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两人这番做派,未伤一人,但表达立场那是再清楚不过,一干人等看得只觉要疯了。连神行宫新任掌门邵剑群亦忍不住上前一步道:“梅大侠,按理我等不该置喙你之行事,但梅大侠一向统领清心小筑众高手,行事之前还请为贺庄主与清心小筑考虑一二。”
这邵剑群乃是神行宫上任掌门龙腾的大弟子,亦是其乘龙快婿。龙腾膝下只有一女,嫁了他亲传的大弟子,是以先前日子他退位,这掌门之位便理所当然由邵剑群接任。邵剑群其人一向沉稳持重,武功不凡,处事有道,虽不是龙腾亲子,却众所周知极得龙腾看重。他早些年闯荡江湖,亦得了个风雨流星剑的称号,乃是赞他一把快剑所向披靡,而他本身名望也很为江湖中人称颂。
七大门派一向亲近清心小筑,邵剑群少年之时亦随龙腾前往清心小筑拜会贺春秋,于剑法上曾得过梅莱禾几句指点,是以对他为人以及剑法一向极为推崇,虽说二人除那之外少有交集,但他内心之中委实将梅莱禾看作半师。这时见他不知为何竟帮着关雎之人,一时只觉十分难以接受,更不愿稍后与他刀剑相向。
梅莱禾朝他拱了拱手:“多谢邵掌门,只不过老夫今日行事全是我一人所为,正所谓一人做事一人当,今日过后,诸位有何仇怨只管冲着我梅某人,一切全与清心小筑不相干!”
他说完手中那一剑业已使老。
仍未刺中谢郁。
但剑中威势却迫得谢郁退后三步。
谢郁一退,自然所有人跟着一起往后退。
梅莱禾手中的梅园小剑忽然随他整个人一起拔高,转向。
原来他不是为了对付谢郁。
他是想在地上划开一条线。
一道鸿沟。
这道鸿沟入地三尺,瞬间将隐逸村从正中央分成了两半。
谢郁以及一干武林高手立在一半。
梅莱禾与段须眉等人立在另一半。
段须眉走上前来,走到那鸿沟跟前站定,提着破障刀轻声道:“就以此处为界限吧,谁越界,我就杀谁。”
当下就有人嗤笑道:“狂妄之至!难道以为就凭你几人就能抵挡我们?”
说话之人正是瞿湘南。说话声中他已与南宫秋阳齐齐朝着段须眉扑过来,口中齐齐喝道:“我们现在就过来,先杀你,再救人!”
段须眉尚无动静,一道人影却后发先至,自谢郁等人所站的那一边疾掠过来,刀光如雪挡在了二人面前,以快打快,转眼交手十数招,生生将两人挡在了界限那头不得跨前一步,口中笑道:“天下第一杀手向来言出必践,他说的话诸位还是听进耳朵的好。”
来人自是卫飞卿。
南宫秋阳怒道:“怎的,清心小筑之人今日当真要与我武林同道背道而驰了?”
“武林同道……这几个字可真不错。”卫飞卿赞叹声中指了指旁边的梅莱禾,“正所谓尊师重道,这位梅大侠乃是我师尊,适才诸位要对付他,难道我当徒儿的还能好好站在一旁围观?”
他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就未免太过了。
瞿湘南两人攻的分明就是段须眉,而他此刻也正是挡在段须眉面前。从头到尾这事又与梅莱禾有半个铜板的关系?
当下瞿湘南两人心下更怒,正欲不再顾及清心小筑颜面与他大打出手,却忽听人群中一人叫道:“我想起来了!贺小姐上面还有个兄长是随贺夫人姓,正是姓卫!敢问贺小姐,这位莫非就是令兄?”
……他令堂的。
要知众人虽都对梅莱禾多番质疑,但想必都只当卫飞卿是庄中诸多高手中一人,好歹目前还未有人叫破卫飞卿真实身份。贺修筠正庆幸此事,准备听卫飞卿之言潜回人群中当个隐形人,谁知这就被叫住了,还偏生被这最关键之事叫住。
饶是贺修筠一向机智应变,此时却也睁目结舌,万般话语都不知该挑哪一句说出口。目光不由自主又望向卫飞卿,似盼着他立时醒悟赶回自己身边来。
卫飞卿当然不会“醒悟”。
众人却也不需再等她回答了。
只因又有一人道:“卫飞卿正是贺庄主的大儿子!他与贺小姐共同经营望岳楼,决计错不了!”
卫飞卿轻叹一声,正要说话,却忽听又一道声音叫道:“这卫飞卿根本不是贺庄主的亲生子!不过是贺庄主的养子罢了!此事我从身在清心小筑办事的兄长处听说,千真万确!”
当下人群之中便是一阵惊怒叫骂。
“难怪……”
“贺庄主好心抚养他长大,竟养成个白眼狼!”
“终究是外人,养不熟!”
“难道贺庄主也是被他给欺骗了?”
南宫秋阳亦怒骂道:“卫飞卿,枉费贺庄主善心仁义抚养你成人,你对得起他吗?”
卫飞卿那一声叹凝在了喉咙口,正不知该叹还是该咽下去,已听身后段须眉冷笑道:“助人逃过一劫却立时遭反咬,这滋味可好受?”
适才若没有他赶在段须眉之前出手,此刻瞿湘南与南宫秋阳的人头恐怕早已滚入泥地里,又哪还能如这般大骂出声?
