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沈夜把我往怀里一揽,深情地道,“三郎知道你在意三郎,三郎就再也不想死了。山无陵,”他低下头,深情地看着我,慢慢道,“天地合,乃敢……”
“与君绝!”我咬牙切齿地念出来。沈夜拼命地点头。我深呼吸了一下,将他推开,自己坐到了凳子上。
我觉得母亲向来是对的。她让我多往凤楼跑跑,一定有她的深意。虽然沈夜恶劣了一点,凤楼的人卑劣了一点,但是母亲要我做,我还是要做到的。
于是我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平静一点,然后道:“我来是和你说,我想了一下,包下你是可以的。”
“城儿好聪明!”我一说,他立刻改了称呼,我吓得浑身一抖,他却全然不顾我的心情,继续道,“你败坏了自己的名声,苏公子若是正儿八经只想嫁过来,必然会嫌弃小姐而退婚,陛下赐婚也就没用了。苏公子若怀着其他目的,必然会不管不顾地嫁进来,那城儿也确认他的身份了,便再不顾老师颜面退婚,对不对?”
“你怎么不觉得我是贪图你美色呢?”联想他一贯自恋的样子,我不由得冷哼出声。他轻轻一笑,起身走到我面前。
现在他没有在脸上涂抹乱七八糟的东西,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眉目,仿若俊山秀水,如此不言不语地向我走来,真像极了我梦中一直爱慕的人的模样。
那真是绝世的好容貌,看得人惊叹连连。我不由得凝住了视线,而他慢慢走到我面前,不由得扑哧一笑:“我当然知道您贪恋我的美色,从第一眼到现在,”他伸出手,冰凉的手指慢慢触碰到我脸上,声音好像带了某种魔力,让我陷入了一种头脑真空的状态,只能听他慢慢道,“我就知道,您很喜欢我。”
他的话说得我心头小鹿乱撞,我居然一时也不能否认。他轻轻弯下腰,凝视着我,一双眼浩瀚如星河。我一时间居然有了一种莫名的压迫感,而面前的人竟忽地带了几分高贵和威严。
“我是你的人了,”他慢慢开口,“你会娶我吗?”
听到这话,我猛地回神,缓了许久才道:“凤楼的人刚进凤楼的时候,是由谁调教的?”
“我啊!”他眨眨眼,“虽然我没接过客,但是我懂得还很多呢。”
“哦。”我一时有了欣慰之心,小倌馆一馆之主,于风月情事上懂得多一些是正常的。看来不是我自己出了问题,必然是因为他给我用了什么魅惑之术。
我强制镇定着点了点头:“迎娶不迎娶,日后再说吧。今日我先走了。”
“若不迎娶三郎,”他似笑非笑,“您要迎娶谁呢?城儿还要去相亲吗?”
“与你无关。”我焦躁难安,便站起身来,径直走了出去。沈夜也没追上来,我想,对于我会包下他这件事,他应该已经满意了吧?
走在路上,我想起他的话,若不迎娶他,我该迎娶谁呢?目前皇帝给我许婚世间皆知,正常人家的儿子估计都不会许给我了。所以会嫁给我的,要么是因为太喜欢我,这给了他莫大勇气,要么就是我太喜欢他,我的不顾一切给了他莫大的勇气。
可这两者都太难找。
说喜欢我的人,长这么大,倒的确有一个。左将军的儿子白少棠,当年同我一起长大,十一岁的时候的确向我告白过,但因他缺牙个儿又矮,嘴还有点歪,被我一口拒绝了,他便去了边疆,一去十几年。且不说他还记不记得当年喜欢过我,就算记得,边疆将军不得随意回朝,他要回来,女皇不批,那就是革职杀头的大罪。他估计也不能在我成婚前赶回来,所以这白少棠是不能指望了。
还有一个沈夜……这……这更不能指望。
而我很喜欢的……的确有一个。
不过那人其实与我从未谋面,甚至可以说是素昧平生,我们只是长期书信交往,简而言之,我们不过是笔友。我喜欢他,他未必喜欢我。况且,哪怕他喜欢我,我愿意不顾一切给他庇护,他也未必相信我。想来想去,虽然不妥,但我还是要给他写封信,同时要催催上官婉清为我尽快准备相亲了。
我去催了上官婉清,然后回家给我那位笔友写“情书”。
奏章好写,情书着实难写。我既担心写得冒昧,又担心不够冒昧不能显出我的诚心。于是一连几日,我写了好几封,却都没敢送出去。
当然,我觉着我无法写出一篇好情书,同沈夜也有一定的关系。
每日我都要做几件事,首先我要上朝听女皇训话,紧接着我要去家里问安,听父母训话,再接着去凤楼,在那里待上一宿。去凤楼本就只是权宜之计,想掩人耳目,所以我去之前总幻想的是给我安排一间幽静的房间,我一个人安静地写情书。
然而现实总比较残忍,每一次我过去,都会被安排在一间“特别幽静”的房间,然后一开门,就看见沈夜脸上扑着厚厚的粉,穿着袒胸露腿的衣服,要么半倚在床上,要么半倚在桌子上,甚至半倚在窗台上,含情脉脉地看着我,只差扒开衣服大吼一声:“来吧!”
