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道统
他依然留在原地,一动不动,因为他依然坚持着一样东西——道统所谓道统是一种规则一种秩序是这个国家几千年来历经苦难挫折依旧前行的动力
天启元年,司礼监掌印太监卢受因为犯了事,被罢免了。
在当时,卢受虽然地位高,势力却不大,所以这事并不起眼。
王安,正是栽在了这件并不起眼的事情上。
前面讲过,在太监里面,最牛的是司礼太监,包括掌印太监一人,秉笔太监若干人。
作为司礼监的最高领导,按照惯例,如职位空缺,应该由秉笔太监接任。在当时而言,就是由王安接任。
必须说明,虽然王安始终是太监的实际领导,但他并不是掌印太监。具体原因无人知晓,可能是这位仁兄知道枪打出头鸟,所以死不出头,想找人去顶缸。
但这次不同了,卢受出事后,最有资历的就剩下他了,只能自己干了。
可是魏忠贤不想让他干,因为这个位置太过重要,要是王安坐上去,自己想出头,只能等下辈子了。
但事实如此,生米做成了熟饭,魏忠贤无计可施。
王安也是这么想的,他打点好一切,并接受了任命,按照以往的惯例,写了一封给皇帝的上疏。主要意思无非是我无才无能,干不了,希望皇上另找贤能之类的话。
接受任命后,再写这些,似乎比较虚伪,但这也是没办法的,在我们这个有着光荣传统的地方,成功是不能得意的,得意是不能让人看见的。
几天之后,他得到了皇帝的回复:同意,换人。
王安自幼入宫,从倒马桶干起,熬到了司礼监,一向是现实主义者,从不相信什么神话,但这次,他亲眼看见了神话。
写这封奏疏,无非是跟皇帝客气客气,皇帝也客气客气,然后该干吗干吗,突然来这么一杠子,实在出人意料。
但更出人意料的是,没过多久,他就被勒令退休,彻底被赶出了朝廷。而那个他亲手捧起的朱由校,竟然毫无反应。
魏忠贤,确实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在苦思冥想后,他终于找到了这个不是机会的机会:你要走,我批准,实在是再自然不过。
但这个创意的先决条件是,皇帝必须批准,这是有难度的。因为皇帝大人虽说喜欢当木工,也没啥文化,但要他下手坑捧过他的王公公,实在需要一个理由。
魏忠贤帮他找到了这个理由:客氏。
乳母、保姆,外加还可能有一腿,凭如此关系,要她去办掉王公公,应该够了。
王安失去了官职,就此退出政治舞台,凄惨离去。此时他才明白,几十年的宦海沉浮、尔虞我诈的权谋,扶植过两位皇帝的功勋,都抵不上一个保姆。
心灰意冷的他打算回去养老,却未能如愿。因为一个人下定决心,要斩草除根,这人就是魏忠贤。
以前曾有个人问我,在整死岳飞的那几个人里,谁最坏。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秦桧。
于是此人脸上带着欠揍的表情,微笑着对我说:不对,是秦桧他老婆。
我想了一下,对他说:你是对的。
我想起了当年读过的那段记载,秦桧想杀岳飞,却拿不定主意干不干,于是他的老婆、李清照的表亲王氏告诉他,一定要干,必须要干,不干不行,于是他干了。
魏忠贤的情况大致如此。这位仁兄虽不认朋友,倒还认领导,想来想去,对老婆客氏说,算了吧。
一个掌权大太监的凄惨结局
然后,客氏对他说了这样几句话:
“移宫时,对外传递消息,说李选侍挟持太子的,是王安;东林党来抢人,把太子拉走的,是王安;和东林党串通,逼李选侍迁出乾清宫的,还是王安。此人非杀不可!”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表情十分严肃,态度十分认真。
女人比男人更凶残,信乎。
魏忠贤听从了老婆的指示,他决定杀掉王安。
这事很难办,皇帝大人比魏忠贤厚道,他虽然不用王安,却绝不会下旨杀他。
但在魏忠贤那里,就不难办了。因为接替王安,担任司礼监掌印太监的,是他的心腹王体乾,而他自己,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太监,大权在握,想怎么折腾都行,反正皇帝大人每天都在做木匠,也不大管事。
很快,王安就在做苦工的时候,发生了意外,夜里突然死掉了。后来报了个自然死亡,也就结了。
至此,魏忠贤通过不懈的无耻和卑劣,终于掌握了东厂的控制权,成为了最大的特务。皇帝的往来公文,都要经过他的审阅才能通过,最少也是“一言八鼎”了。
