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海上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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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灾新闻播出前,宣传部长万启天开会要求所有本地媒体只发新闻消息,不能添加任何评论。尤其是电视台,不能使用过激镜头。
经过编辑李一的大幅删节,我们栏目只播出了一条简讯:
今日凌晨,东正大酒店发生火灾,消防官兵和武警战士立即解救被困市民,市委书记墨青和市长亲自到现场指挥,火势很快被控制,目前火灾原因正在调查当中。
电视台播出这条新闻时,我正在家里给金鱼喂食,义愤填膺地看完后,把一包鱼食全扔进了鱼缸,金鱼们胀着肚子愤怒地瞪着我。
缩水的新闻镜头让我备感失落。电视新闻全靠画面,震撼的场面才能引起受众共鸣,电视记者自豪的就是好镜头。就像时装设计师,费尽心思才创造出一个神奇的设计,最终却被告知那设计等登上火星后再用,打击是可想而知的。
第二天上班,没等我发泄不满,搭档陆家祺先不淡定了,但他不淡定的原因和我不同,陆家祺是为了新闻评审等级愤慨。新闻部把记者的每条新闻都划分成A、B、C、D四个等级,A等新闻稿费为300元,D等才20元,每月连续有三个A等新闻,月末奖金就多发一千元。
当月陆家祺已有两篇A级新闻,这篇新闻完全够资格获得A级,但只给了D,让一向以财为重的陆家祺大失所望。陆家祺属于栏目聘用,基本工资不多,收入全凭稿费。他又“嗜钱如命”,平时一起吃饭,如果吃面条,总计花费十几块,掏钱时,他会拿出一百元整钱说:“呀!没带零钱。”花费如在一百元以上,他会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拍着脑门埋怨自己:“唉,又忘了带钱!”
那些天,陆家祺无数次打开办公桌上的招财猫存钱罐,“哗哗”地数硬币,还用狐疑的眼光瞄我,好像我偷过他硬币似的。其实他存钱罐里的硬币数额确实在减少,祝宁没零钱买烟时就会从招财猫里拿,取出一元再扔进去两毛硬币,硬币越来越多,面值却越来越小。
火场余毒和郁闷情绪,让我和陆家祺隔着桌子此起彼伏地咳嗽,相当默契。
王主任很快察觉到我俩的情绪,有次在演播大厦长廊上遇见,我垂头丧气,一副当年日军投降的样子。陆家祺也专挑主任在场时长吁短叹,并剧烈咳嗽试图“抛砖引玉”,“指桑骂槐”以引起关注。
终于,我俩被请到主任办公室。主任第一次亲手泡制了两杯咖啡端过来。他先肯定了我们潜入火场,差点呛死的感人精神。看到我俩在咳嗽,他翻腾了半天抽屉,递过来一盒消炎药,说是夫人从国外带回来的,疗效不错。
随后,他话锋一转:“按理说,如果挖掘火灾背后的故事,很有可能获奖。但媒体是舆论风向标,群众不了解真实情况容易轻信媒体,顺便再胡思乱想,会造成社会不稳定。所以,我们不能给已受伤的社会浇油。本来是粒芝麻,媒体一炒作,就会膨胀成西瓜,还是个烂西瓜,还会被敌对势力利用。如果都跟美国学,肆意炒作总统的红内裤、议员的黑屁股,人性会渐渐缺失,道德因此沦丧,舆论会成为祸国殃民的罪魁,Do you know?”他吐出一句英文。
陆家祺憋不住“噗”的一声笑了,他赶紧捂住嘴,但那声笑引发了剧烈咳嗽,口水喷了主任一脸。还好主任没在意,他递过来几张纸巾顺便自己也擦了下脸。
主任接着说:“都说美国言论自由,你弄个暗杀方案发表下试试,美国人对待涉嫌恐怖分子的手段那可真是惨不忍睹!你嫂子常年往返中美之间,知道很多内情。斯诺登和维基解密创始人要不是溜的快,已经被虐囚了。现在的年轻人,男的天天想入非非,女的就知道傍大款,连粒粒皆辛苦都不知道是谁写的,成天在网上愤青,大言不惭,一上战场就胆小如鼠,逃之夭夭。有些记者,就会夸大其词,煽风点火,一点社会责任感都没有!”
