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中却终究有人哼一声道:“年纪不大,野心不小!”
此刻想要说这句话的人千千万,但真正能够宣之于口的人无疑胆子很大。
卫飞卿却半点未与之计较,不以为意笑道:“想必这位说出了诸位的心声?”
众人口中不答,心里却各自透亮。
“我知道你们都在想些什么。当年不可一世妄想征服武林的长生殿终究还是被九重天宫给治得服服帖帖,如日中天的九重天宫最终却只能选择急流勇退。清心小筑与登楼看似风光无限,但今日过后,即便没有我,这两个地方也不可能继续存在了。为什么?与其说他们今天做了错事,不再是正义的化身,不如说与当年关雎灭门的原因一模一样,无关正邪,只是再强大的力量,也不可能与众生意志与利益相抗而已。差别在于,当年代表了整个武林意志的清心小筑与登楼这一次却一着不慎将自己推上了对立面。统领以上这些势力的这些人,谁又不是惊才绝艳名噪一时?他们花了几十年尽心竭力去做的事,却一个接一个的失败了,与之相比我又算什么呢?不过――”他说到此忽地话锋一转,“诸位为何不从另一个角度来考虑这件事情?”
另一个角度?
众人正不由自主暗自捉摸之时,却忽见卫雪卿上前了一步,面上表情说不上好或不好,一字一顿道:“当年不可一世的长生殿一日之内两代尊主都栽在卫飞卿手里,九重天宫新一代的宫主正是卫飞卿,清心小筑与登楼势力不说全部至少也有八成如今掌握在卫飞卿手里,更别提咱们场中所有人的性命。这样的一个人,再大的野心应当也担待得起了。”
这自然就是卫飞卿口中的另一个角度了。
卫飞卿十分赞赏看着卫雪卿。
一片渗人的寂静之中东方玉再度上前一步,用不那么大却十分坚决、十分平静的声音道:“人生在世,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听到这句话,有几个人面上都浮现几分异色,其中包含卫飞卿。
不是因为这句话的内容,而是因为这句话的典故。
这句话是距今并不太远的数月之前,当段须眉在东方家襄助长生殿毒害众人之时说出口的。
但凡当日在那厅中的人,都还记得一清二楚。
这世上很少有真正不怕死的人。
但身为刀口舔血的江湖人,也很少有人不曾做过随时殒命的心理建设。
东方玉说这句话的含义很明白。
他不代表其他任何人,他只代表他自己说,无论你想要什么,你想做什么,大不了鱼死网破,死了也就死了吧,总归不能让你如愿。
卫飞卿盯着他半晌,忽地展颜一笑:“雪卿,那孩子叫什么来着?东方……清云?他如今还好么?是死是活?”
东方玉浑身一震。
卫雪卿全然不想配合卫飞卿,却不知为何也不太愿意看他唱独角戏,只得不情不愿轻哼一声:“大概还活着吧,就不知那些人体内蛊虫如今如何了。”
他与贺修筠解了那些用来当做试验之人所中的毒,来此之前却并不知他们体内还中了蛊。
卫飞卿朝东方玉嫣然一笑:“当日我见过庄主因为那孩子的‘死’颓唐痛苦的模样,毕竟庄主欠了他身份、地位、亲情,欠了他很多很多,对他心生内疚是理所当然。是以现在呢?庄主明知他还活着,下半生本还有着大好的希望,却又想要带着他二次赴死么?”
东方玉整个人都发起抖来,嘴唇抖索半天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东方渺不顾横在他颈间的长剑,厉声喝道:“黄口小儿!卑鄙无耻!”
饶有兴致看这两父子悲愤急切的模样,卫飞卿半晌悠悠笑道:“两位何必着急,在下开个玩笑而已。”不待人反应,他紧接着续道,“毕竟那孩子在雪卿的手中,我怎么做得了他的主?我能做主的,大概也只有今日到场三十八个门派中留在各门之中弟子的性命吧。”
这一下面色剧变的又何止东方渺东方玉父子而已?慕容承上前两步,颈间立刻被刀尖拉出了一整条血线,溅得他满脸鲜血,煞是可怖:“你以为这样说我们就会信你?受你胁迫任你为所欲为?姓卫的,你未免太过天真!”
