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是多事之秋,京城里最迟钝的人也感觉到了朝局的变幻。
继权贵孔连熹倒台,御史大夫常德林免职之后,又出了几件大事。首先是西赵和大魏和亲,其次是几个皇子择妃,再者,就是一桩案中案。
孔连熹的案子结案时曾轰动了朝野,乐禾坊的老鸨带着红牌青禾前去衙门自首投案,交代了事情的经过。孔连熹虽是最大的那条鱼,可也有不少小鱼被带了出来。御史蒋冒就是这些小鱼中的一条。
蒋冒虽在御史台,可官位多年来一直没有进境,不得武帝的信任,如今几位皇子陷入夺嫡之争,蒋冒为了寻求庇佑,也择了个主子。
男童流尸案被揭露时,蒋冒就曾请求过自己这位主子,让他想办法保住自己。可惜,这个命案牵涉很广,又有郡王坐镇审理,他的主子也无计可施。哐当一声,蒋冒从一个三品大员跌落谷底,成为阶下囚,心中极是郁闷和不满。
到了秋天,刑部按律问斩,这些个犯事的官员也要一并人头落地,蒋冒见这位主子迟迟没有动静,顿时就急了。
在一连三次托人带信毫无音讯之后,蒋冒已是绝望。
刑部复审此案之时,正好提审到蒋冒,这位刑部主司张泽远慧眼如炬,竟从他先前的供词中看出了杀人数目上有假,又再审问了一次蒋冒。
蒋冒挨不住刑,加上已是穷途末路,便招了供。
这一招不要紧,竟牵扯出了另外几件大事来。张泽远直听得冷汗直冒,立马放下手头的案子,重新追查蒋冒供述的真相。
历时半个月,竟真的查到了实质性的证据,他不敢隐瞒不报,当即揣着供纸到了皇宫求见武帝。
可没想到,张泽远才刚刚出了刑部,就遭到了刺杀。
从刑部到皇宫,要经过一条窄巷子。刑部的人为了抄近路,都会选择从这条窄巷子穿过。这巷子幽深,又紧挨着朝廷要门,平日里就少有百姓同行。张泽远的马车刚从刑部出发,窄巷子还没走到一半,一支利箭就嗖地一下从窗户里射到了张泽远的脑袋边。
随从尽皆失色,匆忙抽出刀剑抵抗箭雨。利箭停歇,又从旁边的屋顶窜出好些个黑衣人,直接就杀向了马车。
张泽远是文官,未曾学过什么武艺,见状自然是大惊失色,待让车夫驾马车快些,才发现车夫早就被一箭射穿了喉咙。
这些黑衣人人数众多,张泽远也未曾想过会出这样大的事情,只带了四个随从,当然不敌。正在绝望时,旁边的屋顶上又再一次杀出了一批黑衣人。
后到的黑衣人明显跟先前那一批不是同一拨,他们一来,立即成圆形将张泽远围在在中间,确保张泽远性命无碍,才跟先前那批人厮杀在一起。后来的黑衣人武功明显更高,先前的那些人根本不敌,很快就被斩杀殆尽。
他们杀了人,不等张泽远发问,立即撤退,来去如风,竟连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
张泽远受此惊吓,明白这些人是在保护他的性命,忙躬身到底,感激的问领头人:“多谢各位相救,不知英雄性命?”
“我等的性命不足挂齿。”领头的黑衣人抱了抱拳,蹙眉凝神说:“大人为国为民,我等也是十分敬重的。救大人一命,就是救天下的公道,大人又何须耿耿于怀?再则,大人此时进宫,显然是出了十万火急的事情,还是先行了却的好。”
他说得正中要点,张泽远心中虽然有万千疑惑,却不敢多言。摸了摸怀里的东西,被刺杀的原因也浮出了水面。
张泽远再也不敢耽搁,舍了马车,快马加鞭往皇宫赶。
他没有看到,后来的这群黑衣人纷纷隐没在两边的屋顶上,却隔了一段距离护送张泽远到了宫门口,才做鸟兽散去。
领头的黑衣人个子高挑,一身劲装衬得身材挺拔不凡,一看就不俗。
他等张泽远进了皇宫,便折身往誉王府去。
魏时面前摆了一盘围棋,正跟自己玩得欢。见黑衣人进来,抬头淡淡一笑:“人送到了?”
“送到了。这会儿只怕供述都递到了陛下的跟前。”黑衣人跪在地上,面露不解:“殿下是怎么知道张泽远会被刺杀的?”
