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白姬、元曜、离奴坐在后院吃饭,今晚的菜肴是一盆豆腐鲫鱼汤,一碟炸香鱼,一盘蘑菇炒鱼丝。每一样菜的盐都放多了,咸得不能入口,白姬、元曜停下筷子,斜眼去看离奴。
离奴失魂落魄地大口大口地吃着,浑然不觉得菜肴太咸。
元曜道:“离奴老弟,你今天莫非贪便宜买多了盐?”
如果是平常的离奴,一定会生气地骂元曜,但是今天他仿佛没有听到小书生的打趣,还是呆呆愣愣的。
白姬道:“离奴啊,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离奴放下筷子,眼泪汪汪:“主人,离奴失恋了。”
白姬、元曜对望一眼,一个道:“离奴老弟,你什么时候有恋人了,小生怎么不知道?”
一个道:“啊啊,失恋这种事,就跟盐一样,很平常。”
离奴嚎啕大哭起来。
白姬、元曜只好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离奴老弟,你的恋人是谁?”
离奴擦干眼泪,道:“今天,离奴在集市上和一条大黄鱼一见锺情,准备买回来相亲相爱,做成清蒸鱼吃。但是,几只气势汹汹的老鼠也来买鱼,他们出的价钱高,拆散了离奴和大黄鱼。离奴就失恋了。离奴一整天都心情不好,觉得猫生一片灰暗。”
元曜嘴角抽搐,道:“离奴老弟,请不要说得这么奇怪,你只不过是没有买到一条鱼而已。”
白姬道:“啊,好久没吃离奴最拿手的清蒸大黄鱼了。离奴,你记住,男子汉大丈夫,被人夺走了恋人,就要双倍夺回来。一定要夺回来,双倍夺回来!”
“喂喂,白姬,你不要教离奴老弟一些奇怪的事!还有,恋人怎么双倍夺回来?!!”
离奴眼中幽光一闪,握拳:“听主人一语,离奴恍然大悟。离奴明白了。离奴这就去把恋人夺回来,双倍夺回来!”
“喂喂,离奴老弟,你不要随便乱悟啊!不过是一条大黄鱼而已,明天再去集市上买一条就是了。”
离奴倏地化作一只黑猫,一溜烟冲出了缥缈阁,夺大黄鱼去了。
“离奴加油,我等着吃夜宵哟。”白姬挥手道。
“离奴老弟,你回来,快回来--”小书生追出去喊道。但是,离奴已经跑得没影了。
元曜只好苦着脸回缥缈阁了。
月亮出来时,白姬和元曜骑着天马出门了。他们出了景耀门,来到位于长安东北方的紫微观。
道观清幽,苍藤掩门。白姬敲了敲门,不一会儿,一个小道姑打开门,探出头来,“你们是什么人?”
白姬笑道:“我们只是路人,希望见一见瞬城公主。”
小道姑生气地道:“哪里来的无礼之人,公主岂是你们想见就见的?赶快走开!”
小道姑就要关门,白姬一把将元曜推进门内,小道姑一见男子靠过来,吓了一跳,退后几步。
元曜很窘,对小道姑道歉了之后,生气地瞪着白姬。
白姬趁小道姑后退的机会已经进了门,在院子中站定。她的白衣上突然发出祥瑞的光芒,黑眸渐渐变成了金色,她对小道姑道:“请去告诉瞬城公主,《清夜图》中的菩萨来拜访了。”
元曜生气地纠正道:“不是菩萨,是龙女。”
白姬不高兴地道:“我迟早会成菩萨,轩之这么计较称呼干什么。”
“必须计较。如果因为某个冒充者而让世人对大慈大悲的菩萨留下不好的印象,那就不好了。”
“轩之真迂腐。”
“妖佛有别,不能弄混。”
“轩之太迂腐了!”
白姬、元曜吵了起来,小道姑看见白姬白衣发光,金眸灼灼,早已吓得一溜烟跑进去了。
不多时,八名披坚执锐的金吾卫飞奔出来,包围了白姬和元曜。
元曜大惊,道:“白……白姬,这道观里怎么会有金吾卫?!!”
“虽然是道观,但瞬城公主毕竟是公主,平常也许没有,她昨天受伤了,这里离大明宫也不远,天后派遣一队金吾卫来护卫她也是很正常的事。”
“那你还闯进来?!你坑苦小生了!小生是读书人,如果被当成了夜闯道观,对女道士无礼的登徒子,以后还有什么脸做人?”
“轩之不要着急,可以拿一块手帕把脸遮起来,他们就不认识你了。”白姬笑道。
白姬明显是开玩笑,元曜却急昏了头,当真在衣袖中翻手帕,准备遮脸,但他还没有翻出手帕,已经被正走来的金吾卫将军认了出来:“轩之,怎么是你?”
