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一赫和杭瘦柳见过南洋烟草公司的客户后,时间临近中午。杭瘦柳提议在附近馆子里吃过饭再回画室,一赫欣然同意。
“留客楼”是沪出名的川菜馆子,味美价平。装潢虽然不是很好,但吃客众多。他们好不容易找到空位,杭瘦柳一口气点了夫妻肺片、重庆辣子鸡、鱼香茄子、麻婆豆腐……
“够了、够了。我们两个人而已吃不了那么多。”
“先就这些吧。”
杭瘦柳把菜单交给伙计,心里琢磨着是不是在今天敞开天窗说亮话,把眼前的丽人定下来?
一赫浑然不知,只顾低头打量油污污桌子上的筷子笼。突然她齐眉的厚浏海下活泼的大眼睛发出欣喜的光,耳朵后的短发被她拨弄了一次又一次,微红的小嘴抿着,含着微笑。
“你在看什么?”杭瘦柳问,“这筷子笼有什么奇怪吗?”
一赫但笑不语,把筷子从筷子笼中取出来,把筷子笼拿在手里把玩。
“你知不知道,明末的时候有个竹刻高手教张希黄,他发明了一种雕刻方法,叫留青雕。就是竹子刚被割下来的时候是青色的,留有一层青皮。雕刻时把不需要的地方轻轻刻去,以青皮部分来表现内容。雕完以后,随着时间的流逝,竹子的青色会变成油黄色。所以,虽然它叫留青雕,但却是黄色的。”
杭瘦柳双手抱胸静静听她说完,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是不是想告诉我这个筷子笼就是留青雕?”
“是啊。”一赫兴奋地抚摸着油皮,“你不觉得这个筷子笼有些怪吗?它太浅,筷子又那么长,放在里面很容易倾倒。这应该是个笔筒才是。你看上面还有字――”
竹笔筒上刻着:不到极逆之境,不知和顺之安。
“别看了,反正不还是一样用来装筷子?”杭瘦柳有些不耐烦。
他的轻慢让一赫有点生气,“是不是咱们南方的竹子太多了,所以大家都不把竹刻当回事。这么好的留青雕放在油污郎当的桌子上装筷子,真是暴殄天物。”
“上菜了――”
正巧这时,伙计把点好的菜端上桌来。菜盘子还未放稳,就被一只芊芊玉手拖住胳膊。
“伙计,这个筷子笼卖不卖?”
“啊?”伙计被吓一跳,结结巴巴的说:“姑娘,我们――卖川菜,不卖筷子笼――”
“一百块够不够?”
伙计吓一大跳,杭瘦柳也被吓一跳,她一个月的薪水还不到一百块,买一个脏不拉叽的筷子笼,是不是有病啊?
“一赫――”
“卖――卖!”小伙计激动得话都要说不清楚。
“给你!”她豪气地把一百元大钞塞到伙计手里,把笔筒藏在随身的挎包里。
一赫笑得合不拢嘴,想赶快回去给袁克放瞧瞧自己的宝贝。
“我不吃饭了,下午请假,我要回家去。”
怎么回事啊?
杭瘦柳眉毛直跳,不悦的说:“我都点了菜了――”他还准备了一大肚子的话要和她说。“得了个筷子笼高兴得饭也吃不下?你急着回家有什么事?”
一赫不愿意解释,不回答他的问题:“你慢慢吃吧,要不打包回去和大家一起吃,我真的有事,先走了。拜拜!”不等杭瘦柳同意,飞快下楼,像只灵巧地小兔跳上街边的人力车后,迅速消失在街尾。
午后的初春还是料峭寒冷,她的心像揣着一团火,紧张地要跳出来。
她忍不住把笔筒拿出来看着,紧紧握在手里,又喜又笑。这个笔筒自然比不上上次他发火打烂的那个笔筒。那个笔筒是珍贵的“朱氏三松”朱小松的作品,存世不多,也不是她能够买得起的物件。
但她一直念挂着想要赔一个还他,其实他的好东西多了去也不稀罕,她还是想。
街上人来人往,人力车夫在人群中如小鱼游弋,很快到达目的地。
每日下午,他都会流连在城隍庙的古董行里,他喜欢看店里真真假假摆在一起的东西,也喜欢看别人拿宝贝来卖。
一赫从大街上一家一家看过去,围观者最多的那间进去。果不其然,他真在里面。
原来,今天袁克放一直在相熟的古董行里逗留,没瞧见看得上眼的东西,正准备回去。
刚好有个穷困潦倒的后生背着包袱,后面跟着一大群人气势汹汹进来。后生一进门看见袁克放立即就拉住他的手,满脸气愤的说:“袁七爷,你是古董行响当当的人物。在这里的人没有不知道你的大名,没有人不信服你的鉴定。还麻烦你给看看这幅画,只有您的眼光才能让这些有眼不识泰山的人心服口服!”
袁克放正闲得发慌,有人撞上门来鉴宝,他也乐于助人。
他小心翼翼接过画轴,只见画纸破旧,纸张上也有些残破霉变。他拿到鼻子前一嗅,再展开画卷。凑近了仔细一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心情澎拜,久久不能平息。
这幅画乃是宋朝大名鼎鼎的大画家范宽的《山水晚色图》啊!
他把画轴卷起来交给年轻后生,什么也不说,只问他:“这幅画,你要多少钱?”
后生报了个数目,他二话不说马上买下,待他和画主签字画押,钱画两清。
围观的众人雅雀无声,就等着他开尊口。
“这幅画就是宋朝范宽的《山水晚色图》,谓之上上等的稀世珍品也不为过。”
人群中一片哗然,大家将信将疑。
他继续解释道:“说它是宋朝的作品,是从纸张和泛油的墨色来确定的。说它是范宽的作品是从笔法上来讲的。除了范宽,很难有人有此等笔力。即使是后来的仿冒之人,也根本不能捉住范宽的笔韵精微之处。我曾经认真仔细地研究过范宽的另一幅山水画,所以能判断这是范宽的画作无疑。”
袁克放把画轴重新展开,众看客围聚在画作前啧啧赞叹,均折服在他的超群的鉴赏水平之下。
在大家的注意力都在画上的时候,他悄悄走到卖画的后生面前,低声询问道:“能告诉我这幅画是如何传到你手上的吗?”
“家传之物。”
他微微点头,又问:“请问,你是不是姓葛?”
后生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