陆家祺又扑哧笑了。
“你笑什么?”主任上下打量着陆家祺说,“看看你自己,穿的这是什么衣服,裤子像个鸟笼子,裆吊在腿上,上面穿这么黄,也不怕招虫子。你当我们是杂技团还是耍猴的?办公楼每层都有面镜子,没看到上面‘以正衣冠’四个字吗?别以为我深居简出什么都不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天天就知道闷头玩手机,搞自拍,好好的青春都浪费在指头上,到头来还埋怨社会压力大,房价高,不好好努力,房价降下来,你也买不起!”我偷偷看看陆家祺,他穿了一条哈伦裤,上身是一件黄色帽衫。听到主任批评,陆家祺赶紧用手提起下垂到膝盖的裤裆,样子有点滑稽。
还好主任没有继续追究他的衣服,他话锋一转:“我像你们这么大做记者的时候,这些都经历过。”主任盯着窗外,外面落叶纷飞,尘土飞扬,有两只麻雀在斗殴。主任若有所思又像是自言自语,陷入了回忆。
“媒体的舆论导向有时很可怕,”他缓缓地说,“一件事,媒体能影响和创造一万个假象,真相会被埋葬,被扭曲,被冤枉。到最后,舆论会被误导,不得不认同那一万个假的。这种影响还会凌驾于宪法之上,多少罪不至死的人被媒体审判,舆论超越了法律,让判决失去了公平性。”
总结主任的话就是:媒体操纵舆论,舆论引导民众,引导有误,结果很可怕。
我和陆家祺回到办公室,祝宁和刘楠楠跑过来嘘寒问暖。
陆家祺说:“主任说了,你们这些精英良心都坏了。”
祝宁和刘楠楠正要哄笑,扭头发现主任已站在办公室门口,陆家祺赶紧佯装伏案深思状。
刘楠楠干咳一声:“主任,我给你倒杯水。”
主任“哼”了一声,背着手走了。
电视台播出火灾新闻后,网络各大论坛和各种自媒体平台上谣言四起,有人甚至说在火灾现场看到过灵异生物,更多的人开始谣传火灾背后的“模特二奶文化”。
王主任说得没错,舆论太可怕了。现在,只要发生灾难,就立即能跟腐败联系起来。不揪出几个“腐败鬼”怎么都不甘心。
一周后,市政府召开新闻发布会,省内外几十家媒体参加。
“初步判定是酒店丝绸展厅起火,有三十八人在这次火灾中丧生。”秦副市长抹着眼泪说,“事故是悲惨的,教训是沉痛的。”
市里随即处理了几个当事人,开始善后赔偿。
我感觉鹿城上空布了层阴霾,挥之不去,空气中隐约遗留着灰烬气味,提醒着人们有些生命在那场夜火中化为乌有。
王主任主持开了一次各频道新闻记者会,宣布我和闻言、陆家祺被评为新闻部优秀记者,要求记者们学习我们深入险境、烈火焚身的精神。
我们仨登上领奖台,领取一千元奖金,其他出现场的记者各奖励五百元,并发表获奖感言,陆家祺高兴得眉飞色舞,也不咳嗽了。
我上台发表了获奖感言:“其实有点惭愧,主拍摄的是闻言和陆家祺,我只是当了回烤鸡。还要感谢我那混进人民警察队伍的同学李军,要不然就算想自焚也进不了现场。”
会后,温良提议由他和我还有陆家祺做东,栏目同事聚餐。我因为和子宣约好晚上一起吃饭,就把奖金给了陆家祺,让他代缴我那份餐费。
那天中午到演播大厦开会时,遇见楚晴,她和闻言在走廊上对主持词,看到我经过,放下稿子冲我招手。
她马上要录节目,穿着主持人服装,化妆后的脸精致得像画中仙子,灯光下闪闪发亮的皮肤衬托着她的高贵。
“一直想当面谢你,今天刚出院,工作就来了。”楚晴扬了扬手里的稿子说。
我才想起上次车祸,就说:“你千万别当成一件心事,当时那情况谁见了都会帮忙的。”
“谁说的,当时看的人不少,帮忙的还真没有。”
“那可能是因为你漂亮,大家都以为是在拍戏呢,没当真。”
楚晴忍着笑,怕把妆弄花了。主持人都养成了职业素养,笑起来也端着。
编导站在远处大声叫她,她边走边说:“晚上一起吃饭,子宣做东!”
