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黑的夜色里,我和乔治骑着自行车再次向丛林里西边男孩的营地进发,在自行车的后面各绑着两大桶粪便,这些都是教堂里霍乱病人所排泄的粪便,我将粪桶口用塑料袋捆得严实以免在行驶中倾泻。
乔治心事重重,我试图逗乐他,道:“乔治,你未婚妻是不是很漂亮。”
他没有听到我的话,我白了他一眼,大声道:“西边男孩。”
乔治马上停下自行车,双腿踩在地上,紧张不安地四顾张望,等发现周围没有动静的时候他转过头看向我惊疑地道:“哪里有西边男孩?”
“吓你的。”我又扔过去一只卫生眼,没好气道:“我问你未婚妻漂不漂亮,你怎么不理我。”
“我没听见,对不起。”他赶紧道歉。
“回答我的问题。”我不依饶。
他瞟了我一眼,伸手摸摸额头笑道:“丽莎很漂亮,是我们那里有名的美人。”他的神色很腼腆,在暗淡的光线下微微地泛红。
我看他的样子似乎对未婚妻钟情已久,否则不会一提到就会脸红。“乔治,救出你战友后,我借钱你回英国吧。”
“那你呢。”
“我自然是去科诺了。用了这多钱,我必须在科诺赚回来。”
他看着我不再说话,转身蹬上自行车快速向前行驶,路上我们不再说话,因为愈接近西边男孩的营地就愈危险,夜里的丛林格外的安静,一点小声音也会传得很远,我还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
离西边男孩的营地百米远的丛林里有一个百多平米的小池塘,我用一根棍子往水塘里插去竟然直没到顶,可见这小池塘还挺深。这个池塘没有人把守,大概也不会有人想到会有人对这池塘动手脚。忽然我又想到中国的古代战争,那里面的军事家可都十分重视水源。嗯,中国人就是聪明,如果有精良的武器,凭中国人的头脑美国绝不是对手。
我和乔治赶紧将自行车上的粪桶给解下来倒进池塘里,洗净粪桶又系在自行车上。
“诺,我去营地那里看看,你在这里等我。”
我知道乔治担心那些英军便同意下来,过了半个多小时才看见他回来。
回到敖古鲁镇上还是深夜,我悄悄打开马瑞安家的门进去。
白天我仍是去教堂观察霍乱患者的病情,并对镇上其他人进行诊治,他们食用污染水源日久也极可能感染上霍乱。下午马楚主席报告了一个好消息,他们在十多公里的邻镇上发现了阴干的桔子皮。马楚主席兴致勃勃地告诉我,这桔子还是从我们中国进口的,那家的女主人喜欢我们中国桔子的香味,在吃完桔子后便将皮留了下来。
我检查了马楚主席带回来的桔子皮,晒得挺干,放到鼻端闻着还有一股清香。我对马楚主席点点头,指着桔子皮内里的一层白囊道:“马楚主席,这样还不行,还必须把桔子皮里面的白囊给去掉。”
马楚主席不懂,我只得又给他解释,无奈中医的理论翻译成英文十分困难,只得讲不但每种植物药效不同,而且就是相同的一株植物,不同的部分药效也会不相同,不要这层白囊是怕影响桔子皮治疗霍乱的药效。
虽然找到了陈皮但是最重要的藿香却没有着落,这些人如果再继续腹泻呕吐下去,迟早会因为周围循环衰竭而亡,或者急性肾功衰而导致的尿毒症。
我只得先采取刮痧的方法以减轻他们霍乱的症状,刮痧用的瓷匙又费了一番功夫寻找,我对马楚主席讲以后战争平息了一定要多从中国进口物品,中国的许多东西都是救命的,就比如是这吃饭喝汤用的不起眼的小瓷匙。
马楚主席十分认真地看着我给病人做刮痧,毕竟这种治疗方法在非洲太罕见,当看见我在病人的肩颈、脊背、胸前、胁肋处刮出一条条印子时,他差点吓坏了,直到病人表示腹泻症状有所减轻,他马上又睁大惊喜的眼睛看着我。
夜晚我和乔治仍是去西边男孩的营地,偷偷地将霍乱病人的排泄物倒入池塘,然后乔治去侦察西边男孩的情况。三天后乔治告诉我西边男孩的营地里有异动,士兵出入频繁,我们悄悄跟着那些士兵后面才发现在营地左边的丛林里有个粪坑,粪坑里大部分都是稀水样便。
看来营地中已经有西边男孩感染霍乱,这样下去全营都有可能传染。
清晨我还在沉睡中,阿格特就敲响了门,据她说马楚主席带来了一个从弗里敦传来的消息。我来不及洗漱就来到客厅,乔治正神色严肃地站在门口,看样子极其烦恼。
“马楚主席,出了什么事。”
“秦医生,刚从弗里敦传来的消息说是西边男孩扣押了10名英国军人,联合国和政府几次去和西边男孩谈判,但是对方提出一些荒谬、根本无法实现的要求,目前谈判已经破裂,西边男孩威胁要杀死英国人质。”
“他们提出了什么要求?”
