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继续监视陈约翰,利用各种可能的时间和机会,尽管这种监视断断续续效果极差,但他不愿意放弃。他常常一个人卷曲在小旅馆的床上,眼睛盯着陈约翰的诊所,期望有新的发现,希望那个女人能再次出现,他设计了很多方案来跟踪目标。但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他的调查毫无进展,也许她已经来过很多次,只是他没有发现。
川崎美惠子想请黎世杰吃顿饭,是川崎亲自打电话来邀请的。很客气,并没有要求他一定要去,只是邀请。黎世杰觉得无所谓,一个人的生活使他觉得苦闷和无聊,除了赵子清,他不和任何人来往,也没有任何朋友,他并不拒绝偶尔有个饭局消遣一下。
饭局川崎不参加,不过他邀请黎世杰饭前到办公室坐坐。黎世杰去了,尽管他不喜欢日本人,但对川崎并不反感,这种感情不涉及政治和战争,只是一种纯粹的个人感情。这种感情很容易被培养起来,也很容易被抛弃。
黎世杰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五分钟到达,在川崎的办公室外等了一会。五点整川崎的办公室门开了,他对日本人的时间观念历来很钦佩,这种观念省去了很多麻烦。
川崎送了几个人出来,除了两个日本军官,还有李士群和一个三十来岁的清瘦男子。这个男子引起了黎世杰的注意,他觉得他的背影依稀有些眼熟,两秒钟他转过身时他认出来了。这个人叫童海,八年前黎世杰加入复兴社时两人在同一个部门,甚至有一个月的时间两人曾经同住一间宿舍。民国二十二年冬黎世杰去了南京,他去了武汉,之后两人再也没见过面,也没有对方的消息。黎世杰的手心渗出了汗水,心跳也开始加快。几乎在黎世杰认出童海的同时,童海也看见并认出了黎世杰,他眼里同样发出惊奇的目光,但两人都保持着沉默和平静。李士群也看见了他,对他点了点头算是打个招呼,黎世杰则做了个立正的姿势。
川崎招呼黎世杰进了办公室,抱歉地说今天没有烟,因为没人抽,忘了准备,不过有刚从日本带来的绿茶可以尝尝。边说边给黎世杰冲了一杯,这种冲法并不是日本式的,但也不是中国式的,川崎解释说这是军人的喝法。
“美惠子很早就想请你吃顿饭,不巧你又受伤了。”川崎说,“伤好了没有?”
“好了。”
“要多休息。”
“是。”
“美惠子听说你能来很高兴,你们多聊聊,我今天有事就不一起吃了,改天我单独请你。”
黎世杰喝了口茶,茶味很淡,但有股不一样的清香。
“喝得惯吗?”
“能喝惯。”黎世杰放下茶杯,接着说:“我很喜欢。”
川崎说:“喜欢就好,是前几天刚从日本捎来的。”他站起来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绿色的盒子,放到黎世杰面前,“带回去慢慢喝,不不,请不要推辞。”
黎世杰仿佛已经习惯了川崎每次都要送东西,他只是笑了笑,甚至没有说“谢谢”。
两人闲聊了几分钟,川崎按了按铃,进来一个穿少尉军服的人,川崎对黎世杰说:“工藤少尉送你过去。”他把茶叶盒塞进黎世杰手里,笑着说:“美惠子的厨艺很好,你可以好好品尝。”
川崎家在虹口原日本租界附近的一幢小型别墅里,别墅所在的整个区域都有日本宪兵把守。黎世杰走进去时,川崎美惠子已经迎候在门口,她朝黎世杰深深地鞠了一躬,低声说:“欢迎光临寒舍。”
黎世杰也鞠了一躬,美惠子见到了他手里的茶叶盒子,说:“这个请给我。”
黎世杰有些尴尬,说:“这是川崎大佐送我的。”
美惠子低声说:“我知道,我帮您放好。”
晚饭已经准备好了,寿司、烤鳗鱼、生鱼片等典型的日本料理,还有一瓶日本清酒。美惠子取出一个四方形的木制酒杯,倒了一杯清酒,递给黎世杰。
“黎先生,我不会喝酒,您请自便。”
黎世杰觉得自己很难应付这个场面,他没说什么,接过来一口喝完,美惠子又给他倒了一杯。
“您的孩子,还好吧?”黎世杰问。
“嗯,太郎今天有点不舒服,刚吃完药,在床上躺着。”
黎世杰不说话了,他觉得实在无话可说。
两人沉默了一会,美惠子说:“我听说黎先生前一段受伤了?”