元曜抬头一看,那人居然是裴先。裴先,字仲华,现任左金吾卫大将军,是元曜的朋友。
元曜窘道:“仲华,有误会。白姬与小生不是歹人。”
裴先望向白姬,又是一愣:“你……你是慈恩寺里的狐狸姑娘……”
白姬笑眯眯地道:“今天,我是菩萨。”
“龙女。”元曜纠正。
裴先突然笑了,他深深地望了白姬一眼:“不管你是什么,公主都请你去梅花小筑。请跟我来。”
白姬笑道:“请裴将军带路。”
裴先带白姬、元曜往里走,走过了三道门,眼前出现了一大片梅花树林,一直延伸到半坡上。
现在是染霜之秋,梅花树只有树叶,没有梅花。梅花林中,四名金吾卫在站岗守卫。月光下,远远可以看见山坡上有一处幽雅的房舍,房舍掩映在梅花树中,轩窗里透出烛光。
裴先和金吾卫走到梅花林之后,就不再往前走了。
一位玉簪束发,身段窈窕的女道士提着莲灯从石阶小路走下来,她的身后跟着两个小道姑。
女道士停住脚步,打量了白姬、元曜一眼,轻声道:“请随我来。公主在梅花小筑等候。”
月光下,女道士螺黛勾画的右边弯眉上有一颗小痣。
白姬笑着吟道:“天宫神女梅山隐,人间小蛮提灯来。”
女道士笑了笑,没有说话。
白姬、元曜跟着女道士走到位于山腰的梅花小筑,这是一处十分幽静雅致的轩舍。女道士挑起湘妃竹帘,白姬、元曜走了进去,只见室内的陈设布置十分素雅简单,一架八折梅花图屏风隔开了室内和室外。
从书架上的书册,琴台上的凤尾琴,光亮的茶具可以看出这位公主平时的消遣爱好。透过梅花屏风向内室望去,隐隐可见一个婀娜的倩影倚坐在罗汉床、上,两名小道姑跪坐在地上伺候。
白姬绕过屏风,走向内室。元曜觉得公主正躺着,他一个大男人,进去未免不好,但又很好奇,想知道这位出家修道的瞬城公主是一位怎样的人。他见没人拦他,也就腆着脸走了进去。
瞬城公主穿着一袭粟色单衣,浅玉色罩衫,青丝绾作一个高高的云髻,发髻上插了一支镶嵌玛瑙珠的银簪。她洗尽铅华的素颜如莲花一般美丽,但神色却很憔悴。她一见白姬,顿时花容失色,道:“你……你真是画中的龙女?”
白姬笑道:“正是。公主既然认得我,那《清夜图》也一定在公主手中了。”
一听见《清夜图》,瞬城公主如遭雷击,她愣愣地坐着,半晌没有言语。
女道士一听见《清夜图》,立刻将小道姑们遣了出去,自己跪坐在罗汉床边伺候。
瞬城公主见室内没有外人,才对白姬道:“你是谁?你都知道什么?”
白姬金眸灼灼,道:“公主七岁时,我在太极宫见过您一面,您竟然完全不记得我了么?真是让人伤心。”
“公主当时是小孩子,对路人不会有任何记忆吧?”元曜在心中道。
瞬城公主望着白姬的灼灼金眸,似乎想起了什么,美目惊诧。
“我记起来了!你是那条白龙!在太极宫祭祖时在天空盘旋飞舞的白龙,黄金色的眼眸,冰蓝色的火焰,美丽得令人惊叹!文武百官看见了,都说是神灵护佑天子,派遣龙神显灵,赐降福泽。”
白姬以袖掩唇,道:“啊,那是先帝花一万两黄金请我去的,说是内忧外患,时局不稳,用神龙来定一定民心。”
这龙妖在天上晃一下就赚了一万两黄金,她怎么好意思收先帝一万两黄金?!元曜瞪着白姬,在心中咆哮。
瞬城公主想起了往事,神色有些悲伤。
“那一年,本来内忧外患,时局不稳,因为神龙在祭典上出现,边疆战乱平定了,内乱也消散了。也是因为神龙之事,后来我才萌生了一生修道,为国祈福的志愿。不过,唉,我终究不能完全泯灭凡心,断了情缘……”
白姬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公主也不必太过自责。不过,您得给小郡王一个交代。他还苦苦思念您,希望能再见到您。”
元曜吃了一惊,原来瞬城公主是云华夫人?!她竟然神隐了自己的侄子?!而李温裕竟然爱上了自己的姑姑?!