“因为消息是我透露给晋王的,这事如此重大,一旦上达天听,晋王就会彻彻底底的毁了。他冒不起这个风险,一定会兵行险招,赌一把自己的运气。如果赢了,张泽远死了,他手下的人就会立即接手这个案子,将男童流尸案做成铁案,永远封卷。如果输了……那多杀一个,结局又有什么不同?”魏时将黑子落下,顿时吃掉了西角一片白子。
他将白子一一收好,只见棋盘上黑白分明,写了个晋字。
张泽远到皇宫时,武帝正躺在德贵妃的宫中小憩,听说张泽远求见,武帝还跟德贵妃打趣:“张泽远是肖远道的门生,为官多年,极是恪尽职守,从来不拿鸡毛蒜皮的小事来烦我。这人无事不登三宝殿,只怕朕这宫城的大门都找不到。走吧,你陪朕去正德殿,看看他有什么要说的。”
“是。”德贵妃恭敬的站起身来,亲自抖开薄披风给他罩在身上。
武帝拉着她的手前往正德殿,张泽远见了武帝,磕头问安之后,便道:“陛下,臣近日核查男童流尸案,一干人等虽已就范,主犯也已依法问罪,可竟让臣发现了一些别的东西。”
“什么东西?”武帝倾身笑起来:“你竟能劳动你一个小主司不惜重重禀报,执意要见朕?”
“陛下,臣虽是小小主司,可按照大魏律令,六品以上官员都有资格入宫请见……”张泽远固执地弓着身子:“臣若有失,还请陛下明示。”
武帝听他这般说话,顿时不悦起来,哼了一声,扭头跟身边的德贵妃说:“你看他这性子,这些年来可真是一点也不改。当年为了一个肖远道,不惜跟朕作对,朕下了他的刑部尚书之位,让他做个小主司,可真是半点也没磨掉这棱角。”
德贵妃抿嘴微笑不答。
武帝也就说归说,该听的话一向都不漏掉,更何况眼前这人虽然固执了一些,可多年以前,张泽远实打实是自己的心腹,是朝廷的眼睛,他心中还是颇为喜欢的。
说完了那些话,武帝就敛了笑容,淡淡的问:“张泽远,你有什么要禀告的,这就说吧。”
张泽远从怀中掏出供述,双手递给内监。内监接了供述,呈交到武帝的跟前。
武帝捧起供述,长长的一卷,他只得从左侧打开一行行地看了下去。
渐渐低,武帝脸色凝重了起来,人也坐直了身子,肩膀绷得紧紧的。看到最后,他的手忍不住发抖,整个人都有些哆嗦,胸口越来越剧烈的喘息,牙齿有些打颤,显然已是出离了愤怒。他身边的德贵妃伴君多年,早就摸清楚了他的脾气,不自觉地支起身子,稍稍离远了一些。
果然,德贵妃刚刚远离他,就见武帝连着供述狠狠一巴掌拍在了桌上:“这个蒋冒说的可都是真的?”
“陛下,臣已查证过,蒋冒所言属实。”张泽远说着,将怀中另一封供述双手捧上,垂下头道:“这是证词,陛下请看。”
武帝哼了一声,将内监递上来的纸狠狠抓在手中,表情都变得阴沉了不止三分。
他紧紧握着手中的供述,深吸了几口气,才转身问德贵妃:“听说你已宣了旨意,让慕云歌入宫伴驾,已安排得怎样了?东西如是不够用,让属下们去库房领些。”
调虎离山的用意如此明显,德贵妃哪会不明白,当即站起身来笑道:“还是陛下记性好。臣妾早些派人到昌邑侯府去宣旨,慕小姐明日就会入宫来。她是臣妾未来的儿媳妇,臣妾可不能失礼。可臣妾愚笨,挑选的礼物至今都不合心意,劳烦陛下记挂。臣妾也正想看看库房里的东西,这就先回宫了。”
“去吧。”武帝颔首,忽又补充道:“明日慕小姐入了宫,也派人告诉朕一声。”
“是。臣妾遵旨。”德贵妃领了旨意,躬身退下。
她一走,武帝就打开了手中的供述,果然,跟蒋冒说的大同小异!
武帝气得魂都疼了,抽着气狠狠的道:“这个不孝子!他竟拿江山做儿戏,这让朕怎么放得下心,将这大好山河交给他?”
“陛下,这可不光光是托付江山的问题。”张泽远冷笑了数声:“一个是长公主殿下,一个是官至一品的靖国公,一个是大学士家的二公子,杀一个就是十恶不赦,更何况还是好几条人命。按照我大魏的律令,如此恶行,天理难容,还请陛下下旨彻查!”
“晋王怎么说?”武帝气过之后,渐渐冷静下来,捋着胡须问。
张泽远摇头:“臣来得匆忙,晋王又身份不凡,臣还没来得及传讯晋王。”
“那好。齐春,你即刻传晋王入宫。”武帝瞧着桌子,思考着慢慢吩咐:“记住,动作要快,不准他跟任何人商议接触。一入了宫,立即卸甲,不准有任何杀伤力武器。”
齐春细细的应了一声是,带了武帝的口谕出宫去传唤。不多时,忐忑不安的晋王跟在齐春身后,也进了正大光明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