然而,每次有公文送到时,他都不看,因为他不识字。
在文盲这一点上,魏忠贤是认账且诚实的,但他并没有因此耽误国家大事,总是把公文带回家,给他的狗头军师们研究,有用的用,没用的擦屁股、垫桌脚,做到物尽其用。
入宫三十多年后,魏忠贤终于走到了人生的高峰。
但还不是顶峰。
战胜了魏朝,除掉了王安,搞定了皇帝,但这还不够,要想成为这个国家的真正统治者,必须面对下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敌人——东林党。
走狗
成为东厂提督太监后不久,魏忠贤经过仔细思考、精心准备,对东林党发动了攻击。
具体行动有,派人联系东林党的要人,包括刘一璟、周嘉谟、杨涟等人,表示自己刚上来,许多事情还望多多关照,并多次附送礼物。
参考消息
一个太监的非正常死亡
王安失势后,被发配到南海子充当杂役。魏忠贤授意南海子提督太监宋晋找机会干掉王安。谁知宋晋心地善良,始终下不了黑手。魏忠贤只好换上与王安有仇的刘朝行事。刘朝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一上任就遣散了王安的随从,并禁止其与家人联系,随后便百般刁难,折磨王安,还不给饭吃。王安饿得头晕眼花之时,居然在篱笆里找到了几个萝卜,就这样又挺了三天。刘朝再也按捺不住了,便授意手下勒死了王安,并分尸喂狗。一代权阉,就这样惨烈地死去了。
此外,他还在公开场合,赞扬东林党的某些干将,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更让人感动的是,他多次在皇帝面前进言,说东林党的赵南星是国家难得的人才,工作努力认真,值得信赖,还曾派自己的亲信上门拜访,表达敬意。
除去遭遇车祸失忆、意外中风等不可抗力因素,魏忠贤突然变好的可能性,大致是零。所以结论是,这些举动都是伪装,在假象的背后,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就是:魏忠贤想跟东林党做朋友。
有必要再申明一次,这句话我没有写错。
其实我们这个国家的历史,一向是比较复杂的,所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能凑合就凑合,能糊弄就糊弄。向上追溯,真正执著到底、决不罢休的,估计只有山顶洞人。
魏忠贤并不例外,他虽然不识字,却很识相。
他非常清楚,东林党这帮人不但手握重权,且都是读书人。其实手握重权并不可怕,书呆子才可怕。
自古以来,读书人大致分为两种,一种叫文人,另一种叫书生。文人是“文人相轻”,具体特点为比较无耻外加自卑,你好,他偏说坏,你行,他偏说不行,胆子还小,平时骂骂咧咧,遇上动真格的,又把头缩回去,实在是相当之扯淡。
而书生的主要特点,是“书生意气”,表现为二杆子加一根筋,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认死理,平时不惹事,事来了不怕死,关键时刻敢于玩命,文弱书生变身钢铁战士,不用找电话亭,不用换衣服,眨眼就行。
当年的读书人,还算比较靠谱,所以在东林党里,这两种人都有,后者占绝大多数。形象代言人就是杨涟,咬住就不撒手,相当让人头疼。
这种死脑筋、敢乱来的人,对于见机行事、欺软怕硬的无赖魏忠贤而言,实在是天然的克星。
所以,魏忠贤死乞白赖地要巴结东林党,他实在是不想得罪这帮人。这世道,大家都不容易,混碗饭吃嘛,我又不想当皇帝,最多也就是个成功太监,你们之前跟王安合作愉快,现在我来了,不过是换个人,有啥不同的。
对于魏忠贤的善意表示,东林党的反应是这样的:上门的礼物,全部退回去,上门拜访的,赶走。
最不给面子的,是赵南星。
在东林党人中,魏忠贤最喜欢赵南星,因为赵南星和他是老乡,容易上道,所以他多次拜见,还人前人后,逢人便夸赵老乡如何如何好。
可是赵老乡非但不领情,还拒不见面。有一次,还当着很多人的面,针对魏老乡的举动,说了这样一句话:宜各努力为善。
联系前后关系,这句话的隐含意思是,各自干好各自的事就行了,别动歪心思,没事少烦我。
魏忠贤就不明白了,王安你们都能合作,为什么不肯跟我合作呢?
