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修筠浑身一震。
“这中间我不是没有过后悔,我后悔过很多次。每当我感到后悔的时候,我就会抛出一个机会。”摇了摇头,卫飞卿有些自嘲道,“那些若有似无的漏洞,有些是给舅父与姑母看的,有些是给梅师傅万师傅的,有些是给你的。我不止一次的想,当舅父在某些点怀疑到你或者我的时候,如果他不是选择视而不见,而是对我或者对你坦白一次,我就收手。如果梅师傅和万师傅在我曾经在他们面前伤神的瞬间坦白告诉我他们所知的那些‘秘密’,我就告诉他们我的秘密,之后无论他们选择站在哪一端,我都能求个心安。如果你在任何一个艰难的时候选择多信任我一点,选择向我求救,那我就立刻放过你……不惜一切也要让你好。可惜我想过无数次的这些情景,至今却一次也没有发生过。”
万卷书有些急切地上前两步,抖声道:“我只是生怕伤害你,如果你肯坦白跟我们说,我……”
“为何要我主动呢?”卫飞卿倦声道,“我没有任何错,选择用欺骗开头的也不是我,为何却要我主动来寻求和解?”
万卷书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只是狠狠抹了两把满脸的眼泪。
卫飞卿愈发嘲弄:“我一次次给你们机会不过是说得好听,实则我只是一次次想要给自己机会,可惜从头到尾,没有人回应我,大家都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内疚也好,不动声色也好,痛恨也好,每个人的心情都或多或少与我有关,可惜每个人都不理我。”
“不是这样……”贺修筠摇了摇头,眼泪横飞,“我是害怕,我怕那样子的我会吓到你……我怕你知道真正的我是什么样子,就不再疼我了。从你摔下马受伤开始,我就想着要保护你,上当受骗被当做棋子的是我们两个人,我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可是我不想让你参与进来,不想让你知道你只是个棋子,也不想让你见到我狠毒的模样,我想……我原本想等到今天以后,等我结束这一切,我再告诉你,哪怕日日夜夜跪在你的面前,也要求得你原谅。”
当他们面临同一件事的时候,卫飞卿选择让贺修筠在前面冲锋陷阵,而贺修筠选择将卫飞卿彻底摘出去。卫飞卿一直在等待,贺修筠一直在逃避。他们看似做出了完全极端的两个选择,然而此时此刻当他们面对彼此,互相心中的痛苦与内疚竟然并没有孰高孰低,都是……痛彻心扉。
良久卫飞卿道:“那你为何又改变主意了?为何又一步步引导我去拆穿你?”
在这一场游戏中,原本他才是一直以来无声无息却绝对权威的引导者,甚至让局中人根本察觉不到他的存在。是以当贺修筠第一次反过来想要引导他之时,不得不说他当真为之诧异。
贺修筠目光忽然看向段须眉,其中厉光一闪:“因为我发现,或许我等不到一切结束之后再去请求你原谅了。”
因为一场又一场的戏,她无法时时刻刻跟在卫飞卿的身边。而从某一个意外开始,在那之后短短一段时间,她再回到卫飞卿身边,却愕然发现一切都已发生了改变。她希望一切解决之后卫飞卿能够得到一个好的结果,可她那时愕然发现或许她自己已经不会得到任何好结果了。
她的目光放在何处卫飞卿自然知晓,不由自主沉下了脸色:“不要牵扯他。”
“最先想要去与他牵扯不清的难道不是你自己么!”贺修筠尖声道,“原本东方家之行应当我去!一切该发生的都会发生!一切都不会有任何不同!可你忽然打着为我考虑的名义参和进来!我不敢拒绝,怕你怀疑,我为此担心的吃不好睡不好!威逼利诱也想让卫雪卿保障你的安全!我一开始当真以为你是为了我,后来我发现那次之后你就与段须眉牵扯不清,你生生死死都和他一起,你为了他不惜对抗所有人!那根本不是你!当我醒悟过来你之所以走那一趟或许就是为了他的时候……你可知我是什么心情?”
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知道卫飞卿为何要与段须眉结识,不知道为什么他莫名就与那个人生死与共了,可当她知道的时候,她才发现在他的眼里已经不与从前一样只放着她一个人了,她来不及考虑前因后果,她满心只剩下嫉妒惶恐与……破釜沉舟也要让他对她心疼、对她赞同、目光只能看到她一个的决心。
可惜……她做的一切,也抵不过他口中一句“不要牵扯他”。
伤心地望着他,她道:“为什么?”
