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飞卿微微一笑:“这可不是邵掌门你一人起贪念便能做成的事啊。”
邵剑群平静道:“其余人俱是被我一时蒙蔽,并未起心要背叛卫盟主,还请盟主大人大量,莫要责难。”
“哦?既然如此,邵掌门怎的这么一小会儿又肯直认不讳了?”
“卫盟主实力,远超过邵某预料。”邵剑群垂首道,“原是邵某异想天开了,只恳请盟主饶过我门中弟子。”
卫飞卿笑而不语。
他不说话,摆着认错姿势的邵剑群便不能抬头。
邵剑群不抬头,便见不到他门下的弟子各个虎目含泪,几乎要咬碎了牙才能阻止立即上前与卫飞卿拼命的冲动。
半晌卫飞卿方轻叹一声:“人孰无过?邵掌门此举为振兴自己门派考虑,在下并非不能理解,自也不愿迁怒旁人。但难免还是要多问一句,不知诸位心里究竟怎么想呢?可是如邵掌门所说的那般?”
这话同样也是很难回答的。
如东方玉方解忧之流,无一不是江湖中成名多年的名门侠客,心中自有英雄侠义,若是为着自身之故,绝不可能让邵剑群一人担当此事,更不可能让他在此时还要自行背负恶名。可因着身后一整个门派甚至于半个江湖的安危,他们却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见证自己自私与龌龊的一面。
邵剑群顶着所有人的顾忌和犹豫率先站了出来,邵剑群在此时仍替他们搭好台阶,邵剑群愈是如此,众人心中的愧疚与难堪便愈重。
然而再如何愧疚难堪都好,他们却不得不回答,不得不表明立场。
却有一个全然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人先于众人站了出来。
乃是邵剑群师尊与岳丈、神行宫前任掌门龙腾。
龙腾并未看邵剑群一眼,而是直视好整以暇的卫飞卿一字字道:“劣徒贪心,全为心系我神行宫,只是如他所言,他所作所为我派中人概不知晓,亦不该祸及门中弟子。但徒不教,师之过,劣徒今日一切罪责,老夫愿替他一力承担!”
龙小江与洛书琼双双愕然唤道:“外公!”“师公!”
龙腾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莫要言语。
龙小江眼睛都急红了,却终究不敢违逆,紧紧拽着拳头,咬牙不言。
而龙腾此言,亦叫众人大感意外。
他直承邵剑群错处,刚刚叫众人以为他为了神行宫决意舍弃邵剑群之时他却又悍然要替邵剑群承担一切有可能来自卫飞卿的反击和怒火。
他这几句话很是简单,但话语之中的魄力却半点也不简单。他一个花甲之龄卸下掌门重担可说已退出江湖的老人,却在这最紧要的关头保存门派、保存邵剑群一片苦心的同时更以身相替想要保存徒弟的性命。
一时他多年老友如东方渺、慕容承等人俱都十分感慨,慕容承性情刚烈,忍耐多时,至此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慨然道:“龙兄弟,你和邵贤侄都是一番……”
他话未说话,却突然被他的儿子、慕容世家现任掌门慕容英打断:“龙前辈与邵兄师徒情深,令人感佩。邵兄一心为师门谋利的心情咱们也能够理解,正因如此咱们才会一时被邵兄给蒙蔽了双眼,可咱们从头到尾可半分没有要背弃盟主的意愿,还请盟主明鉴!邵兄他既迷途知返,也请盟主能够网开一面!”
龙腾与慕容英既先后表了态,当下东方玉、方解忧、俞秋慈便也紧随其后上前表明姿态,自也都不忘替邵剑群求情。
这过程中卫飞卿始终微微含笑注视着邵剑群。他虽未再次传音入密,邵剑群却神奇地读懂了他目中的含义。
你终究未被全然的背弃,你开心吗?你的师父虽然终究以门派存亡为先,但他不惜牺牲自己也并未真的舍弃你,是不是很惊讶?很高兴?
……是啊,他就是很高兴。
他本该在师父表明态度之时就立刻拒绝其代己牺牲的好意,但他那时候只顾着高兴,竟然并不想开那个口。他当然不是真的想要让龙腾代替他去死,因为他一早从卫飞卿处得知他根本没想让自己死,他就是……怎么说呢,人届中年,分明什么大风大浪都已经历过,一切的选择也都是自己主动去做与人无尤,却偏偏就在龙腾开口的一刹那仿佛回到几十年前初承师尊膝下,委屈、动容……以及欣慰,想着果然他所坚持的一切都是对的,果然这个江湖终究还是好的,果然无论经历什么总还是要心怀希望的。
这刻邵剑群甚至还走了走神。他想到从门人口中听到关于卫飞卿幼年的一切,想道在他经历绝望与困苦之时,不知有没有人给他带来希望呢?