其实东林党之所以不肯和魏忠贤合作,不是因为魏忠贤是文盲,不是因为他是无赖,只是因为,他不是王安。
没有办法,书生都是认死理的。虽然从本质和生理结构上讲,王安和魏忠贤实在没啥区别,都是太监,都是司礼监,都管公文。但东林党一向是做生不如做熟,对人不对事,像魏忠贤这种无赖出身、行为卑劣的社会垃圾,他们是极其鄙视的。
应该说,这种思想是值得尊重、值得敬佩的,却是绝对错误的。
因为他们并不知道,政治的最高技巧,不是你死我活,而是妥协。
魏忠贤愤怒了,他的愤怒是有道理的,不仅是因为东林党拒绝合作,更重要的是,他感觉自己被鄙视了。
这个世上的人分很多类,魏忠贤属于江湖类,这种人从小混社会,狐朋狗友一大串,老婆可以不要,女儿可以不要,只有面子是不能不要的。东林党的蔑视,给他那污浊不堪的心灵以极大的震撼。他痛定思痛,幡然悔悟,毅然作出了一个决定:
既然不给脸,那就撕破脸吧!
但魏公公很快就发现,要想撕破脸,一点也不容易。
因为他是文盲。
解决魏朝、王安,只要手够狠、心够黑就行。但东林党不同,这些人都是知识分子,至少也是个进士,擅长朝廷斗争,这恰好是魏公公的弱项。
在朝廷里干仗,动刀动枪是不行的,一般都是骂人打笔仗,技术含量相当之高,多用典故成语,保证把你祖宗骂绝也没个脏字。对于字都不识的魏公公而言,要他干这活,实在有点勉为其难。
为了适应新形势下的斗争,不至于被人骂死还哈哈大笑,魏公公决定找几个助手,俗称走狗。
最早加入,也最重要的两个走狗,分别是顾秉谦与魏广微。
顾秉谦,万历二十三年(1595)进士,坏人。
此人翰林出身,学识过人,无耻也过人,无耻到魏忠贤没找他,他就自己送上门去了。
当时他的职务是礼部尚书,都七十一了。按说再干几年就该退休了,这孙子偏偏人老心不老,想更进一步,但大臣又瞧不上他,于是索性投了太监。
改换门庭倒也无所谓,这人最无耻的地方在于,他干过这样一件事:
有一次为了升官,顾秉谦先生不顾自己七十多岁高龄,带着儿子登门拜访魏忠贤,说了这样一段话:
“我希望认您作父亲,但又怕您觉得我年纪大,不愿意,索性让我的儿子给您做孙子吧!”
顾秉谦,嘉靖二十九年(1550)生,魏忠贤,隆庆二年(1568)出生。顾秉谦比魏忠贤大十八岁。
无耻,无语。
魏广微,万历三十二年进士,可好可坏的人。
魏广微的父亲,叫做魏允贞,魏允贞有一个最好的朋友,叫做赵南星。
万历年间,魏允贞曾当过侍郎,他和赵南星的关系很好,两人曾是八拜之交,用今天的话说,是拜过把子的把兄弟。
魏广微的仕途比较顺利,考中翰林,然后步步高升,天启年间,就当上了礼部侍郎。
按说这个速度不算慢,可魏先生是个十分有上进心的人,为了实现跨越性发展,他找到了魏忠贤。
魏公公自然求之不得,仅过两年,就给他提级别,从副部长升到部长,并让他进入内阁,当上了大学士。
值得表扬的是,魏广微同志有了新朋友,也不忘老朋友,上任之后,第一件事就去拜会父亲当年的老战友赵南星。
但赵南星没有见他,让他滚蛋的同时,送给了他四个字:
“见泉无子!”
魏广微之父魏允贞,字见泉。
这是一句相当狠毒的话,你说我爹没有儿子,那我算啥?
