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嘉田其实一点主意都没有,完全是走一步看一步。敌方的子弹让他抬不起头来,他就要想个法子让对方暂时停火。
白旗迎风招展,配着参差不齐的呼声,果然让对方的火力弱了些许。接下来怎么办?张嘉田又没了主意。忽然间,他猛一回头。
他看到了雷督理。
雷督理半脸血,一身泥,一路匍匐而来,见了张嘉田,第一句话就是“你跟我走”。张嘉田问他“往哪儿走”,他喘息着答道:“先走再说,这里太危险!”
张嘉田忽然意识到,这位极度怕死怕疼的督理大人,是冒着生命危险爬过这一段长距离,专门来寻找自己的。
他没有因此感激涕零,单是有一股热血往脑子里一涌,让他一言不发的动了手――他把雷督理的军装上衣扒了下来,往自己身上一披。
“我就说我是你,我向他们投降!”他告诉雷督理:“先糊弄他们一阵子,你趁机会赶紧跑。”
说完这话,他见雷督理看着自己不动,便急得把他往路基下面一推,横竖路下是草,摔不死他。然后把步枪上的白衬衫解下来,他火速的穿好衬衫套好军装――雷督理比他矮了一点,但是军装不系扣子的话,乍一看也算合身。卫队受了他的指挥,统一的换了口号:“投降了!雷大帅投降了!”
一边叫嚷,他们一边点了一堆火。光光熊熊的照着他们,让远方暗处的敌人能看清他们举枪投降的姿势。这么一来,枪声果然快速停了,而张嘉田蹲在汽车后头,驴打滚似的在一具尸体上蹭,蹭了满脸满身的鲜血――他这年龄和雷督理相差太大,一瞧就还是个小伙子,所以必须将自己涂抹得面目模糊。
然后他一翻身瘫在地上,做半死不活状。
路边的草丛里,远远近近的站出了人影。
天色越发的黑了,路上的士兵高举双手,是诚心诚意要投降的姿态。一个老成些的卫兵,提前受了张嘉田的嘱咐,这时就蹲到了他的身边,撕心裂肺的喊:“大帅受了重伤!来人啊!救命啊!”
张嘉田听着敌人的步伐声音,一只手伸在车底阴影中,还攥着一把手枪。他不知道敌人究竟有着何等用意。如果只是要把雷督理绑票,那好办了,自己起码可以在眼下保全性命;可如果敌人纯粹只想要雷督理的命,那么自己在临死前,也要甩手一枪拉个垫背的。
“发誓发多了。”他很奇异的没有惊惧,反倒想起了那无关紧要的事情:“总说要把命给他,结果今天真给了。”
他像是得了一点人生的教训,当几只手枪将他围住之时,他强睁着被鲜血糊住了的眼睛,还在告诫自己:“往后可不能再乱发誓了。”
然后,好几双手从天而降,把他抓起来五花大绑,装进了麻袋里。
张嘉田等人落入了刺客手中,死生不明。而在这一天的下半夜,北京城内的雷府门前,跌跌撞撞的冲来了两个黑影子。
黑影子之一是雷督理,另外之一则是白雪峰。
雷督理是凭着两条腿,硬生生跑回来的。平时他连坐着都嫌累,恨不得随时随地的躺着,如今却是如有神助一般,以着仅次于马车的速度,一口气跑回了城内。东倒西歪的撞进门内,他双腿一软跪了下来。值夜的卫兵见状,吓得一哄而上,留守在家的卫队长尤宝明闻讯赶来,就见雷督理趴在地上,嘴唇动着,似乎是在喃喃的说话。
尤宝明当即也趴下去了,把耳朵送到雷督理嘴边,一边听着,一边充当通译,扯起大嗓门发号施令:“全府戒严!打电话叫秘书长参谋长立刻过来!发电报给莫桂臣师长,让莫师长拦住所有出京的火车!给虞都统打电话,京中有变,让他别出门!”然后他伸手把雷督理拖起来扛上肩膀,一路小跑着把人扛回了屋子里。雷督理的两条胳膊垂下去,软绳子似的,随着他的步伐悠悠荡荡,偶尔甩着磕了门框,也没有知觉和反应。
房内电灯明亮,雷督理躺在一张软床上,头脑是清楚的,身体却像是完全瘫痪了,一颗心脏拧绞着剧痛,视野也是摇晃模糊。依稀看见一个熟悉身影冲了进来――那身影苗条单薄,是熟悉的,也是久违的。
胸中一股热气往上一冲,他身不由己的咳嗽了一声。他觉得这只是一声小咳嗽,然后喷出来的鲜血一直溅到了叶春好的身上去。
然后他眼前一黑,就觉得自己的身体往下沉,忽悠的一下子,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雷督理再睁开眼睛时,天已经亮了。
他像是被那阳光吓着了,一翻身就滚下了床去――林子枫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他,把他又推回到了床上去。
雷督理并没有感觉到身体有什么痛苦,只是手脚都不大像是自己的东西了,连根手指头都抬不动,他对着林子枫说话,发出的声音也是虚弱沙哑:“我睡了多久?”
