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军又一次发兵义渠,直接夺取了二十五城,俘虏多名领将,直接押送至魏黠面前。
魏黠在义渠生活了十四年,从咿呀稚童长成倔强的草原少女,所经历的每一件事都因为姬媛对现实冷漠的对抗而成为了她怨恨义渠的原因。
她是当初义渠王爷的掌上明珠,但因为憎恨父亲的强盗行为而拒绝承认彼此的血缘关系。她宁可混迹在下人和奴隶堆里,也不愿意回到父亲身边,除了回去探望姬媛的时候。
她见到很多义渠的王族欺凌奴隶,有些不知情的贵族会因为她一身破旧的衣服连带着一块欺负她。她会带着其他奴隶一起反抗,和那帮毫无怜悯之心,不会体恤别人的王族子弟打在一起,她身上的伤大多都是因为这样留下的。
最初,父亲还会照顾她,但长期面对她的敌视,导致父女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张,哪怕是一起去看望姬媛,她也从不理会在那时和颜悦色的父亲。
姬媛仇视义渠的每一个人,魏黠恨的,更多的是那些讥讽自己母亲和嘲笑自己的王孙们。她会了那些侮辱姬媛的言辞和那些人拼命,弄得浑身是伤,却拒绝来自父亲的关心,然而姬媛也并没有给她太多的关注,只是淡漠地表达了谢意。
因为内心筑起的屏障和义渠人对她们母女的不友好,在一天天长大的时间里,魏黠对这个地方,对这里的人随之积累了越来越多的恨,也更加无法原谅造成姬媛一生悲剧的自己的父亲。
他的父亲在王位的争夺中已经死去,她没有觉得伤心,却也没有因此为姬媛赢来解脱。可她不会忘记那些曾经羞辱过自己和姬媛的人,那些还活跃在义渠,带着那帮义渠强盗和秦国作对的人,如今有大部分都被秦军押着,跪在了自己的面前。
被俘虏的义渠人里,有一些宁死不屈的,但大部分在刚刚落入秦军手中时就表现出了明显的奴颜,只为求得继续生存的权力。
看着眼前这些被捆绑在自己脚下的人,魏黠试图将他们现在的样子和曾经飞扬跋扈的模样重合起来。所幸她的记性还不错,这些人,她都还认得。
秦国王后犹如神祗一般坐在高台上,俯视着台下衣衫褴褛的俘虏。她清楚地记得,这些人过去不光对自己拳打脚踢,还棍棒相加,说的冠冕堂皇是在教训奴隶,其实就是以折磨别人、残害生命为乐趣,借以满足他们残忍的玩乐欲望。
场边十几个拿着长棍的侍卫随时待命,在魏黠的传令之下,他们齐齐走入场内,挥舞起手中的武器――王后有命,将这些人全部乱棍打死。
哀嚎声在棍棒夹击之下不绝于耳,魏黠却始终稳如泰山一般坐着。面对在折磨下不断流逝的生命,她眼前浮现的正是幼年时那些悲惨的奴隶们同样在这种酷刑之下不断挣扎的画面。她并非特意为那些无辜的生命讨回公道,只是似曾相识的情景令她深有感触。不同的只是她由当初的受害者转变成了如今的施暴者。
这个时代只有强者才有资格说话,秦国这么多年来对外征伐,手下的亡魂数以万计。并非不恤苍生,而是一旦手软,就可能面临被反杀的危险。正如面对凶猛的野兽,除了赶尽杀绝是最可能保证自己活下去的办法,没有比这更稳妥的了。
有俘虏想要趁机逃走,但才跑开没两步,就被侍卫抓了回来,押在魏黠脚下。
冷傲的秦国王后没有因为他的逃跑而生气,只是语调平缓地说道:“既然这么不想死,就留着打到最后吧。”
这种情况,长痛不如短痛,死得快反而是种解脱,魏黠的命令只能延长他的痛苦,所谓求生不能。
直到最后一个人断气,魏黠才终于有了动作,也又开了口,道:“丢去草原上喂狼。”
尸体被一个一个地拖了下去,地上留下的血痕也一道叠着一道。魏黠盯着那些痕迹出神,思考着什么,最后带人去了父亲的墓前。
这个地方是魏黠派人专程打听出来的,说是墓地,却只有一个简陋的小土堆,里头也没有昔日义渠王爷的尸骨,只是放了一些过去的衣物,立了个小的衣冠冢。
“王妃家乡的习俗是人死后要立墓,但咱们草原儿女注水而居,总在漂泊,立墓也不见得能时常照顾。所以就为王爷立了个衣冠冢,算是王爷对王妃的纪念。如果王妃还能回来,也能来看看王爷。”
这是义渠王爷身边曾经的近臣说的话,魏黠听后只在心里冷笑。姬媛恨不能插上翅膀离开这个对她而言犹如地狱的地方,怎么可能还会回来?一厢情愿的情深似海,是这个世上最可笑的笑话,感动的不过是自己罢了。
看着眼前这根本称不上是墓地的土堆,魏黠丢出一支簪子,是她某一年生日,父亲特意送给她的,说中原的姑娘都戴这个。
当初魏黠不丢,是因为心里对中原两个字满是憧憬,她以为中原就是姬媛所说的洛阳。她想去那个繁华的地方,想离开这个只有肆虐的狂风的地方。她有了这支簪子,就好像自己摆脱义渠,真正成了中原人。
如今她成了秦国的王后,代表秦王来到义渠,亲自了结了关于这个地方的恨。她仍然怨憎这里,但有生之年,她已经不想再踏足义渠的依存土地,更不用靠这只簪子来证明自己的身份,所以她不再需要,就全都留在这里。
魏黠回到秦国后意外大病了一场,后宫的事都交给了芈瑕打理,太子荡和公子稷闲暇时就会过来探望,嬴驷更是除了参加朝会就陪在她身边,一切又仿佛回到了安宁平静的状态。
但魏黠从嬴驷日渐皱紧的眉头里,从张仪等人时长出入后宫和嬴驷商谈国事的情形里,可以明确地感知到外界时局正在发生如何令人紧张的变化,不放过任何一次机会,如何最合理地规避可能对秦国造成的损伤,都是在如今变幻的风云中需要被一再留意的。
为了避免打扰魏黠养病,嬴驷每一次和张仪他们商量都在外殿,说完了话才会进来看魏黠。两人如果非要谈起国政,嬴驷也是简单带过,美其名曰,让魏黠养病要紧。
“好像我非要插手你们秦国的事似的。”魏黠嗔道,“我还乐得清闲呢。”
嬴驷笑而不语,却听魏黠问道:“你和相国瞒了什么事?”