魏广微十分气愤。
气愤归气愤,他还是第二次上门,要求见赵南星。
赵南星还是没见他。
接下来,魏广微作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又去了。
魏先生不愧为名门之后,涵养很好,当年刘备请诸葛亮出山卖命,也就三次,魏广微不要赵大人卖命,吃顿饭聊聊天就好。
但赵南星还是拒而不见。
面对着紧闭的大门,魏广微怒不可遏,立誓,与赵南星势不两立。
魏广微之所以愤怒,没见到面倒是其次,关键在于赵南星坏了规矩。
当时的赵南星,是吏部尚书,人事部部长,魏广微却是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虽说两人都是部长,但魏广微是内阁成员,相当于副总理,按规矩,赵部长还得叫他领导。
但魏大学士不计较,亲自登门,还登了三次,您都不见,实在有点太不像话了。
就这样,这个可好可坏的人,在赵南星的无私帮助下,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坏人。
除了这两人外,魏忠贤的党羽还有很多,如冯铨、施凤来、崔呈秀、许显纯等,后人统称为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光这四拨人加起来,就已有三十个。
这还是小儿科,魏公公的手下,还有二十孩儿、四十猴孙、五百义孙。作为一个太监,如此多子多孙,实在是有福气。
我曾打算帮这帮太监子孙亮亮相,搞个简介,起码列个名,但看到“五百义孙”之类的字眼时,顿时失去了勇气。
其实东林党在拉山头、搞团体等方面,也很有水平。可和魏公公比起来,那就差得多了。
因为东林党的入伙标准较高,且渠道有限,要么是同乡(乡党)、同事(同科进士),要么是座主(师生关系),除个别有特长者外(如汪文言),必须是高级知识分子(进士或翰林),还要身家清白,没有案底(贪污受贿)。
而魏公公就开放得多了,他本来就是无赖、文盲,还兼职人贩子(卖掉女儿),要找个比他素质还低的人,那是比较难的。
所以他收人的时候,非常注意团结。所谓“英雄莫问出处,富贵不思来由”,阿猫阿狗无所谓,能干活就行。他手下这帮人也还相当知趣,纷纷用“虎”“彪”“狗”“猴”自居,甭管是何禽兽,反正不是人类。
这帮妖魔鬼怪的构成很复杂,有太监、特务、六部官员、地方官、武将,涉及各个阶层、各个行业,百花齐放。
虽然他们来自不同领域,但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纯度极高的人渣。
参考消息
煨蹄总宪
魏忠贤得势,一帮无耻之徒为了拍他的马屁,可谓绞尽脑汁。这当中,左都御史周应秋就拍得很有创意。由于拍魏忠贤马屁的人太多排不上号,他转而将马屁拍向了魏忠贤身边的红人。他家有个厨子善于煨蹄——俗称肘子,而魏忠贤的侄子魏良卿尤其爱这口。所以每当魏良卿去他家里时,他必以煨蹄款待,马屁殷勤得差点让魏公子昏过去。都御使俗称“总宪”,所以时人就讥称周应秋为“煨蹄总宪”。靠着这层关系,周应秋一直爬到了吏部尚书的高位,并且稳坐“十狗”头把交椅。
比如前面提到的四位仁兄,都很有代表性:
崔呈秀,原本是一贪污犯,收了人家的钱,被检举丢了官,才投奔魏公公。
施凤来,混迹朝廷十余年,毫无工作能力,唯一的长处是替人写碑文。
许显纯,武进士出身,锦衣卫首领,残忍至极,喜欢刑讯逼供,并有独特习惯——杀死犯人后,将其喉骨挑出,作为凭证,或作纪念。
但相对而言,以上三位还不够份儿,要论王八蛋程度,还是冯铨先生技高一筹。
这位仁兄全靠贪污起家,并主动承担陷害杨涟、左光斗等人的任务,唯恐坏事干得不够多。更让人称奇的是,后来这人还主动投降了清朝,成为了不知名的汉奸。
短短一生之中,竟能集贪官、阉党、汉奸于一体,如此无廉耻,如此无人格,说他是禽兽,那真是侮辱了禽兽。
综上所述,魏忠贤手下这帮人,在工作和生活中,有着这样一个特点:
什么都干,就是不干好事;什么都要,就是不要脸。
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曾是三党的成员,在彻底出卖自己的灵魂和躯体,加入阉党这个“温馨”的集体,成为毫无廉耻的禽兽之前,他们曾经也是人。
多年以前,当他们刚踏入朝廷的时候,都曾品行端正满怀理想,立志以身许国,匡扶天下,公正地对待每一个人,谨言慎行,并期冀最终成为一个青史留名的伟人。
但他们终究倒下了,在残酷的斗争、仕途的磨砺、党争的失败面前,他们失去了最后的勇气和尊严,并最终屈服,屈服于触手可及的钱财、权位和利益。