林子枫答道:“您昏迷了三个小时左右。”
雷督理又抬头看了看这屋子,看见了他的参谋长。魏成高参谋长和他目光相对,连忙走上来弯腰说道:“大帅不要怕,这里是我的家。帅府的目标太大,怕不安全,所以我就把您带到了我这里来。还有,虞都统已经知道了这边的事情,他说城内的局面,他目前还可以掌控。城外莫师长那边,因为拦截铁路的事情,和韩司令的人交了火。不过大帅可以先不必管外头的事情,要紧的还是城里的情况。因为大总统前天出京了,现在城内……”他压低声音,沉吟着措辞:“群龙无首,大有可为。”
雷督理沉默了片刻,说道:“我看,韩伯信的嫌疑最大。”
所谓韩伯信者,便是如今的京畿卫戍司令――幕后主使者非得有着韩司令那般的权势和力量,才敢、并且能、在北京城外对着直隶督理动手。而且此人和虞天佐一贯不睦,和雷督理也总有“一山二虎”之势。
“去。”他发出了似有似无的气声:“传我的命令,关闭城门,扣住韩伯信的所有亲眷,不许韩伯信本人进城,并让他在今日午时之前,必须释放张嘉田。”
雷督理这句话火速传遍京城,几处城门立刻就开了火,守城的士兵是韩司令的人,不是雷督理的人,焉能按他的意思关闭城门?城门打得热闹,城内也同样热闹,韩宅内的卫兵正护送了韩家的男女老少往外走,被雷督理的兵迎头堵了住。双方一阵乱打,也打了个枪炮齐飞。虞天佐的队伍在承德登上了闷罐车,也往北京这边来了。
然而未等那长长一列闷罐车驶出热河地界,战争已经结束了。
韩伯信司令同意用张嘉田去换自己一家子人的性命,而大总统连夜赶回北京,专门为了做他们双方之间的调停人。雷督理穿戴整齐,被魏参谋长和林子枫左右搀扶出了魏宅大门,强撑着前去了总统府。看表面,他除了脖子那里被碎玻璃划伤了一道之外,并没有再受其它重伤,但周围的人都知道他这一回怕是要累“坏”了。
“坏”了的具体表现,就是他在躺了大半天之后,两条腿还是软的。魏成高与林子枫说是搀他,其实根本就是架着他往前走,走了半天,他的鞋底就没踏实的挨过地。
他冷着一张惨白的脸,走也走不得,话也说不动,坐在汽车里,也全靠着魏成高与林子枫左右夹着他,否则他随时都要一头栽倒。像一具成了精的傀儡一样,他指挥着魏林二人,将自己搬运进了总统府内。
他和大总统进行了长达一个小时的密谈。谈判结束之后,魏林二人把他架回了汽车里,林子枫咬着牙憋着话,不肯第一个开口,所以还是魏成高先问道:“大帅,怎么样?总统对此抱有怎样的意见?”
雷督理向后仰靠过去,一张脸依然是惨白的,然而惨白颜色的下面,隐隐透出了一层红晕。
“你应该……”他气若游丝的说话:“改称我为巡阅使了。”
旁边两人登时一愣,统一的直了眼睛看他,就见他闭着眼睛,一张脸轮廓分明的白着,像一尊无感情的雕像。
“是您?”林子枫终于忍不住了:“原来不都说是虞都统吗?”
雷督理的嘴角一翘,显出一点似有似无的笑意,声音则轻得像烟,在汽车内柔曼的弥散开来:“时势造英雄啊。”
的确是时势造就了他这个英雄。
直鲁豫巡阅使,本来确实没有他的份,可忽然间他遇了刺,忽然间他名正言顺的戒严了全北京城,忽然间他在城外和卫戍司令的部队开了火,忽然间他截断了北上南下的所有火车道,忽然间,北京成了他姓雷的。
一股狂风把他直卷上了九霄,他身不由己的就占了上风,所以心念一动,改变了先前的宗旨。为什么一定要捧虞天佐呢?其实他也并不比虞天佐差什么啊!
他的身体几乎是瘫痪的,但是他的头脑宛如机器,高速运转――他要做三省巡阅使,否则他就对韩伯信开战。他开战,虞天佐跑不了,一定也得跟着他参战,后果如何,不言自明。
大总统最怕大乱,这样的条件开给大总统,他简直可以确定对方的答案,所以不必非去等待那一纸委任状,他尽可以提前昭告天下,并庆祝。
“派人去接张嘉田。”他忽然又说:“接人的时候看准了……他要是丢了鼻子眼睛胳膊腿儿,就用韩家的人命赔他……”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低到近乎耳语:“韩伯信不是有五个儿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