因为这个真相而吃惊的同时,元曜又不寒而栗。这段不伦之恋如果传出去,将会是皇室最大的丑闻,李温裕和瞬城公主都会因此而遭受灾难。如果有别有用心的人用皇室悖德为理由制造叛乱,国家也会因此遭受到可怕的灾难。
“不--不--我不要再见到他了!我绝不能再见到他--”瞬城公主摇头,十分伤心,悔恨,“这完全是一个错误,一个可怕的错误!我不知道他是我的侄子,等我知道时,已经太晚了。”
白姬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跪坐在一边的女道士见公主伤心,心中也痛如刀绞,她突然匍匐在白姬面前,连连磕头:“龙神大人,您是神祇,无所不能,求求您大发慈悲,救救公主。一切都是我的过错,无论有什么罪过和灾难,请降于我的身上,与公主无关。”
女道士连连磕头,她磕得很用力,额头很快就青紫了。
白姬退后,不受她的跪拜。
“我只是非人,不是神祇,我救不了任何人。不过,你如果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许我会替你们拿一个主意。”
瞬城公主和女道士青梅相视而望,一个眼神交汇之后,她们就如实说了事情的经过。
瞬城公主出家修道时,才十五岁。从小陪伴她一起长大的侍女青梅也和她一起修道,并将侍奉她终身。主仆二人安静地住在紫微观中,为国祈福,供奉先祖,转眼十年过去了。
瞬城公主并不后悔当初的选择,但是修道的生活太清苦,太寂寞,有时候望着池水中交颈的鸳鸯,屋梁上双飞的乳燕,她也会觉得十分向往。
瞬城公主虽然渴望爱情,但是不敢也不能公然与男子相恋,这会让她公主的身份蒙羞,也会让她女道士的处境尴尬。
二十五岁那年,她从一名贵妇那里得到了一幅《清夜图》,贵妇告诉了她神隐的秘密。漫长的岁月无以消磨,瞬城公主很快就沉迷在了神隐的游戏之中。
瞬城公主挑选心仪的男子,借助迷神香将其带入《清夜图》中,她与青梅扮作神女或者狐女与男子相恋。一段恋情终了,再送男子离开。
男子离开之后,永远不会知道与他相恋的女子是谁,只知道是神妃仙女、山魅鬼狐,他也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待在哪里,只知道是神仙福地、妖楼鬼宅。一旦缘尽,瞬城公主和离开的男子将永远不会再有交集。
瞬城公主的神女游戏一直都很顺利,渐渐地她也觉得无聊了。
今年春天,瞬城公主在梅花林中摘梅花时,远远看见了一位英俊的青年。她很喜欢他,青梅就去打听了男子的姓名身份。
这个青年名叫陈峥,是平民,且客居京华,是可以神隐的对象。在打听到陈峥已经定了亲,将要成亲时,青梅打算早些神隐陈峥。瞬城公主却起了玩性,想在陈峥成亲那一天神隐他,然后扮作他的新婚妻子,和他在《清夜图》中成亲。
青梅觉得这么做风险太大,毕竟成亲那一天会有很多人在陈峥身边,不方便行事。瞬城公主十分忧伤,闷闷不乐。青梅觉得瞬城公主大概是想体验做新娘子的感觉,毕竟她因为曾经的誓言,一生都不能婚配,必须孤独终老。
青梅很怜惜瞬城公主,就答应了。
青梅原本的计划是混入陈峥的婚礼中,然后找一个机会带走陈峥。然而,天公作美,那一天竟下起了大雨。从陈峥出门,到接到新娘子,再到在荒寺避雨,青梅和瞬城公主一直悄悄地跟着他。
当李温裕和陈峥在荒寺中相遇时,青梅看到了机会,混入了荒寺中。因为两家迎亲的人互不认识,都只把青梅当做对方新娘带来的丫鬟。
那一天,天色阴沉,大雨如注,荒寺中光线十分阴暗,李温裕和陈峥乍一看去又有几分相似,青梅错把李温裕当成了陈峥。
穿着新娘服装坐在马车里的瞬城公主也把李温裕当成了陈峥,将他带到了《清夜图》中。——之前,她本身就只见过陈峥几次,不是从车帘的缝隙里就是距离很远,只知陈峥的大概模样,根本没有仔细看他的脸。
到了《清夜图》中,李温裕昏迷不醒时,青梅近看才知道弄错了人。她本想说出来,但见瞬城公主抚摸李温裕的脸,十分喜欢他,就说不出口了。
瞬城公主穿着红嫁衣,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青梅还是第一次看见公主露出这么开心的笑容。