下班后,子宣开车带我和楚晴到滨河水上一家叫“海上迷失在1843菜舫”的酒店吃饭,这里主营粤菜和港式火锅。酒店处于滨河水中央,通过一座浮桥进去,也可搭乘挂着红灯笼油纸伞的小木船。只要敲一下岸边亭子里的铜钟,小船就来接人,泛舟河上别有情调。
酒店实际上是艘大木船,共三层,船身雕刻着“海上迷失在1843菜舫”几个烫金大字,甲板上立着几尊铜质仿制大炮,大船漂浮在滨河水上,像一艘迷失在海上的古船。
整艘船以仿古设计为主,船头有个迎风而立的年轻女孩,在演奏小提琴,乐声缓慢悠扬。走廊雕花木质墙壁上贴满世界各地照片,有法国海湾,马来西亚雨林,日本火山和中国小镇。
坐在船上的房间里,透过木窗向远处眺望,金黄色的落日下,滨河水清澈纯净,游鱼在水草中追逐,天边一轮半月若隐若现。
夜幕降临,河畔十里长廊灯火通明,光影映射在碧波荡漾的河水中,随风起舞。
子宣预订了一间叫晴雨阁的包间。我们到时,房间桌子上的铜锅正冒着热气,屋里温暖如春。
子宣坐下后竟然当着我的面亲了楚晴一下,我在对面承受着无比羡慕的摧残。
“我给你介绍,楚晴,浙江大学高才生,《大家说法》主持人。当然,之前你们有过不太正式的认识。”子宣说。
我冲楚晴笑笑,看着她和子宣,突然感觉自己身边少点什么。
楚晴笑着把手伸过来:“多谢救命之恩!”
我握着她的手想起那天在医院的情景,就说:“那天在医院,你眼睛一睁一闭,差点把刘楠楠吓死。”
楚晴捂着嘴笑:“我晕血,其实受伤不重,但看见血就晕。听说你们在医院被打了,警察来了才解围。”
我说:“哪是警察解的围,是警笛通知犯罪分子跑的。”
一提起警察,我就想起孟醒,看着窗外河岸有点愣神。
“嘿,嘿!”楚晴在我眼前摆手,“怎么发呆了?往下说啊。”
“放心,他马上就精神抖擞,只要看到美食当叛徒的可能性都有。”子宣边脱外套边说。
桌上已经摆了几道菜,大多是海鲜,有庙街炒蛏子、港菜加力鱼煲白菜、粤式西施浣纱,还有一道瑶柱螺头炖凤爪。
“今晚除了感谢你,我和子宣还要祝贺你在台里得奖。”楚晴说。
我撇撇嘴:“奖励是表面的,早被主任谈过话了。”
子宣边用热毛巾擦手边说:“叫我说,你们几个就不应该进火场,新闻是什么,新闻就是告诉老百姓发生什么事就可以了,至于这火是谁放的,是情杀还是自焚,那是谍战戏,你挖太深,就成了妖言惑众。”
“不找找真相,怎么能知道谁是间谍呢。”我不屑的说。
“记者只是份工作,就像警察只管破案,至于怎么审判那是法院的事。在北京几年,我算是明白了,只有事业成功,生活才美好。你可以伪装正义,但是绝对不可以充当正义。”子宣喝了口水,衬衣的袖口一尘不染,干净得像不食人间烟火。
“生活的美好主要体现在吃上,吃不饱的人才会放火,吃饱的人只会想着减肥。”楚晴倒上三杯清酒,笑着说,“腩排的浓郁肉香配合干贝、响螺头的鲜美,清鸡汤把它们融合得恰到好处,香而不浓,鲜而不腥,当叛徒不敢保证,吃完保证不会去放火。”
我接过一杯清酒,看着她和子宣说:“我说子宣成天魂不守舍,那么大火灾都硬是没出现,原来表面上是孤家寡人,一直在暗度陈仓。”
“会用成语吗,什么叫暗度陈仓,这叫才子佳人。”子宣看着楚晴说。
“这杯是庆祝你俩脱离单身苦海。”我举起酒杯。
子宣一边和我碰杯还不忘给楚晴夹菜。
“大学几年就没见过子宣给别人夹菜,记忆当中,只有一次,他嫌食堂馒头太硬就扔给了一贫困生,还美其名曰先让饥饿的学弟吃饱,当学长的要有爱心,刚说完撒腿就跑去吃苏格兰精品牛排咖喱饭去了。”我冲着楚晴说。
“那叫精品牛肉盖浇饭。”
“反正说是苏格兰牛做的。”
楚晴想笑,子宣夹了一个白片鲟塞到她嘴里。
酒过三巡,船上的小提琴音已换成钢琴曲,子宣喝到微醺,头斜倚在楚晴肩膀上,楚晴看着船外水面,睫毛上染了一层淡淡的荧光,如同画中人静坐在夜色里。
窗外霓虹初上,船上有水珠落在河里,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岸边,恋人们拉着手悠闲地走在河畔,有人躲在树林里偷吻,有人依依不舍,缠绵悱恻,整个河岸都弥漫着爱情和甜蜜的味道。
饭后,甲板上开始演奏大唐十万宫廷乐,乐声悠扬,轻歌曼舞,子宣和楚晴趴在船栏上观看,终于不忍心看我在旁边长吁短叹,冲我摆摆手就下船走了。
看着他们的背影,在清澈的乐声中,我有种想让时间停滞的念头,从此没有烦恼,只有欢歌笑语和温暖的生活,永远无忧无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