我每一次都要将他扔出去,然后再和不断撬门、爬墙、爬窗、骗人的他做斗争,用尽一切办法防止他进我的房间。
他为了进屋不择手段,甚至连假传圣旨都干过。我想,若日后我想要他死,他近日来干的事足以灭族。有时候我都不知道,他到底是太大胆还是法盲。我向来不怕没文化的人,最怕的就是这种既没文化又那么机灵的人。
好在,我毕竟是个同他人斗智斗勇长大的三品御史大夫,想尽一切办法,我终于在阻止他进屋这件事上有了近乎百分百的成功率。
但你以为我不让他进屋就完了吗?不是的,不让他进屋,他就在外面唱歌,一首又一首淫词艳曲,唱得我写情书的手都颤抖起来。
这种情况下,我写的情书都充满着一种失眠的味道,与我那梦中情人格格不入,于是写了好多封,却没有一封能见人。
情书没能写好,外面却开始风言风语,传言我爱上了凤楼楼主沈夜,天天夜宿花街,不久后还传出了我为沈夜打架,迅速将我从“如玉君子”的神坛拉下,成了一个人见人叹息的纨绔子弟。老师给我写了多次劝诫信,表示她的儿子很在意女子品行,我这样做会让他很失望,她写一次,我就开心一次,这证明我越来越让她失望,她儿子也就离我越来越远了。
我每日都在这种欢喜与痛苦中纠缠,最终我忍无可忍,有一天晚上,我终于没去凤楼,安安静静地躲在自家房内,睡了个幸福的觉。
然而也就是那天晚上,半夜里,突然有人敲响了我的房门。
我毫不怀疑那就是沈夜!
我觉得这种大半夜敲我房门的事情,除了他没有人能干出来!于是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闷头继续睡,想等沈夜赶紧滚蛋!
然而敲门声一直在继续。
对方敲得很文雅,很轻柔,似乎修养极好。我不由得有些犹豫,揣测着是不是有其他人来。想了想,我提了剑,小心翼翼地走到门边,低哑着声问:“是谁?”
“苏阁老之子苏容卿前来拜见。”
苏阁老之子苏容卿!!
这个名字轰得我脑子一片空白,许久之后,我终于回过神来,忍不住想这是不是沈夜诳我。之前在凤楼的时候,沈夜为了进屋,还诳过我陛下驾到。听闻苏公子是一个非常温柔的男人,怎么可能半夜爬到我家后院来?
于是我十分谨慎,继续道:“公子为何深更半夜来到舒家?公子又如何进舒家的?”
“烦请大人开门,在下有话细说。”
一听要我开门,我更加觉得可疑,几乎有七成把握门外是沈夜了。我一时不由得怒火噌噌直往上窜,却压住了自己内心的愤怒,慢慢道:“有什么话,公子在外面说吧,你我未娶未嫁,半夜相见,总归不好。”
对方沉默了片刻,还是说道:“大人还是开门吧,在下有很重要的话要说。”
这句话一出,我立刻想起前两天沈夜诳我的时候,也是让人伪装了女皇的语气,有模有样道:“朕今夜前来有要事商议……”
我怒火中烧,我都从凤楼躲到家里了,他却还不肯放过我!是可忍孰不可忍,哪怕我是一个有修养的贵族女人,我也是有脾气的!我今天必须让他尝尝我的厉害,我一定要揍他!
我知道,如果我看见他的脸,我揍不了他。一个长得好看的人在这种事情上是有优势的,于是我下定决心,我要在开门的瞬间,快速、干净利落地揍过去!
于是我深吸一口气,猛地打开门,在对方猝不及防之时,一拳迎面而上。
然后我就见到对方踉跄着退了几步,从台阶上直直地滚到了院子里。一个小厮赶忙上前搀扶,提着灯笼焦急道:“公子!公子可还好?”
