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处于一种半昏迷状态中,黎世杰听到一种混合着呻吟的模糊的声音:“某——街,39——”声音非常低沉而含混,而且其中有个字没有说出来,但对黎世杰而言足够了。
两个日本人围上来。
“黎,他说什么?”
黎世杰说:“听不清。”
那个人停止了呻吟,他昏了过去。
日本人商量了一下,其中一个对黎世杰说:“黎,今天就到这里,你去吧。”
黎世杰近几个月来第一次觉得在伤痛之外,还有令他非常焦躁的事情。他知道他已经获知了一个极有价值的情报,但他不清楚该如何处理。回到办公室,他不停地抽烟,回想着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和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很显然,被审讯者已经屈服,这是无疑的,他只要开一次口,就意味他准备把事情全部说出来。按照一般情况,他现在正在被送往医院进行抢救,黎世杰不知道能不能被抢救过来,但这个概率很大,他只要被抢救过来,马上就会说出一切。黎世杰不是医生,但在这个行当里,在你确定他死去之前,你必须认为抢救是及时而且有效的。
他掌握的这个情报,价值是和时间联系在一起的,一旦过了特定的时间,这个情报就会一文不值,而在此之前,是价值千金的。
“延安方面的人”,黎世杰喃喃自语,他在想他认识的几个有限的那边的人。他对他们当然没什么好感,但至少在现在,也谈不上恶感,他可以选择袖手旁观,坐看结局的出现,这也许是一个好主意。
有人敲门,然后推开门,是童海。
“世杰,你真的要少抽点烟了。”
“去去味道,喷了我一身,恶心。”黎世杰说。
童海笑了笑,说:“怎么样,有什么结果?”
“被弄死过去了,估计正在医院躺着。”
“日本人就是太心急。”
黎世杰猛吸几口,然后把剩下的小半截烟摁熄,他不想讨论这个事情,他对中国人或日本人在这件事上的表现有什么区别没有兴趣,他甚至对这件事情本身都很厌恶。
“我先走一步,换换衣服,再找个地方洗洗。”
童海的话是对的,日本人确实心急,但他们不仅仅是心急,他们还有效,也许,这就是中国人和他们的区别,哪怕在这样的事情上,他们也表现得更专业。
他回到租住的房间,把被弄脏的衣服随意地扔进门口的一个竹筐里——这是美惠子放在那儿的,她会在合适的时间把衣服拿走——然后打开衣柜,取出散发着肥皂香的干净衣服换好。
茶叶、烟甚至火柴都整齐地摆放在桌子上,有现成的热水和干净杯子,他泡好一杯浓茶,从床头小桌子上的一个盒子里取出两块饼干,就着热茶吃了。然后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他要安静下来好好地想一想,但实际留给他思考的时间并不多。
他看看表,不愿意继续考虑下去,他知道他抵御不了这个诱惑,他至少要去这个地方看看,然后再做决定。他站起来时,几乎同时门也开了,是美惠子,只要有时间,她总是会在这个时间送晚饭来。
她把饭放到桌子上,黎世杰犹豫了一会,继续朝门外走去。
“你不吃饭了吗?”美惠子问。
“我和朋友约好了。”黎世杰说,“我回来会吃的。”
“你一个人——要我陪你去么?”
“不用。”
“等等。”美惠子说,她从床头的箱子里取出一条围巾,“外面风大,你早点回来。”
黎世杰接过围巾,他不知道该对美惠子说什么,他从来都不善于对她表达情感。
“早点回来,我热着饭等你。”美惠子低声说。
某某街39号,在两条阴暗的小道的交叉处,其中一条就是某某街。这是两条肮脏、狭窄的小道,一场大雨后,混合着各种垃圾甚至粪便的深黑色的雨水冲刷着街面,散发出令人反胃的味道。这条街住的都是码头上的苦力和附近厂子的女工,这里和中国其他城市没有任何区别,如果说也有不同于其他城市的地方,也许就是不到两公里外,就是繁华、炫目、令人神往的中国最繁华的街区。但这里也是上海,是看不见的上海,隐藏在为大家所熟知的那个上海的阴影下,但同样真实存在。
黎世杰用围巾裹住自己的脸,他站在离39号差不多五十米远的一个屋檐下,这场骤然而来的大雨使他象一个躲雨的过客而不至显得过于突兀。39号的门虚掩着,但一直没有人出入,他耐心地等着,对于等待的目的,他自己也并不清楚,也许只想满足一些好奇心,也许是找一个理由使自己能名正言顺地坐一些事情,无论如何,他并不确定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开始烦躁,他好像已经预感到载满宪兵的车辆已经出发,正在朝这里驶来,这不是幻觉,而是随时可能发生的真实的一幕。
天快黑的时候,周枫走出来,她习惯性地四周看看,看得很仔细,然后准备关上门。她仿佛觉得自己有些眼花,感觉不远处有个人在注视着自己,也许是雨后水汽太重造成的幻觉,她疑惑地揉揉眼睛,一个穿着西装围着围巾的人站在不远处的一个屋檐下,正在看着她,她看不清他的面容,但立刻感觉到这是个异常熟悉的身影。
她吃惊地伸手捂住嘴,往那个人站着的方向走了几步,她没有看错,真的是他,她手足无措地呆住了。
黎世杰慢慢地走过来,冲她笑了笑,说:“如果不是你出来,我真不知道我该做什么。”
“你怎么知道——你怎么找来的?”周枫吃惊地问,她的眼光中有惊喜,有疑问,更有警戒和不安。
黎世杰注视着她,她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土气中总是带着一种憔悴,看起来上海的生活没有改变她,或者说这种改变很缓慢,在她身上没有得到体现。她本来就不属于这个地方,对于上海来说,她只是过客,她好像永远无法融进这个城市,永远象一个刚从乡下来到上海的农村女人,茫然、无知、易受伤害。
“你们要马上搬家。”黎世杰简短地说。
“为什么?”
“别问那么多,要快。”
“总得有个理由吧,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是怎么找来的?”
“你们有个人被日本人抓了,他说出了这个地方。”黎世杰很快地说,“但我没想到你会在这里,我原本——”
周枫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但黎世杰没有继续说,因为他也不知道如果周枫不出现他该怎么办。
“那个人是谁?”停了一会,周枫问。
“不清楚,我知道这件事也很偶然。”
黎世杰接着说:“你的好奇心可以放到以后去满足,现在你们必须马上搬家,马上,日本人随时可能来。”这几句话说得有些快,他忍不住用手捂了捂胸口,艰难地喘了几口气。
“你怎么了?”周枫伸手扶了他一把。
“没事,我回去了,你们要快。”说完他转过身,咳了两声,朝前走去。
“我怎么找你?”周枫在他身后问。
“天气好的时候我会去法租界的一家咖啡馆。”黎世杰犹豫了几秒钟,说,他很慢地说了咖啡馆的地点和店名,“但没有固定的时间。”
大雨又开始下,周枫以从未有过的速度飞奔进了39号。
黎世杰进了屋子,屋子里生着火,很温暖,美惠子帮他脱掉外套,取下围巾。
“饭一直热着。”她说。
他看了一眼,是他最喜欢的一种寿司和烤鱼,还有日式酱汤,这时他感到自己确实很饿了。他喝了口热茶,坐下来,准备吃一顿正式的日式晚餐,他的心情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