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找我有什么事?”又沉默了一会,黎世杰说。
“我无处可去。”女人低声说。
“我们又不认识。”黎世杰冷冷地说。
“我知道,但我没法子。”女人声音压得很低,象蚊子叫。
黎世杰叹了口气,说:“我又有什么法子。”
女人抬起头看着他,黎世杰觉得她有很多话要说,但又不知道该不该对他说。黎世杰并不想知道,他此时对她的事情并不感兴趣。
“能不能借我点钱。”女人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黎世杰几乎要放声大笑,他伸手到兜里掏出一个毫子丢在桌子上,说:“不用借,我可以给你。”话里充满了嘲讽的味道。
“对不起。”女人说,“我会还你的,我有抵押。”
黎世杰说:“有抵押你应该去当铺,找我干什么?”
“当铺不收。”女人说,说着把包裹打开,伸手进去,然后拿出一个小布包。
黎世杰好奇地看着她一点点打开布包,是一只手枪。
女人把手枪推过来,说:“这个可以抵给你。”
黎世杰拿起手枪,把玩了一会,猛地拉了一下枪栓,说:“首先,这把枪是把坏枪;其次,即便是好枪我也没钱。”
停了一会,黎世杰说:“能不能问一句,你要钱做什么?”
“回乡下。”女人说,接着补充说:“最多十天我就回来。”
“乡下能搞到钱?”黎世杰嘲讽地问。
“能的。”女人抬起头,急切地说:“我要的不多,你借我十块钱,回来我还你二十,我可以写借据。”
黎世杰盯着她看了一会,说:“你们要杀的是什么人?”
女人低下头,过了一会,说:“日本人那边的。”
“事先没试过枪吗?”黎世杰问。
女人摇了摇头。
“哪儿搞的枪?”
女人犹豫了几秒钟,说:“买的。”
“什么人卖给你们的?”
周枫不说话了,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黎世杰叹了口气,说:“算你们运气,还有一把枪是好的。你们和日本人有过节?”
女人抬起头看着他,好像很惊奇这句话,但这是在上海,这句话并不奇怪。
“你们是——”黎世杰迟疑了一下,同时也斟酌了一下用词,问:“做什么的?”
女人也迟疑了,她说:“我们都不要问对方,好不好?”黎世杰看出她说着话并不坚决,商量的口吻更重一些,而且他感觉她很信任他。
黎世杰笑了笑,说:“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我凭什么借钱给你。”
女人沉默了一会,说:“其实你也不是一般人。”
黎世杰不由警觉起来,女人马上感觉到了这种警觉,说:“一般人不会救我——我的意思是,我们只借钱,不谈其他的。”她本来想说,你不是普通人,是一个有爱国心的人,是一个有勇气的人。但话到嘴边,她突然觉得在眼前的情境下,这些话显得无味、虚伪、多余,尽管可能是真的,她一时觉得很难表达自己的意思。
黎世杰冷淡地说:“我的钱只借给朋友。”
女人感觉有些尴尬,张了张嘴,但没说话。
黎世杰说:“如果你信得过我,你就说。”
“我们可以成为朋友。”女人低声说。
黎世杰盯着这个女人看,他现在有点对她感兴趣了。一个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开口借钱,更何况这是一个女人,她一定有她难言的苦衷。但她不是一个普通的人,尽管她显得很幼稚,很无助,但她会毫不犹豫地去杀一个人。
女人被他盯得有些狼狈,说:“我真的很需要一些钱。”
黎世杰说:“每个人都很需要钱,除非你给我一个信服的理由,否则我不会帮你。”
女人沉默了,她两只手绞在一起,咬着嘴唇,黎世杰不动声色地看着她,过了一分钟,她默默地站起来,说:“对不起,打搅了。”说着很小心把手枪重新包好,很小心地放到包裹里,然后朝房门走去。
黎世杰冷冷地看着她做这一切。她来找他,说明她在上海已经没有任何认识的人,她已经走投无路,一旦走出这个门,她就会被成千上万和她处在同样境地的人淹没。当然,作为一个年轻女人,在上海这个地方不难生存,但她不仅仅是为了生存,如果只是为了生存,她不会走进这道门,她会找到很多生存的办法。
其实黎世杰的境况并不比她强多少,甚至某种程度上还不如她。她当然不仅仅是一个人,她现在的窘迫只是暂时的,她只需要别人很少的帮助就能摆脱这种状况。黎世杰凭本能感受到她并没有撒谎,她会回来还钱,因为她还有比还钱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而他,现在考虑的仅仅是如何填饱肚子,除此而外他已经不需要再考虑其他了。
“你回来。”就在女人要出门的瞬间,黎世杰说。
女人停住脚步。
“坐下,先别急。“黎世杰说,女人顺从地回来坐下,看得出她并不真想走,对他的挽留也不觉得很意外。
“怎么称呼你?”黎世杰问。
“我姓周,周枫。”她顿了一下,说:“枫树的枫,你呢?”