卫飞卿苦苦一笑。
他能够一声苦笑便了事,贺修筠却不能。
贺修筠原本极怒。
从小到大对她疼爱备至哪怕她掉一根头发丝也要心疼的卫飞卿竟眼看她遭人逼迫而视如不见,这还不够她怒?
随即众人那番话语却将她的极怒推至狂怒。
卫飞卿是对是错,是家养还是野生,何时轮到他人置喙?
拔剑刷地刺向身边正在跟风声讨之人,贺修筠怒道:“就凭你们也有胆量敢说我哥哥的不是,我这就撕烂你的狗嘴!”
那人猝不及防之下惊叫一声,只来得及就地一滚,虽说躲过贺修筠一剑,但那番姿态委实有些不好看。站起身来,那人已然气得脸色发青:“你,你……你们清心小筑今日莫不是真打算要将这不义之事行到底了?”
贺修筠冷笑一声,目光环视众人,无比高傲,无比美丽:“我清心小筑敢当这个坏人,就不知有谁敢当正义使者也来剿灭我们?又或者现在就掉过头来,先将我哥哥与我就地正法?”
此话一出,场中倏地一静。
在场十之八九明白,贺修筠这不过是一句气话。
但这句气话的分量,却比剿灭十个关雎还要更重。
重得无人敢接话。
方才那个被千夫所指的乃是贺春秋的儿子,养子同样是子。而现下这个横眉怒对众人要让人将她“就地正法”的则是贺春秋唯一的亲生女儿。
贺春秋唯一的亲生女儿当然不是皇亲国戚,也无甚高贵的出生了不起的血脉,但就是这“贺春秋唯一的亲生女儿”几个字,于武林中、于许多人却要比王朝的公主更加贵重。
清心小筑是好是坏,是正是邪,也许当真要看这两人的态度,以及众人对待这两人是什么态度。
醒过神来的众高手一时再无人发声。
寂静之中卫飞卿叹了口气――他终于还是将这口气给叹出来:“在下确是贺庄主养子,今日行事,全是在下一己之私,与清心小筑全无干系。诸位肯替贺庄主教训我这不肖子,在下乐意承担。”
他这话说出口,众人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有多少人相信且不论,至少,所有人都暂时找到了台阶。
亦有一人叹了口气,却是邵剑群,朝卫飞卿拱手道:“关雎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贺小姐亦曾是关山月毒计之下的受害人,卫兄身为她的兄长,难道当真要视如不见,一意孤行偏帮他们?”
他这话是真心在劝诫卫飞卿,但也并非没有另一个目的:他须得提醒众人贺修筠的立场,贺修筠同样是东方家变故的受害人,无论卫飞卿立场如何,他们不能再硬生生将贺修筠推到对面去。
在场除了谢郁段须眉几人,当然再无人知道当日东方家中受害的从来都不是贺修筠,而是这个一心向敌的卫飞卿。
“人人得而诛之啊……次次都是这一句,听也听得腻了。”卫飞卿似是在自言自语,只是他这自言自语的声量未免有点大,大得周遭听到的话面上都有些不好看。言罢他无甚诚意朝邵剑群拱了拱手,“邵掌门好风度好义气,令在下佩服。只是在下方才也听说了,唯有‘武林同道’方能站在一处。恕在下直言,在下今日与诸位并非同道。”
这话说到这里,也算是彻底说死了。
当下邵剑群再不多言,呛地拔出他赖以成名的佩剑风雨剑:“如此,神行宫邵剑群讨教卫公子高招,请。”
卫飞卿抬起了刀,无论何时都仿佛带着一抹流光的斩夜刀。
*
另一边,在段须眉手中吃过亏的东方玉等人并不打算与他单打独斗。
东方玉抬了抬手中剑。
这是一个信号。
所有人都往前进攻的信号。
他眼睛眨也不眨盯着段须眉。
他未语而出的话是,我知道你快,知道你厉害,但你难道当真能挡得下数百高手的同时一击?
如能要你的命,我们不要脸也就是了。
段须眉能挡得下来吗?
段须眉、梅莱禾、杜若这三个绝顶高手联手,能挡得下来数百高手同时一击?
……当然不能。
躲在后方看了半天热闹的卫雪卿忽然大叫道:“段令主,你再逞个人英雄,这地方当真要被夷为平地啦!”
段须眉抬手,凑到嘴边吹出一声响亮的口哨。
站在最后懒洋洋无所事事的官叔度司徒跋二人瞬间动了。
动的不止他二人。
四面八方听不出任何一道呼吸声的数十屋舍突然纷纷破顶,每一座屋都窜出一个人来,迅若闪电,闪入数百高手之中。
以及除了这座小山村周围全是荒芜的平地之上忽然窜出来十数个黑点,朝着这方疾掠过来。
这些人不多,加起来至多不过三四十人。
但也并不太少。
比之众人原本以为的十二个人。
以及他们那恐怖的杀伤力。
这数十个人并非同时来到这场间。他们入场有先后,而借由来判定这微小的时间差距的,是人群中不停擦过的血光。
一人入场,便有一人倒下,扬起一蓬血花。
他们知道没有人欢迎他们。
所以他们自己欢迎自己。
这些不断炸开的血花仿佛就是他们为自己举办的入场仪式。
关雎,十二生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