“西边男孩提出要食品和药品,而且还要政府释放被关押在弗里敦监狱的蓬布拉斯特旅长,他们自称是蓬布拉斯特旅长的部下。”
我看着乔治,他使劲抓着自己的头发,恨不得现在就要去丛林救那些英国军人。果然不出所料,乔治回头瞅了我一眼便抬腿往外冲去,我眼疾手快,顺手拾起脚边的凳子跑上几步砸在他的后颈上,扑通一声他就倒在地上。
“秦医生,你在做什么。”马楚惊呆了。
我恨恨地踢了不醒人事的乔治一脚,早知道这家伙做事不经大脑就不带着他。“这个笨蛋想要大白天去丛林救那些英国人,就凭他手无寸铁能是那些扛着AK47步枪的西边男孩的对手吗。马楚主席,你帮我把他捆起来,别让这个笨蛋做傻事。”
马瑞安拿来了绳子,帮着我一起把乔治捆得结结实实,然后抬到他的床上。
去教堂看过病人后转回,乔治仍躺在床上没醒过来。我坐在床头前看着他,这家伙睡着后倒是很安静,饱满的额头,浓密的眉毛,高挺的鼻梁,还很英俊。我忽然想起隔壁的女邻居嫁给一个德国男人,后来生了一个可漂亮的儿子,以至于我的大学同学来我家时看到那个孩子,经常说要嫁给老外改善下一代的基因。
改善基因,有个漂亮的孩子真的很让人羡慕。
我下意识地瞅着乔治,半晌伸手给了自己一个大耳刮子。啐,老外有什么好的,毛多味重,没进化好。再说老外也就是年轻时还能看,像乔治过几年就会惨不忍睹,大腹便便。而且他还是个穷光蛋,根本配不上我。
我将乔治鄙视得体无完肤,毫不犹豫伸出手给他一耳光,就是这家伙诱惑我产生莫名其妙的念头。
他翻了个身,从胸前的口袋里露出照片的一角,我忍不住伸手取了出来。是个非常美丽女人的照片,金发碧眼,穿着简洁的白色长裙侧卧在花丛里,几只彩色的蝴蝶在她身边飞舞,媚惑而迷人。
这应该是乔治的未婚妻丽莎,果然很漂亮,怪不得乔治念念不忘。我看着这张照片,照片的颜色已经旧了,而且边角还被磨损得起了卷。我想乔治把这张照片放在上衣的口袋,一定是每晚睡前拿出来看,又或者在每个清晨。
“笨蛋,有这么美丽的未婚妻居然还要去送死,快给我滚回英国,小心你未婚妻跟人跑了。”我骂道,语气中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我把照片放回了乔治的口袋,他却在这刻睁开了眼睛。他瞧着我,又看看自己,不难发现被捆了。
“诺,你绑着我做什么,快帮我解开绳子。”
我恶狠狠地站起身,大声道:“笨蛋,你马上给我滚回英国,滚到你未婚妻的身边,不然我马上报告你的上级,你这个不负责任的逃兵。”
“诺,我不会阻止你向我的上级报告,但是现在你必须解开绳索,如果我不去丛林我的那些战友会有危险。”
我越发火大,上前就给了他一拳头,骂道:“你以为你是谁?你别以为你个头大就很厉害,你其实什么也不是,你就是个做事不经大脑冲动的笨蛋。”
他也不辩解挣扎着要爬起,气得我抓起旁边的小凳子又结实给了他一下,额头上的鲜血淌了下来,他又晕了过去。
这次他昏迷的时间较长,到深夜里才醒过来,我担心他醒来跑走便一直守在床前。
“诺,如果我不去救他们,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安心。”
我不理睬,心里想去你一个也只不过是多一具尸体。瞧见他安静下来,我便道:“乔治你饿了吧,我去拿饭你吃。”我起了身准备去外面厨房拿饭菜,不料还没出门口躺在床上的乔治便跳了起来,由于身上绑着绳索,他便一步一步地跳向门口。
“去死吧。”我大怒,这家伙居然还不死心,我再次操起小凳子。
他似乎猜到我的心思,转过头道:“诺,即使你再把我打晕,可是只要我醒来我还是要去丛林。其实如果你是我,你也会做出和我一样的决定,他们是我的同胞,是我生死与共的战友。”
我凝视着他英俊的面容,蓝色的眼眸里是那么平静,好像这些决定早已是深思熟虑过,他也早已知道决定可能造成的后果。我被他坚毅的眼神给打动,也被那种明知不可为而为的精神所感动。在我们的心里都有一股热血,它总会在遇到民族危机和苦难时热烈的燃烧,我们那些强烈的民族心和拯救同胞的心理总会蓬勃地生长。
也许是我,我不会像乔治那样冲动,我会积极地想很多办法。也许男人和女人的思想不同,我不赞成乔治慷慨地赴死,却也不应该阻止他。
“你可以再等几天,你看西边男孩已经有人感染霍乱。”我提醒着他。
他感激地看着我,道:“我知道,可是我不能等下去,康托比会随时杀死他们。”
我叹息了一声,摸出藏在口袋里的剪刀,走上前嚓的一声剪断了乔治身上的绳索。