我被眼前的情景吓蒙了。只见一个身穿乳白色长袍,戴着纯白面具的男人瘫倒在地,被小厮艰难地搀扶起来。
他优雅从容,哪怕是这样狼狈的模样,也让人觉得身上带着一种世家子弟的矜持与贵气。
我愣愣地瞧着他,看他站起来,轻轻地拍打了身上的泥土,然后转身看向我,微微行礼,略带歉意道:“深夜打扰,惊扰了大人,是容卿之责。”
这话让我迅速回神,我吓得结巴了,赶紧道:“不……不是。是我的责任,我以为……以为……”
我以为你是沈夜派人来玩我的……
但这句话我绝不能说。于是憋了半天,我终于只能道:“更深露重,公子还是先进屋里来吧。”
“不必了,”他轻轻摇头,“大人说得对,你我未婚未嫁,同处一室,的确有些不妥。”
听这话,我简直想咬舌自尽。谁叫我刚才乱说话的!然而转念一想,不对,我不能在这个公子面前留下好印象,于是我干笑了两声道:“对啊,这样太不矜持了!”
“你……”他旁边的小厮满脸愤怒,似乎要说什么,苏容卿一把拉住了他,淡然道:“看来大人不是很喜欢在下。”
“算是吧。”我尴尬地咳嗽一声,“我比较喜欢,嗯……凤楼沈夜那样的。”
“这个,在下有所耳闻。”他音调低了些,又道,“今夜容卿前来,便就是为这桩婚事。姻缘一事,讲求的是你情我愿,本以为要和大人商讨很久,但既然我们都已经相看两厌,我想退婚一事,也就不必商讨了。”
“咦,你要退婚?”我有些诧异,再确认了一遍,“你要抗旨退婚?”
“如君所言。”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来,交到我手上。他的手很白,在月光下泛着淡淡光华,好像一尊精雕玉琢的玉像。我不由得看呆了,心想若这位公子摘掉面具,不知是怎样的绝世风华,更不知其美貌相比沈夜,到底是沈夜更胜一筹,还是他更加让人赞叹。
“半月后天祭,我会入宫退婚。”他将信交给我,提醒道,“说辞便是我写的这些,还望大人牢记。”
“哦……”我点了点头,琢磨此人真是体贴。对方点了点头,便携着小厮离开。我目送着他的背影,瞧着他悠然地走到墙边,携着小厮足尖一点便踏出了院墙。
看得出,他的身手不错,我不由得心里一阵寒意,心想还好退婚了,不然结婚后危险性更高了。
我一面想,一面又有些惋惜,如果这个人不是女皇赐婚让我娶的,其实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一边想着,我一边打开了信,信上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
我想日后我约莫是不能打开信了。前阵子送一封信招惹了沈夜,今夜接一封信,却迎来了故人……
那信上的笔迹,我是再熟悉不过的,书信来往数年,其他不熟悉,笔迹倒是相熟的。于是我赶忙追了上去,在小巷中大唤了一声:“苏公子!”
对方停住步子,转头看了过来,一双眼眸深如墨色,竟忍不住让人想起沈夜那双绝美的眼。
我咽了口口水,想说些什么,却一时语塞。
要说什么呢?
说我喜欢你,烦请不要退婚?你先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女皇的人,会不会害我,要不要与我白头偕老,只要你答应我,我就好好保护你一生一世?
说其实我知道你苏家三朝元老,始终是拥护君主的重臣,老师虽年幼时教导过我,于我有恩,内心却始终是偏向女皇的,只是我不知道老师的心偏了多少,而你的心,又跟着偏了多少。
说苏公子,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这些话在我心中百转千回,一开始炙热如岩浆,却慢慢冷却了下来,最后化作缠绕着内心的琴弦钢针,一时竟扎得我有些痛。
约莫是我沉默的时间长了些,对方有些不耐烦,终于道:“大人是有什么想说的吗?”
“公子……”我有些苦涩,许久后才慢慢道,“公子可否摘下面具,让在下一观容颜?”
“为何?”他声音冷了几分,明显带了警戒。我也觉得这要求唐突,赶忙道:“在下并无冒犯之意。只是……只是在下想看看公子。”
“为何?”他继续这一句,固执得仿佛是当年初见时的少年,隔着竹墙,带着冷冷的声调,询问要同他借三两银子的我道,“为何?”
我内心突然柔软下来,慢慢道:“因那年我向公子借三两银子,却未曾还给公子,舒城内心不安,日后定亲自上门奉还。”
听到我这样的话,他眼中露出诧异的神色,许久后,却是有几分惋惜道:“怎么是你……”
此时月上中天,光华落满整个大楚,他一身白衣,面戴洁白面具,在月光下熠熠生辉。我的心跳得飞快,一时口干舌燥,竟完全没过脑子,便道:“是我,公子,你还要退婚吗?”
话一出,我便乱了分寸,既怕他说不退婚了,我得将他迎娶进门,他卷入我舒家与女皇之间的纠葛,又怕他说退婚,我徒增伤心。
然而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片刻后,他慢慢走到我面前,抬手触碰了我的脸颊。
然后他的答案如微风一般吹过我的面颊,带着那一夜微微的冷意。
我突然有点想沈夜了,有时候,人吵一点也是不错的。
苏容卿走后,我回了房间,在房中辗转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