魏忠贤明白,坚持理想的东林党,是绝不可能跟他合作的,要想继续好吃好喝地混下去,就必须解决这些人。现在,他准备摊牌了。
但想挑事,总得有个由头,东林党这帮人都是道德先生,也不怎么收黑钱,想找茬整顿他们,是有相当大难度的。
考虑再三之后,魏忠贤找到了一个看似完美的突破口——汪文言。
作为东林党的智囊,汪文言起着极其关键的作用,左推右挡来回忽悠,拥立了皇帝,搞垮了三党,人送外号“天下第一布衣”。
但在魏忠贤看来,这位布衣有个弱点:他没有功名,不能做官,只能算是地下党。对这个人下手,既不会太显眼,又能打垮东林党的支柱,实在是一举两得。
阉党主力人渣程度大比拼
所以在王安死后,魏忠贤当即指使顺天府府丞绍辅忠,弹劾汪文言。
要整汪文言,是比较容易的。这人本就是个老油条,除东林党外,跟三党也很熟,后来三党垮了,他跟阉党中的许多人关系也很铁,经常来回倒腾事,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底子实在太不干净。
更重要的是,他的老东家王安倒了,靠山没了,自然好收拾。
事实恰如所料,汪文言一弹就倒,监生的头衔被没收了,还被命令马上收拾包裹滚蛋。
汪文言相当听话,也不闹,乖乖地走人了,可他还没走多远,京城里又来了人,从半道上把他请了回去——坐牢。
赶走汪文言,是不够的,魏忠贤希望,能把这个神通广大又神秘莫测的人一棍子打死。于是魏中贤指使御史弹了汪先生第二下,把他直接弹进了牢房里。
魏忠贤终于满意了,行动进行得极其顺利,汪文言已成为阶下囚,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下面……
下面没有了。
因为不久之后,汪文言就出狱了。
此时的魏忠贤是东厂提督太监、掌控司礼监,党羽遍布天下,而汪先生是个没有功名、没有身份、失去靠山的犯人。并且魏公公很不喜欢汪文言,很想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这看上去似乎是件十分容易的事情。毕竟连汪文言的后台王安,都死在了魏忠贤的手中。
无论如何,他都不应该、也不可能出狱。
然而,他就是出狱了。
他到底是怎么出狱的,我不知道,反正是出来了,成功自救,魏公公也毫无反应。王安都没有办到的事情,他办到了。
而且这位仁兄出狱之后,名声更大。赵南星、左光斗、杨涟都亲自前来拜会慰问,上门的人络绎不绝,用以往革命电影里的一句话:坐牢还坐出好来了。
更出人意料的是,不久之后,朝廷首辅叶向高主动找到了他,并任命他为内阁中书。
所谓内阁中书,相当于国务院办公厅主任,是个极为重要的职务。汪文言先生连举人都没考过,竟然捞到这个位置,实在耸人听闻。
而对这个严重违背常规的任命,魏公公竟然沉默是金,什么话都不说。
因为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还没有足够的实力,去战胜这个神通广大的人。
于是,魏忠贤停止了行动,他知道,要打破目前的僵局,必须继续等。
此后的三年里,悄无声息之中,他不断排挤东林党,安插自己的亲信,投靠他的人越来越多,他的党羽越来越庞大,实力越来越强,但他仍在沉默中等待。
因为他已看清,这个看似强大的东林党,实际上非常脆弱。吏部尚书赵南星不可怕,佥都御史左光斗不可怕,甚至首辅叶向高,也只是一个软弱的盟友。
真正强大的,只有这个连举人都考不上,地位卑微,却机智过人、狡猾到底的汪文言。要解决东林党,必须除掉这个人,没有任何捷径。
这是一件非常冒险的事,魏忠贤不喜欢冒险,所以他选择等待。
但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包括魏忠贤在内。
天启四年(1624),吏科给事中阮大铖上疏,弹劾汪文言、左光斗互相勾结,祸乱朝政。
热闹开始,阉党纷纷加入,趁机攻击东林党。左光斗也不甘示弱,参与论战,朝廷上下,口水滔滔,汪文言被免职,连首辅叶向高也申请辞职,乱得不可开交。
但讽刺的是,对于这件事,魏忠贤事先可能并不知道。
这事之所以闹起来,无非是因为吏科都给事中退休了,位置空出来,阮大铖想要进步,就开始四处活动、拉关系。
偏偏东林党不吃这套。人事部长赵南星听说这事后,索性直接让他滚出朝廷,连给事中都不给他干了。阮大铖知道后,十分愤怒,决定告左光斗的黑状。
这是句看上去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赵南星让他滚,关左光斗何事?