青梅一念闪过,决定不说出来真相。神隐游戏本就是为了公主开心,让公主感到幸福,神隐的是谁并不重要。反正,这人也只是长安城中的一个男子而已,看他的模样大概也只是一个普通书生吧。
瞬城公主和李温裕拜了堂,成了亲,她伪装成李温裕的妻子韩氏,和他过着恩爱甜蜜的生活。瞬城公主把李温裕当成陈峥,李温裕把瞬城公主当成韩氏,双方都没有觉得不对劲。他们好像被冥冥之中的某种天意捉弄了。
也许是因为这一次穿了嫁衣的缘故,瞬城公主对李温裕产生了爱恋,有时候不由得真把他当做了丈夫,敬他,爱他。
除了去大明宫中参加推不掉的宴会,和参加一些必须出席的社交活动,瞬城公主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清夜图》中,和李温裕过着神仙眷侣的生活。后来,李温裕怀疑她不是韩氏,她只好随口自称云华夫人,以免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瞬城公主以为知道自己不是韩氏之后,李温裕就会离开,他们的缘分也将终了。没想到,李温裕并不介意她不是韩氏,而愿意为了她留下来。瞬城公主十分高兴,与李温裕的感情也越来越好了。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春去秋来,转眼就是半年。在一次宫廷宴会中,瞬城公主见到了神色忧伤的纪王妃。贵妇们在小声地谈论纪王妃失踪半年的儿子,瞬城公主有些好奇,就细问了。
听说了李温裕失踪的情形,瞬城公主心中一动,她来到纪王妃身边,假装不经意地和她聊了起来。话题转到失踪的李温裕身上,瞬城公主关心地询问可有什么找人的线索。纪王妃说没有什么线索,不过丈夫和大儿子抓了一个叫做陈峥的书生在审问。
听到陈峥的名字,瞬城公主如遭雷击,几乎昏倒。她明白自己恐怕弄错了人,这半年来和她在一起的人也许是她的侄子。
瞬城公主又羞愧,又恐惧,感到十分不安,只觉得明媚的晴空顿时变成了昏沉的永夜,一如她的心情。
抱着也许是搞错了,《清夜图》中之人不是李温裕的侥幸心情,瞬城公主匆匆赶回紫微观,去画中询问李温裕的姓名和身份。
李温裕如实告诉了她。
在得知真相的那一瞬间,瞬城公主彻底堕入无底深渊之中。爱情被罪恶之火焚烧殆尽,剩下的只有悔恨和恐惧。
瞬城公主质问青梅,青梅只好坦白了自己确实弄错了人,并一直隐瞒着真相,但她也不知道李温裕的真实身份。瞬城公主一怒之下,打了青梅一耳光。青梅得知李温裕的身份,也吓得不知所措。主仆二人相对流泪,十分后悔,十分害怕。
青梅提议用毒酒杀死李温裕,把神隐变成鬼隐,这件事就可以永远变成秘密,不被人知晓。
瞬城公主无计可施,同意了。
可是,在李温裕喝毒酒时,瞬城公主又心中不忍,她本已罪孽深重,再毒杀血亲,加重自己的罪孽,死后一定会下十八层地狱。更何况,在纷乱复杂的心情中,她对李温裕还有一丝尚存的爱恋。
瞬城公主改变了心意,阻止了李温裕喝毒酒。
瞬城公主既无法面对李温裕,又无法杀他,只能连夜把他送走了。
瞬城公主抱着一份侥幸的心情,她自认为在李温裕面前没有暴露身份,也认为像李温裕这样的王孙公子,回家之后身边美妻娇妾环绕,很快就会把在虚幻中邂逅的神女忘掉。将来,她只要小心翼翼地永远不和李温裕碰面,应该就不会发生灾祸。
谁知,李温裕却是一个痴情人,回去之后犯了相思病,死脑筋地要找神女。
瞬城公主打听到李温裕四处找她,心中惴惴不安,难以安枕。而更让她忧心如焚的是,纪王李慎在武后身边更加受宠,他与他的几个儿子开始出入宫廷宴会和社交宴会,有些宴会瞬城公主也必须参加,只怕一不小心就会遇上李温裕。
昨天,望云楼中举行了每年例行的皇室聚会,她在客人的名册中发现了李温裕的名字,心中惊惧,非常害怕。如果她与李温裕的事情暴露了,不仅会身败名裂,被人唾骂耻笑,更会让皇室蒙羞,让国家遭受灾难。
瞬城公主故意从望云楼的台阶上跌下,以受伤为借口,让聚会不能如期举行。
虽然逃过了这一次,但也难逃下一次。
瞬城公主战战兢兢,心中忧焚,腿上和身上的伤痛远远不及她的心痛。她的未来将永远提心吊胆地活在黑夜之中,没有光明,就像《清夜图》一样。这都是她自己一手造下的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