“我姓黎,黎世杰。”
两人对视了一下,同时笑了笑,他们都认为对方报的是假名。但能有一个正式的称呼,至少消除了妨碍他们交流的某种障碍。
“周小姐,我知道你现在很需要帮助,但为什么你就一定认为我是那个能帮你的人?我很好奇。”黎世杰说。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我就觉得,你能帮我,是感觉。”
黎世杰知道,做这一行感觉很重要,很多时候他们就是在凭感觉做事。感觉,可能会害了他们,但更多的时候,他们是依靠感觉在工作,在判断,在生存。无疑,周枫的感觉来源于黎世杰曾经对她的帮助。其实他们相互的看法是一致的,黎世杰不会无缘无故去帮助一个陌生人,他们的相识,是一种偶然,但这种偶然不会发生在两个毫无共同点的人之间,他们之间有很多无须言明的共同点,正是这些共同点造就了他们之间的这种感觉。
黎世杰可以帮助她,就目前她的需要而言,也有能力帮助她,但为什么要帮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一个一无所知的人,难道仅仅因为她企图在街头杀一个人吗?那个人也许在为日本人做事,但上海沦陷以后起码有几万人在为日本人做事,难道他们都该死吗?
“你为什么要杀那个人?”沉默了一会,黎世杰问。
周枫低下头,这个问题使她很为难,但也许也是一个必须回答的问题,经过一番犹豫,她说:“其实我们之间没有私人恩怨。”
“你们是杜先生那边的人?”黎世杰问。
“杜先生?什么杜先生?”周枫茫然地问。
黎世杰站起来,他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上海滩是个冒险家的乐园,杀人本身也是这种冒险的一部分。但上海毕竟不是土匪窝子,租界有巡捕房,华界有警察,不是每个人都能轻易地杀一个人,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去杀一个人。但眼前的这个女人,这个肮脏、潦倒、幼稚、无知的女人,却能毫不犹豫地去杀一个人,这必定有不为人知的理由。她去杀人的理由他也许不知道,但他突然明白了这个理由背后的事实——她就是被他们三年前剿灭的那伙人,就是他们认为已经被永远赶出上海不可能回来的那伙人,他们又回来了。他激动起来,来回踱着步,用怪异的眼光看着周枫。这个女人是羸弱无助的,她并不比工厂里那些粗手大脚的苏北女工体面,就她目前的形象而言,甚至她还比不上弄堂里帮人洗衣服刷马桶的老妈子。但她在执行任务时的果敢和坚定他却很熟悉,他仔细回想那天的事情,他激动起来,是的,就是他们。
周枫也紧张了,她原本对黎世杰并无防范之心,她对他只是抱有一种希望,一种绝望中凭借本能发现的希望。她对他是什么人一无所知,她只是简单地认为他们之间也许可以达成一种交易。她只是简单地认为,既然他救过她,那他就不是敌人,就是可以信赖的人,是可以争取的人,至少是可以交易的人。她是真心希望得到他的帮助,也真心渴望对他有所报答,至于他的身份和背景,她无从知晓。也许她来找他是一件愚蠢的事情,但愚蠢往往是人在绝望时的选择,愚蠢不一定是错误。但现在她的信心有些动摇,甚至,她也模糊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敌意。
黎世杰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他坐下来,喝了口冷水。
周枫不安地看着他,说:“如果——如果是这样,我就不打搅了。”
黎世杰苦笑了一下,他现在已经平静下来,眼前的这个女人和他以往接触的那些人是那么的不一样,她紧张、无知、毫无心机,甚至可以用愚蠢来形容,但她的的确确就是那伙人中的一员。只是,可能他们离开这个地方的时间太长了,离开得太彻底了,他们已经不再适应这座城市。就在这一刹那,黎世杰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来得那么突然,又那么强烈,但他没有犹豫。他决定去做一件事,这件事也许根本毫无意义,也许要冒很大的风险,但这是一个机会,不但对他个人,对他的组织,甚至对他的信仰都是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