原因在于,左光斗是阮大铖的老乡,当年阮大铖进京,就是左光斗抬举的。所以现在他升不了官,就要找左光斗的麻烦。
看起来,这个说法仍然比较乱,不过跟“因为生在荆楚之地,所以就叫萌萌”。
之类的逻辑相比,这种想法还算正常。
这位逻辑“还算正常”的阮大铖先生,真算是奇人,可以多说几句。后来他加入了阉党,跟着魏忠贤混;混砸了又跑到南京,跟着南明混;跟南明混砸了,他又加入大清。在清军营里,他演出了人生中最精彩、最无耻的一幕。
作为投降的汉奸,他毫无羞耻之心,还经常和清军将领说话,白天说完,晚上接着说,说得人家受不了,对他说:您口才真好,可我们明天早起还要打仗,早点洗洗睡吧。
此后不久,他因急于抢功跑得太快,猝死于军中。
但在当时,阮大铖先生这个以怨报德的黑状,只是导火索。真正让魏公公对东林党极为愤怒、痛下杀手的,是另一件事,准确地说,是另一笔钱。
其实长期以来,魏公公虽和东林党势不两立,却只有公愤,并无私仇。但几乎就在阮大铖上疏的同一时刻,魏公公得到消息,他的一笔生意黄了,就黄在东林党的手上。
这笔生意值四万两银子,和他做生意的人,叫熊廷弼。
希望大家还记得这兄弟。自从回京后,他已经被关了两年多了,由于情节严重,上到皇帝下到刑部,倾向性意见相当一致——杀。
事到如今,只能开展自救了,熊廷弼开始积极活动,找人疏通关系,希望能送点钱,救回这条命。
参考消息
有才的坏蛋
阮大铖为后世所熟知,多半是戏剧《桃花扇》的功劳。在这部宏大的史诗性悲剧中,阮大铖从头到尾都是一副卑鄙小人的形象:先是在文庙祭孔中被复社文人痛殴,接着又想通过李香君拉拢侯方域,不料被识破,遂怀恨在心,蓄意报复,最终迫使李香君血洒桃花扇。但历史就是这么有趣,阮大铖人品虽差,才华却十分出众:他在戏剧创作领域成就斐然,其《燕子笺》《春灯谜》等很受陈寅恪的推崇;其诗也很受章太炎、胡先等人激赏,甚至誉其为“有明一代唯一之诗人”。可惜阮大铖逞一时意气投了阉党,从此声名狼藉。他的才名,最终淹没在了千古不绝的唾骂声之中。
七转八转,他终于找到了一位叫做汪文言的救星,据说此人神通广大,手到擒来。
汪文言答应了,开始活动,他七转八转,找到了一个能办事的人——魏忠贤。
当然,鉴于魏忠贤同志对他极度痛恨,干这件事的时候,他没有露面,而是找人代理。
魏忠贤接到消息,欣然同意,并开出了价码——四万两,熊廷弼不死。
汪文言非常高兴,立刻回复了熊廷弼,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以及所需银子的数量(很可能不是四万两,毕竟中间人也要收费)。
以汪文言的秉性,拿中介费是一定的,拿多少是不一定的,但这次,他一文钱也没拿到。因为熊廷弼拿不出四万两。
拿不出钱,事情没法办,也就没了下文。
但魏忠贤不知是手头紧,还是办事认真负责,发现这事没消息了,就好了奇,派人去查,七转八转,终于发现那个托他办事的人,竟然是汪文言!
过分了,实在过分了,魏忠贤感受到了出奇的愤怒:和我作对也就罢了,竟然还要托我办事,吃我的中介费!
拿不到钱,又被人耍了一把的魏忠贤,国仇家恨顿时涌上心头,当即派人把汪文言抓了起来。
汪文言入狱了,但这只是开始,魏忠贤的最终目标,是通过他,把东林党人拉下水。
参考消息
小说杀人事件
压死熊廷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本叫《辽东传》的绣像小说。书中有一章叫“冯布政父子奔逃”,淋漓尽致地刻画了冯铨父子听闻金兵将至,抱头鼠窜的狼狈丑态,一时流传甚广。阉党红人冯铨读后,又羞又恼,怀疑此书是熊廷弼的作品,于是动了杀心。此时熊廷弼还在牢中,是死是留,朝廷中一时没有定论。冯铨趁机将小说呈给天启帝,诬称:“这本书乃熊廷弼所作,意在逃脱罪责。”天启帝翻阅后大怒,遂下令诛杀熊廷弼,传首九边。可怜的熊大人,因为一本莫名其妙的小说,非但没拿过一分钱的稿费,反而丢了性命,实在冤枉至极。