如果有的话……他不会是现在这样吧。
那边厢卫飞卿见众人俱已表态,便摆手笑道:“如此,在下也就放心了。诸位既对在下如此诚恳,在下自也得表明诚意,小江,青杉,你们俱都上前来。”
当下那些个跟随他前去天宫的各派亲传弟子便一一上前,唯独龙小江堪堪对卫飞卿建立起一些仰慕之情,已在这番他与龙邵二人的交锋之中被毁得一干二净,欲要当做没听到,却偏偏又无法忽视龙腾与邵剑群二人严峻眼光与门派中神色紧张的师叔伯与师兄弟门,心下又是愤怒又是黯然,僵持片刻,终究还是走上前去。
卫飞卿微微笑道:“青杉,你来跟大伙儿说一说,你当日在天宫之中抄录众多武功招式的思路是什么?”
这三个月以来,众弟子与卫飞卿相处颇多,在修习新功法上更曾一一得他指点窍门,内心里对他态度俱与三个月前全然的仇恨轻视不可并论。但若说到其中最得卫飞卿青睐、自身也对卫飞卿态度最好的弟子,还要属苍穹派弟子林青杉。
倒不是说甚溜须拍马,而是曾经身为各派天赋卓绝的天之骄子的众弟子也不得不承认,林青杉习武的天赋即便是在他们之中也算得出类拔萃的,卫飞卿因此而喜欢在指点众人以外额外多考较他两句,一来二去,收获颇多的林青杉心里对卫飞卿自然感激,此时听他话语上前,便也十分认真思考过后方答道:“当日我们进入收藏绝学之地,因其中诸多武学十分高深,而我等实力尚浅,险些因此而伤到自己。是以在其后抄录的过程之中,我们提前得盟主指点,便有心自浅入深,更是不敢再在脑海之中贸然演示那些招式,可我们抄录的每一招每一式,终究还是极为深刻留在了我们的脑海之中。待到抄录完全,我们才发现……其一,盟主指点我们每个人抄录的那些绝学,竟然都是能在我们各派本门武学之上有所补益。其二,我们将那些绝学抄录过后,自然而然也就明白了当下自身该从何练起。盟主苦心,令青杉感佩。”
众弟子哪怕是对卫飞卿充满怨怒的龙小江,也对林青杉所说的这番话指不出一个错处来。
他们在九重天宫耽搁了很久,卫飞卿每日将他们关在第十重天中,吃饭睡觉俱在那处,他们也因心中放不下那些招式、时常不自知的边抄边学而吃了不少苦头,心里直将卫飞卿祖宗十八代都溜出来骂了一遍。却直到他们抄录完成过后重见天日,才体会到那将近一个月牢狱一般的生活对于他们今后的习武之路会产生何样的影响。以及更重要的,他们原先一直惴惴不安卫飞卿为了彻底泯灭门派之别,会令他们废弃原先十数二十年师门所学重新修习,但到他们完成抄录便如林青杉所言,自然而然体会到他们是可以在原先所学的基础之上更上一层或是几层楼。
众弟子不知卫飞卿最终的目的究竟是甚,但于此两点上,他们却对他都有一份感激之情与仰慕之念。
听到此燕越泽插口道:“那百年之中所有保存下绝学……卫盟主都令这些小兄弟门代为抄录了?”
若是如此,如林青杉所言,凡他们所录俱已在他们脑海之中留下印记,那他们所属门日后得到的好处自要远远超过他们这些后来者,如此这番算计与相争又还有什么意义?
“当然不是。”卫飞卿微微一笑,“那其中收录绝学甚多,光是这些个孩子哪里赶得过来?其中半数我是在解散天宫之前令天宫弟子代为抄录,毕竟……这些个孩子,也不能代表整个武林啊。”
他这话、这笑无不是别有深意,几乎一瞬间就令得燕越泽文颢等人放下心来。
固然卫飞卿话中彰显出他彼时就有要以此统帅整个江湖的野心,但……那又如何呢?如今天下人对他这念头都已一清二楚了。
“先前我提到我与须眉都已修习至立地成魔第十层。”卫飞卿续道,“这门功法想必无人不晓,但不瞒各位说,立地成魔最初亦出自九重天宫。为替天宫赎清罪过,天宫秘不外传的天心诀心法,立地成魔心法以及适才我所使的天宫历代祖先自创出的绝学招式,若有人愿意学,我都愿倾囊相授。”
众人自听到立地成魔出自九重天宫便已纷纷惊呼,待听完他后半句说辞更是无人不惊,一时场中之人议论纷纷,犹如炸开了锅。
半晌延雪宫凤书停上前一步大声道:“卫盟主大方至此,未免有些太过了吧?只怕这其中有甚阴谋诡计,叫我等不敢尽信!”