“不是说了乐得清闲么?”
魏黠一拳正要落去嬴驷身上,却被他的手掌完全包裹住。随后嬴驷拉着她的手,道:“这事儿往大里说得和楚国动干戈了。”
“芈夫人知道么?”
“她一个人得管教两个孩子,你觉得她有功夫管这些?”
“荡儿如今跟我这个亲生母亲都疏远了。”魏黠玩笑,随即收敛了笑意,道,“虽说芈夫人也是站在秦国这边的,但牵扯到她的母国,总是让人不那么放心。”
魏黠以魏女身份嫁入秦国,但她本非魏人,因此无论秦国如何敌对魏国,她都无条件站在秦国的立场上。但芈瑕不同,她视切切实实的楚国公室,说是嫁作了秦妇就一心一意对待秦国,但楚国毕竟还有她的家人。
“现在不适宜和楚国开战,但是楚王近来对左徒屈平的言论颇为看中,任凭子兰怎样劝说,都似有敌对秦国之意。这件事目前还在周旋,未有定论。”嬴驷思索道,“这个屈平……”
嬴驷察觉到魏黠的神情有些古怪,便问道:“你曾在楚国待过一阵子,对屈平可有了解?”
“若以楚国人的立场,左徒是个直言谏忠的良臣。若是从秦国的角度出发,则是个冥顽不灵的政敌。”
魏黠的回答言简意赅,但嬴驷知道她还有些没有说出口的话。想来他们夫妻十几年,彼此坦诚之后就没有隐瞒对方的事,嬴驷因此有了些恼意,不由逼近魏黠道:“还有呢?”
“还有?”魏黠佯装思索,道,“左徒是个美男子。”
魏黠显然是在答非所问,嬴驷更是生气。然而他等了一会儿,仍是不见魏黠有坦白的意思,一气之下便扬长而去。
魏黠只道事关芈瑕,又是前尘往事,无所谓再翻出来,却不料嬴驷误会了。
嬴驷从魏黠寝宫离去之后本要回自己书房,鬼使神差下竟到了芈瑕住处。
此时从芈瑕房中传来阵阵乐音,嬴驷一听就知是楚乐,又觉得这曲调婉转旖旎,便循声入内。
芈瑕见嬴驷到来,立即迎驾。
“瑕儿夜间不寐而奏楚乐,是想家了?”
芈瑕点头道:“到底不是无情人,是有些想家了。”
“你想回楚国么?”
芈瑕眼中闪过片刻惊喜,却很快暗淡下去,道:“回去也没什么意思,就不浪费时间和人力了。”
“魏夫人昔日流落楚国,幸有你和魏冉搭救。过去寡人忙于政务,没有细问,今夜既然来了你这里,不防和寡人说说,当初你们在楚国的事吧。”
嬴驷的试探意味十分明显,那含笑的眉眼更是带着逼问的意思,芈瑕心头一紧,脊背不由挺直,道:“大王想知道什么?”
嬴驷倒是一副闲散的样子,道:“随便说说吧。”
芈瑕揣摩不出嬴驷究竟想听什么,只能自己摸索着,把认为能说的也可能是嬴驷想听的内容都说出来。
芈瑕的讲述里都是当初她和魏黠以及魏冉再楚国相处的点滴,屈平的存在被完全抹煞。
嬴驷耐心地听完,缺像是已经睡着,直到芈瑕唤他,他才慵懒道:“寡人都知道了,多谢瑕儿。”
嬴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令芈瑕心底生出一阵寒意,她正思考着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又听嬴驷问道:“你平日出入楚王身边,就没有见过左徒屈平么?”
芈瑕此时才明白嬴驷的真正意图,却以为是嬴驷想要兴师问罪,哪怕她和屈平清清白白,但那毕竟是她心中深藏的秘密,事关屈平便是小事也变成了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