但事实再一次证明,冲动是魔鬼。一时冲动的魏公公惊奇地发现,他又撞见鬼了。汪文言入狱后,审来审去毫无进展,别说杨涟、左光斗,就连汪先生自己也在牢里过得相当滋润。
之所以出现如此怪象,除汪先生自己特别能战斗外,另一个人的加入,也起了极大的作用。
这个人名叫黄尊素,时任都察院监察御史。
这是一个很有名的人,知道他的人比较多,但他还有个更有名的儿子——黄宗羲。如果连黄宗羲都不知道,应该回家多读点书了。
在以书生为主的东林党里,黄尊素是个异类,此人深谋远虑,凡事三思而行,擅长权谋,与汪文言并称为东林党两大智囊。
得知汪文言被抓后,许多东林党人都很愤怒,但也就是发发牢骚,真正作出反应的,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黄尊素。
他敏锐地感觉到,魏忠贤要动手了。
抓汪文言只是个开头,很快,这场战火就将蔓延到东林党的身上。到那时一切都迟了。
于是,他连夜找到了锦衣卫刘侨。
刘侨,时任锦衣卫镇抚司指挥使,管理诏狱,汪文言就在他的地盘坐牢。这人品格还算正派,所以黄尊素专程找到他,疏通关系。
黄尊素表示,人你照抓照关,但万万不能牵涉到其他人,比如左光斗、杨涟等。
刘侨是个聪明人,他明白黄尊素的意思。便照此意思吩咐审讯工作,所以汪文言在牢里满口胡话,也没人找他麻烦。
而另一个察觉魏忠贤企图的人,是叶向高。
叶向高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几十年官场混下来,一看就明白,即刻上疏表示汪文言是自己任命的,如果此人有问题,就是自己的责任,与他人无关,特请退休回家养老。
叶首辅不愧为老狐狸,他明知道,朝廷是不会让自己走的,却偏要以退为进,给魏忠贤施加压力,让他无法轻举妄动。
看到对方摆出如此架势,魏忠贤退缩了。
太冲动了,时候还没到。
在这个回合里,东林党获得了暂时的胜利,却将迎来永远的失败。
抓汪文言时,魏忠贤并没有获胜的把握,但到了天启四年五月,连东林党都不再怀疑自己注定失败的命运。
因为魏公公实在太能拉人了。
几年之间,所谓“众正盈朝”已然变成了“众兽盈朝”,魏公公手下那些飞禽走兽已经遍布朝廷:王体乾掌控了司礼监,顾秉谦、魏广微进入内阁,许显纯、田尔耕控制锦衣卫。六部里,只有吏部部长赵南星还苦苦支撑,其余各部到处都是阉党,甚至管纪检监察的都察院六科都成为了阉党的天下。
对于这一转变,大多数书上的解释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道德沦丧、品质败坏,等等。
其实原因很简单,就两个字:实在。
魏忠贤能拉人,因为他实在。
你要人家给你卖命,拿碗白饭对他说,此去路远,多吃一点,那是没有效果的。毕竟千里迢迢,不要脸面,没有廉耻来投个太监,不见点干货,心理很难平衡。
在这一点上,魏公公表现得很好,但凡投奔他的,要钱给钱,要官给官,真金白银,不打白条。
相比而言,东林党的竞争力实在太差,什么都不给还难进,实在有点难度过高。
如果有人让你选择如下两个选项:坚持操守,坚定信念和理想,一生默默无闻,家徒四壁,为国为民,辛劳一生。
或是放弃原则,泯灭良心,少奋斗几十年,青云直上,升官发财,好吃好喝,享乐一生。
嗟乎!大阉之乱,以缙绅之身而不改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几人欤?
——《五人墓碑记》
不用回答,我们都知道答案。
很久以前,我曾经看过一部电影,电影里的黑社会老大在向他的手下训话,他说,昨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这个世界上没有黑社会了。
因为这个世界上的人,都变成了黑社会。
这句话在魏忠贤那里,已不再是梦想。
他不问出身,不问品格,将朝廷大权赋予所有和他一样卑劣无耻的人。
而这些靠跪地磕头、自认孙子才掌握大权的人,自然没有什么造福人民的想法,受尽屈辱才得到的荣华富贵,不屈辱一下老百姓,怎么对得起自己呢?
