭子说。
虫天子一惊,已然想到了蛭子行凶的伎俩。
只看见那几个小怪物齐齐张开了大口,一嘴的白牙红舌,构造与人类无二。这几张嘴先是吸气,随即“哇哇”一阵长鸣,声音越来越尖利,最终竟听不到响动了——因为耳朵被震聋了。
虫天子看到由远及近,不论人、妖纷纷昏睡一般倒下来,自己内脏也是一阵战栗难受,意识终于模糊……
黑暗。水滴的声音,分不清是来自外部还是体内。虫天子感觉自己受了内伤,不论坐卧,都不方便。他觉得自己身上赤条条的,连个布丝儿都没有。想来周身之物都被那蛭子小儿拿去检查了。他那口小藤箱里几个护身的怪虫兴许能叫他吃些苦头……
但他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这回出来,根本没考虑过遇到敌人的情况。故而随行的法宝也都能力不强。况且以蛭子展现的能力,收拾几个没有心智的小怪物简直易如反掌——眼下它们怕已遭了毒手。
又思忖蛭子所使的那些刀螂卵似的怪物,哪本书都没出现过,是哪里淘弄来的?虫天子知道,蛭子一族本身是习性如水蛭一般的吸血妖怪,长于暗杀,其余功夫样样稀松,如何就出来这样一位精英?
还有,老闻眼下不知是否安全?今天算是连累了他。
虫天子想着这些,力气陡然涌现,他站起身来,摸了摸周围的墙壁——似乎也是岩洞一类,而眼下自己在一个极大的空间之内,身上也没有手铐脚镣,要逃跑并非妄想。
正胡思乱想间,耳听得一阵细碎的脚步之声。来人正是蛭子。虫天子同时还闻到一股食物的香气。
“不是血豆腐?”他苦中作乐,打了个哈哈。
“血豆腐是吓你们玩儿的。”蛭子将一个篮子放到虫天子面前,“你真以为我们天天茹毛饮血啊?”
虫天子自早水米未打牙,忙不迭将篮子上的那块布掀开,一摸——确实不是癞蛤蟆、大尾巴长蛆。
他将几枚糕点塞入口中,说:“现在是什么时辰?”
蛭子说:“距离你们昏迷已然三天了。”
虫天子身上一阵寒意:那小怪物的吼声竟有如斯威力?
蛭子一阵得意:“我那‘夜哭郎’劈空一叫,本来能震死一头牛的。这回是只是将大家震昏,还减了几分力道。”
虫天子点点头,竟颇为钦佩,又问:“好小子,好本领,你师父是谁?”
蛭子听了似乎一阵窘迫,说:“我没师父。”
虫天子听了,又说:“自学自悟?那更厉害了。”
俗语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更何况蛭子还是个孩子。他竟一阵高兴,说:“若是有师父,我兴许还能再厉害一些!”
虫天子说:“你没师父,那父母呢?”
这话又像一盆冷水浇打在蛭子兴头儿之上,他回答很干脆:“死了,因为吸血杀人不知被哪个道士打死了。于妖怪而言,这不是常事么?”
虫天子“哦哦”两声,说:“我那师弟也是被我捡来的,他父母都不要他了。若是也有人收留你,想来也不会沦为一个杀手……”
蛭子听得竟有些动容,说:“我这样的怪物,谁会收留呢?——况且我害过不少人了。”
他虽然辣手,实则并没有真杀死多少人类妖怪,这话半是恫吓虫天子的。虫天子却毫不在意,说:“难道你没听过‘放下屠刀’这话?”
蛭子一阵苦笑,说:“你这老头,落魄如此了还想教训人?好为人师!”
虫天子也自觉不好意思,呵呵说:“言归正传,老闻现在在哪?”
“我放他走了。”
“嗯。”虫天子点点头,说:“让他去给我师弟报信,拿东西来换我?”
“自然。”虫天子说,“少广城的人跟我说了那东西如何形状,你们唬不了我。”他又虚张声势一番,全是小孩子的样子。
虫天子一阵好笑,心想这孩子却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而且聪明能干。如果有机会倒不如收入本派,看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