卫飞卿轻叹一声。
舒无颜上前几步来到他身前站定,手上不知何时又多出一卷书册:“我有个弟弟,名叫舒无魄。”
这名字先前已在卫飞卿口中出现过一次,只是谁也没放在心上,除了贺修筠,这时不知是什么滋味的冷笑了一声。
“无魄手下共有死士一千三百五十八人,其中有五十八人留在卫庄之主,多年来供贺修筠庄主驱策,另外一千三百人,”顿了顿,舒无颜展开手中书册,“分散在武林各派之中,或为弟子,或为杂役,或为奴仆,或为家眷。若有人想听,我可以将他们的名字一一念出来。”
他说要念名字,当然不是真的想要将一千多个名字挨着念一遍,只是让那些试图负隅顽抗的人相信,确有其事而已。
场中人人脸色煞白。
一千多人乍听很多,但分散到各门各派,大概也就那么寥寥几人。
但舒无颜适才说得很清楚了,那些人不是突然上门的敌人,而是他们各自门中的内人。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
见识过当初东方家那一场应毒生变,见识过今日卫尽倾多年来无声无息施加在各派之中的剧毒与蛊虫双重威胁与这威胁带来的分量,见识过适才他们在猝不及防之下被各自门中之人刀架上脖子,此刻没有人不明白,那寥寥几人在无人防备之时将会给他们各自的门派带去怎样的灾劫。
而更让人警觉的是,那些所谓的死士与此刻长风、沧海这些各派之中的叛变者明显是两拨人。
卫飞卿的身后究竟有多少人?当真只有这两拨人吗?
“登楼之中,当然也有我的人。”卫飞卿悠悠道,“我从一开始就并不打算让这场婚礼完成,否则只要我想,炮制出与当日东方家一模一样只是要更壮观数倍的剧毒盛宴出来,又有何难呢?只是我也说过了,我这个人不到万不得已,其实真不愿意左右任何人的性命。”
他此刻悠然含笑的模样,落在众人眼里直与魔鬼无疑。
所有人都被他逼到崩溃边缘,他怎能还是如此翩然无事的模样?
呛地拔出鞘中宝剑,东方玉剑尖颤抖指着卫飞卿:“你……你究竟想要如何?”
“我究竟想要如何呢?”似是被他这问题问住了,卫飞卿竟当真凝神细思半晌,这才轻叹一声道,“人生在世,谁又能真正做到无欲无求?东方庄主你资质有限,是以你的追求自然有所局限。卫尽倾自认聪明绝顶,是以他追求无人能及的权力地位。段大侠天资卓绝,是以他当年追求天下第一。贺春秋天之骄子,于是想当个道德完人拯救苍生。谢殷头脑不输卫尽倾,天赋也不比段大侠差多少,是以他既想要权利,又想登武学之巅峰。而我当年从仇恨的夹缝中一朝清醒,内心竟在一瞬间滋生出巨大的空洞。诸位懂得那种感觉吗?多年为之努力的目标一旦消失或者达成,其实都是那样让人怅然。我这样的人,又岂能甘心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毕竟我适才说的这几个人,他们拥有的我全部都有啊。于是我想,给自己找一件大一点的事情来做吧,每个人都想做、从前却没有人做到过的事情。”
联想到他适才与谢殷那一番说话,卫雪卿忽地心中一动:“我记得当日你我同登光明塔,你曾说只有绝对的力量才能制服永远不会聚拢的人心,谢殷有这个觉悟,却无法做到不败。”
卫飞卿叹道:“你真不愧为我的知己。”
卫雪卿嗤笑:“可惜当年你我大明山初见,我奏一曲《高山流水》你却拒不肯受。”
那时候他们也正如眼下一般,一个将另一个引为知己,另一人却嗤之以鼻。
只是无论人也好,立场也好,处境也好,到此时都已彻彻底底颠覆一遍。
卫飞卿尚未答话,却听段须眉静静道:“他接受了。”
卫雪卿挑眉看他。
段须眉道:“当日前来登楼,他邀我陪你一战,那时他就接受你的《高山流水》了。”
卫雪卿还是一言不发看着他,半晌终于轻嗤一声:“段须眉,我从前怎的不知你竟是个受虐狂?”
段须眉面无表情道:“我只是实话实说。”
“实话实说?”卫雪卿冷笑重复一遍,“当日我那样算计关雎,你们俩却还肯随我一战,讲实话我确曾为之感动过,也曾经为了卫飞卿中毒之事内疚于心。只是连他自己都说过了,他当日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你还觉得你是在实话实说?”
卫飞卿轻瞥一眼段须眉,口中柔声道:“固然那一行我有所求,但我想要酬你知己之情的心也是真的呀。”
卫雪卿面上笑容越见讽刺:“你不会也打算用你对贺修筠那痴儿戏假情真那一套来应对我们?”
摇了摇头,卫飞卿长叹一声:“我只是想到,他们各个有追求,有野望,可我们几个呢,从小活在他们阴影之下,最大的追求竟然也不过是推翻头顶的那堵墙。卫雪卿,当日利用贺修筠与你长生殿的力量推倒登楼是真,可我也是真的不想你这样的人还要一直生存在我早已走出来的缝隙之中。”
上一辈的缝隙。
仇恨的缝隙。
将人生的意义建筑在旁人喜怒哀乐之上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