在这种良好愿望的驱使下,某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开始陆续发生。比如某县有位富翁,闲来无事杀了个人,知县秉公执法,判了死刑。这位仁兄不想死,就找到一位阉党官员,希望能够拿钱买条命。
很快他就得到了答复:一万两。
这位财主同意了,此外他还提出了一个要求:希望杀掉那位判他死刑的知县,因为这位县太爷太过公正,实在让他不爽。
还是阉党的同志们实在,收钱之后立马放人,并当即捏造了罪名,把那位知县干掉了。
无辜的被害者,正直的七品知县,司法,正义,全加在一起,也就一万两。
事实上,这个价码还偏高。
参考消息
魏氏速度
天启四年之前,阉党中担任内阁大学士的还只有顾秉谦、魏广微二人,同时,也只有这二人有尚书级别,并加一品太子师衔(均为太子太保)。其他能称得上重量级的也只有十人,其中侍郎和左副都御使六人、总督两人(均带兵部右侍郎衔)、巡抚两人(均带右佥都御使衔)。而这十人之中,又有五人都是有名无实的退休老干部。但仅过了三年,到魏忠贤倒台前,阉党中已有八人担任过大学士,有尚书及加尚书衔的达四十四人,并有二十七人加公孤、太子师衔。至于侍郎、总督、巡抚之类的更是多如牛毛。阉党的扩张速度和吸引力,可见一斑。
搞到后来,除封官许愿外,魏忠贤还开发了新业务:卖官。有些史料还告诉我们,当时的官职都是明码标价。买个知县,大致是两三千两;要买知府,五六千两也就够了。
如此看来,那位草菅人命的财主,还真是不会算账,不如找到魏公公,花一半钱买个知府,直接当那知县的上级,找个由头把他干掉,还能省五千两。亏了,真亏了。
自开朝以来,大明最黑暗的时刻,终于到来。
我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为了获取权力和财富,所付出的尊严和代价,要从那些更为弱小的人身上加倍掠夺。蹂躏、欺凌、劫掠,不用顾忌,不用考虑,我们可以为所欲为!
因为在这个时代,没有人能阻止我们,没有人敢阻止我们!
最后的道统
几年来,杨涟一直在看。
他看见那个无恶不作的太监,抢走了朋友的情人,杀死了朋友,坑死了上司,却掌握了天下的大权,无须偿命,没有报应。
那个叫天理的玩意儿,似乎并不存在。
他看见,一个无比强大的敌人,已经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在明代历史上,从来不缺重量级的坏人,比如刘瑾,比如严嵩。但刘瑾多少还读点书,知道做事要守规矩,至少有个底线,所以他明知李东阳和他作对,也没动手杀人。严嵩虽说杀了夏言,至少还善待自己的老婆。
而魏忠贤,是一个文盲,逼走老婆,卖掉女儿,他没原则,没底线,阴险狡诈,不择手段,已达到了无耻无极限的境界。他绝了后,也空了前。
当杨涟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身边,已是空无一人,那些当年的敌人,甚至朋友、同僚都已抛弃良知,投入了这个人的怀抱。在利益的面前,良知实在太过脆弱。
但他依然留在原地,一动不动,因为他依然坚持着一样东西——道统。
所谓道统,是一种规则、一种秩序,是这个国家几千年来历经苦难挫折依旧前行的动力。
杨涟和道统已经认识很多年了。
小时候,道统告诉他:你要努力读书,研习圣人之道,将来报效国家。
当知县时,道统告诉他:你要为官清廉,不能贪污,不能拿不该拿的钱,要造福百姓。
京城,皇帝病危,野心家蠢蠢欲动,道统告诉他:国家危亡,你要挺身而出,即使你没有义务,没有帮手。
长期以来,杨涟对道统的话都深信不疑,他照做了,并获得了成功。
是你让我相信,一个普通的平民子弟,也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坚持不懈,成就一番事业,成为千古留名的人物。
你让我相信,即使身居高位,尊荣加身,也不应滥用自己的权力,去欺凌那些依旧弱小的人。
你让我相信,一个人活在这世上,不能只是为了自己。他应该清正廉洁,严于律己,坚守那条无数先贤走过的道路,并继续走下去。
但是现在,我有一个疑问。
魏忠贤是一个不信道统的人。他无恶不作、肆无忌惮,没有任何原则,但他依然成为了胜利者。同时越来越多的人放弃了道统,投奔了他,只是因为他封官给钱,如同送白菜。
我的朋友越来越少,敌人越来越多,在这条道路上,我已是孤身一人。
道统说:是的,这条道路很艰苦,门槛高,规矩多,清廉自律,家徒四壁,还要立志为民请命,一生报效国家,实在太难。
那我为何还要继续走下去呢?
因为这是一条正确的道路,几千年来,一直有人走在这条孤独的道路上。无论经过多少折磨,他们始终相信规则,相信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尊严和价值,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公理与正义,相信千年之后,正气必定长存。
是的,我明白了,现在轮到我了,我会坚守我的信念,我将对抗那个强大的敌人,战斗至最后一息,即使孤身一人。
好吧,杨涟,现在我来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为了你的道统,牺牲你的一切,可以吗?
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