卫飞卿慢慢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选择那个时候替你前去,只是想要亲自收这张多年铺就的网而已。”
他要亲自前去,扒开一切虚假的面目,让所有的谎言无处遁形,揪出一个个只想躲在幕后坐享其成的人,然后让所有人都清清楚楚知道,一切都是他做的,他要了无遗憾,痛快一场。
贺修筠却不为所动,极为短促地笑了笑:“那你敢说,他并不在你的目的之中么?”
张了张口,卫飞卿却没说出话来。
他,不敢。
贺修筠脸上浮现出十分凄然又决绝的神情。卫飞卿看着她那神情,忽然心中一跳,还没等他想明白,已听贺修筠叫了一声:“段须眉。”
收回始终放在卫飞卿身上的复杂难言的目光,段须眉淡淡看她。
贺修筠冲他笑了笑:“有一件事,你是不是忘了想。”
卫飞卿目如寒星看向贺修筠,厉声道:“住口!”
贺修筠置若罔闻:“这件事我也堪堪想明白。你也听他说了,这些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他在背后安排,我得来的一切信息,无疑都是他暗中递到我面前,亏我以为自己算无遗策,天生就是做大事的料……那你说,当年我所知的关于谢郁身世的秘密,我鼓动谢郁前去关雎捣乱,是谁将这秘密让我知?又是谁暗示我只要这样做就可以里间谢氏父子打击登楼,从而分散谢殷与贺春秋无时无刻不加注在我们身上的视线?”她将那件事告知谢郁的那一年,正是卫飞卿提出要出府独立的那一年。她那时考虑到可以脱离贺春秋无处不在的掌控,自然尽全力促成此事,更不惜利用谢郁。但她现在想来,最想要脱离贺春秋掌控的自然不是她。
而她的这一句话,犹如一根弦,狠狠拨弄在段须眉心脏最深的地方。
一瞬间击打得他全然透不过气来。
是谁……是谁……是谁……
贺修筠那两个字一遍又一遍在耳边回响。
他知道是谁,他可以回答,但他拒绝回答,也拒绝抬眼。
他却无法拒绝一切本以为终于能放开的遥远的往事再一次悉数扑到他的眼前,将他淹没。
池冥的人头,最后那一握,那一句活下去,谢郁的虚情,谢殷的刀尖,满地的绝望与死前的狂笑,漫天的血光,死而后生的折磨,生而无趣的迷茫……
一遍一遍的回想,段须眉浑身黑气无法控制的四处乱窜。
同样变色的还有段芳踪与封禅。
但他们两人却不是为了早已逝去的池冥,而是因为近在眼前难以自控的段须眉。
哪怕卫飞卿向贺兰雪讨要九重天宫都始终笑吟吟不动声色的段芳踪这时候看着卫飞卿,面上终于敛下所有表情:“卫公子可有话说?”
卫飞卿不答话,只目不转睛盯着段须眉。
他没有话说。他对着段须眉以外的其他任何人都没有话说。
段芳踪身影微动,正要抬步之时,却发现段须眉浑身气息一敛,终于抬起头来。
他想了想,最终不动声色收回了脚步。
段须眉心中纵有千般思量,面上也一贯毫无表情,这时与卫飞卿四目相对,连一双眼里也看不出分毫情绪来,只一字字问道:“是谁告诉贺修筠谢郁的身世?”
抿了抿嘴唇,卫飞卿道:“是我。”
“你有暗中做一些事令她生出让谢郁前去关雎捣乱的想法?”
“……不错。”
段须眉看着他,这次不是疑问,而是陈述道:“你当然知道我就是关雎的人。”
因为段须眉从最最开始就没有瞒过,是以卫飞卿根本不需要回答。
段须眉道:“理由呢?因为已经遗忘了我?”
卫飞卿再次抿了抿唇:“我欠你的人情,在贺府放你走之时我已还过了。”
是以他是谁,他叫什么,他是不是关雎的人,是不是池冥的义子,对于卫飞卿而言当然没有任何差别。他不是忘了他,他只是根本无所谓他。卫飞卿只是做了一个对当时的他与贺修筠有利的决定而已,而那个决定与名叫段须眉的人没有丝毫纠结。
那个决定只是毁了关雎,害死了池冥,让段须眉经历了世上最灰暗的死别与生离,而已。
段须眉不记得他有没有对卫飞卿说过,他其实并没有真正想要追究那件事的罪魁祸首过,毕竟他连谢郁也不是真的恨他恨得想他死,他与杜若在那之后也还能安然相处,他至今都还赡养当年那些与谢郁联手瓦解了关雎的村民。毕竟关雎从来都不纯良也不无辜,毕竟人总有一死,毕竟往日因,今日果,又有谁逃得过。
只是不追究毕竟不代表他得知真相之后还能够无动于衷,尤其当那个真相的尽头名字叫做卫、飞、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