黎世杰点点头,他制止了美惠子,自己拿起了酒瓶。
“伤好了吗?”
“好了。”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黎世杰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美惠子安静地陪着他坐着。不到半个小时,他喝光了一瓶。
这种喝法多少使美惠子有些惊奇,她让人再拿一瓶。
“不用了,够了。”黎世杰说。
“那就请再吃点菜。”
“我吃好了,您的厨艺很好。”
“谢谢,您能喜欢我真的很高兴。”
菜确实很好,不过至少对黎世杰而言,这顿饭的结束是一种解脱。
出门时,美惠子说:“黎先生如果喜欢喝酒,可以随时来喝。”
黎世杰没吭气,他只是礼貌地朝美惠子鞠了一个躬。他不认为他还会踏进这道门,还会再见到美惠子,虽然他对美惠子并不反感,但也谈不上好感。他个人认为,这顿饭对双方来说仅仅是基于必要的礼貌而履行的一种程序,除此而外没有更多的意义。
他略显有些踉跄地上了车,工藤少尉闻见他满身的酒气很不满,鄙夷地看了看他,嘴里嘟囔了两句,然后很快发动汽车。这时美惠子跑出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工藤很不情愿地关掉发动机,下了车,然后跟着美惠子进了屋,不一会抬着一个箱子出来。
车子到了黎世杰的住处,黎世杰下了车,工藤对他说:“你,等等。”
黎世杰回过头,工藤一把拉开后车门,说:“抬走。”
黎世杰走过去,看见一个箱子。
“抬走。”工藤不耐烦地说。
黎世杰把箱子抬下来打开,是一箱日本清酒。
第二天上午,黎世杰到了办公室不久,门就被推开了,进来的人是童海。
黎世杰坐在椅子上没有动,虽然他没有料到他会主动来,至少没料到他会这么快就来,但对他的冒然出现也并不觉得惊奇。
两人对视了几秒钟,谁也没有说话,只是互相打量对方,在心中快速回忆着以前的日子,揣测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你的烟瘾好大。”童海说,“我记得你以前你是不抽烟的。”
“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要不要来一支?”黎世杰举起桌子上的烟盒,问。
童海摇了摇头。
“你现在——”
“我叫黎世杰。”黎世杰面无表情地说。
“我知道。”
“你呢?”
“童海。”
“你怎么会——”停了一会,童海说。
“这有什么奇怪的,你不也在这儿?”黎世杰打断了他。
童海不自然地笑了笑,他把手伸向黎世杰,黎世杰掐灭烟头,站起来,和他握了握手。他突然间恢复了平静,并且觉得刚才的态度有些过于僵硬,这不是他的风格,同时也是一种不职业的表现。也许最近他太烦躁,太焦虑,以至于失去了应有的谨慎,他现在必须打起精神,恢复正常的状态。
“专门来找我的?”黎世杰问,同时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算是吧,我刚调过来,昨天办的手续,今天算第一天上班。”
“哪个部门?”
“李主任办公室,做他的机要秘书。”
黎世杰冲了杯茶递过去。
“你和川崎大佐关系不错。”童海接过茶杯,说。
黎世杰眼里流露出疑惑的神情,童海笑着说:“这个茶昨天我在川崎大佐的办公室也喝过。”
“怎么说呢——”
“那就别说。”童海说,“这是你的私事。”
“其实也没什么,以后再聊吧,你从哪儿调过来?”
“特高科机要室,你呢,一直在这儿?”
“算是吧,之前在侦缉队混了一段,我这种人也就只能吃这碗饭,不然做什么,等着饿死?”
说到这里,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下,同时笑了,这一笑使得彼此之间的隔阂感顿时消除了许多。
黎世杰在心里努力回想着关于童海过去的点点滴滴,他们相处的时间很短,不到半年。他记得童海是黄埔系的,在复兴社有这种背景的人很少,因此比起一般人,他很受重视,也承担更重要的工作。黎世杰在内心突然对童海产生了一些鄙视,对日开战以来,尽管中统、军统都有下水的,但这些人极少有黄埔背景,童海几乎是黎世杰认识的唯一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