“谢谢。”他迅速地跑出门口。
“我和你一起去。”我追了上去。
丛林里的夜依旧很安静,清亮的月光遍洒大地,我第一次发现脚下的红土路竟是那么的短。路上我们没有说话,只是拼命地踩着自行车,伸出的棕榈树的坚硬的枝条划过我的脸,点点的鲜血滑下唇角。
我和乔治想了一个对策,虽然西边男孩中有人感染霍乱,但是具体的情形不清楚,而且我们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人数,冒然冲进去只怕会被打成马蜂窝。所以不如守在营地外面的粪坑,等他们出来方便时再出其不意地结果他们。
乔治躲在粪坑旁边的一棵棕榈树下,我则趴在离他五十多米远的草丛里。
从营地里歪歪斜斜走出来一个挎枪的矮个子的士兵,在粪坑边蹲下来,我听见噼噼啪啪地像放鞭的一阵乱响,便知这士兵在腹泻,可能是个霍乱患者。乔治猫着腰从棕榈树下走出,一拳头砸在他的头顶,他没发出任何喊声便向粪坑倒下去。乔治不失时机地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扛到草丛里,取下他肩上的枪扔给我。
大概营中有不少人感染霍乱,一个小时的时间已经有十多个人到粪坑前排便,但都被乔治用同样的方法给打晕。
“你为什么不直接杀死他们。”
“他们还只是些孩子,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伤害他们的生命。诺,我不能继续这样下去,相信康托比会很快发现有十几个士兵失踪,那时他就会在营地周围搜查,所以现在我必须扮成西部男孩混进营地。”
乔治脱下昏迷士兵的军服穿在自己身上,我将一支AK47步枪挎在他的肩上,道:“小心。”
他点点头,伸出手按住我的肩道:“诺,你现在赶快走,待会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保护不了你。”
清朗的月光映着他关切的眼神,我忽然就被感动了,其实这笨蛋挺真挚的,他没有中国人永远无法捉摸的心理,他太简单,所有的心思都在脸上。
“保重。”我说着,转身向前面的红土路跑去。此时我不能再留下来,我会被他更深的感动,会陪着他一起去送死。
热血是会被蛊惑和传染的东西。
但心里始终很暖,有一股灼流在四肢里流淌烧灼,想要突破血管,钻出身体爆发出来。我将自行车骑得飞快,穿过丛林,穿过月光,伸展出的棕榈树的坚硬的枝条再次划破我的脸,冒着热气的血流终于淌出来。
砰砰砰――
几声枪响后丛林里死一般的寂静,仿佛一切就在瞬间结束了一般。我不由自主地停下自行车往回看去,这里已经离西边男孩的营地很远,什么也看不见。
忽然之间像有谁撕开我的胸腔,我清晰地听到了心脏的跳动,它剧烈地、像战鼓、咚咚地响着。身体陡然地热起来,连穿着鞋的脚心都烫得难受,一种思绪,一种情结,终于从埋在身体里的血管迸发,再也管不住。
我掉转自行车的车头,再次向西边男孩的营地赶去。
营地上停放的汽车车灯被全部打开,我刚走近便瞧见乔治满脸血污地站在营地的当中,在他身后是手持长枪的面无表情的娃娃兵。
康托比气极败坏连向他腹部砸去几拳,还有一拳打在他的嘴唇,我看见他蹲下身体吐出一口血。
“给我枪毙他,枪毙他。”康托比大声地叫嚣。
几个娃娃兵走到乔治的前面举起枪,康托比挥着手道:“3,2,1,开枪……”
“停手。”我将喉咙口的声音喊了出来,迈着坚定的步伐一步步走向营地,让自己暴露在刺眼的灯光下,暴露在一枝枝枪口下。
“诺,你怎么回来了,快逃,不要管我。”乔治焦急地喊着。
我笑笑,真够傻的,这种情形我还能逃得脱吗。我向他们越走越近,走到他们的面前,看清了乔治的样子,他的眼眶被打得瘀青,牙齿也掉了两颗,眉弓上还有一道划开的血口。
“中国女人?还是日本女人?”康托比狞笑着。
“IamChinese,来自遥远的东方,龙的传人。”我大声地道,当说出我是中国人后心底突然涌出一种无法言说的自豪感。
“中国女人,有意思,你和这些英国兵是一伙。”康托比歪着脖子看着我。
额头贴上了冰冷的枪口,我笑了笑,迎视着他阴冷的目光傲然道:“我是医生,我知道你们当中有许多人感染霍乱,所以我想和你做一个交易,如果我能治好你们的病请释放被你抓捕的英国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