但这话在后来之人听来大出意料,当日参与过登楼之事的东方玉等人却都还清楚记得天心诀与立地成魔之间干系,以及想要练成这两门功夫所要付出的代价更不是人人都能接受得了。
果然便听卫飞卿笑道:“这其中自然也有些因由,只不好在此明说。诸位如有心,只管下来过后来与我讨论,届时我必将实情直言相告,练与不练,自然还叫诸位自行考量。当然,无论哪一种功法俱只传授卫庄之人,还请诸位莫要忘此前提,也莫将卫某人当做那小气自私之辈。毕竟那些武功一旦出世,毕竟影响武林日后走势,若当真到处四散,叫那些个心术不正之人学了去,岂不是助长其日后为祸武林的实力?我一想到此时心下难安,终究还是想要在可控范围之内与诸位共同研习,日后造福武林,福泽子孙,令我中原武林实力大增,牢不可破,岂不美哉?”
有心之人“为祸武林”而他卫飞卿则“造福武林”,听闻此话众人只恨不能耳朵都是聋的。可刨除这一句以外,他表达之意众人自是听得明白。
而此时段须眉忽然往前走了几步,跨过那擂台残骸行到卫飞卿身边去,轻飘飘道:“听上去还不错,关雎日后便也由你号令吧。”
卫飞卿面上表情有一瞬短暂的除了段须眉谁也未瞧出来的空白。
段须眉便也展露一个除了卫飞卿谁也瞧不出来的短暂的笑容,仍用他那“今日天气甚好”的轻飘飘语气道:“断水刀刀谱,日后也归你了,你爱给谁就给谁。”
……
这下空白的可不止卫飞卿一人了。
联想到段须眉适才那斩天灭地一般强横的刀法,一时便是正派如东方玉方解忧这些人,呼吸也不由得急促了几分。
而自闻立地成魔几字便心热不已的魔门中人见到段须眉表现以及听他话语,哪里还不能够下定决心?当下凤书停、文颢、洛嫣华等人各自对视一番,纷纷单膝跪倒在地。
“盟主在上,我凤书停以及延雪宫众弟子诚心投效卫庄,日后凡事必以盟主为尊,如有背叛,不得好死!”
“盟主在上,我文颢以及阴月教众弟子诚心投效卫庄,日后凡事必以盟主为尊,如有背叛,不得好死!”
“盟主在上,我洛嫣华以及仙华宫众弟子诚心投效卫庄,日后凡事必以盟主为尊,如有背叛,不得好死!”
“盟主在上,我秋景天以及芙瑶山众弟子诚心投效卫庄,日后凡事必以盟主为尊,如有背叛,不得好死!”
……
顷刻之间,场中便已跪倒半数之人。
而燕越泽等人自诩正派,自不能如魔门众人“不拘小节”说跪就跪,却也不甘愿落于人后。燕越泽微微一笑抱拳道:“适才对盟主多有疑虑,此刻误会解除,燕某对盟主心胸实是佩服之至,愿带领燕山派众弟子投效卫庄,共同为我中原武林日后蓬发出一份力。”
当下魔门之后,一干正派之人亦跟着一一表态。唯独还剩下当日在登楼便已宣誓过一次的各派之人你看我我看你,实则有过一次经验,性命之胁又近在眼前,他们倒不是羞于开口,终究还是顾虑神行宫罢了。
龙腾与邵剑群自然想得明白,龙腾暗暗握了握拳,再次第一个站了出去:“盟主金安,我神行宫弟子日后愿继续替盟主效犬马之劳。”
由他开了这头,其余各派之人再无顾忌。
宣誓效忠之声如潮水,声势、热烈程度超过当日登楼那凄迷场景何止百倍?贺春秋、谢殷等人一路默默看到此处,再联想到自己过去数十年作为,一时也不知是叹是佩。
卫雪卿与贺修筠也正出神看着那个被万人景仰尚风姿淡然的人。
看着看着,卫雪卿忽然就明白了贺修筠执意站在此地的理由。
大概……就是想要亲眼见到这一幕吧。
只是……
他再次看向卫飞卿,以及卫飞卿旁边的段须眉。
只是站在卫飞卿身边的人,终究也只会是那个人罢了。
无论是以何种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