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车子各有方向，南来北往。载着秦雯月的公交车，远没有何宁朗想象得那么快，它不紧不慢，又收了三拨的乘客后，从中山路一直往尽头深处开去。

　　秦雯月这是要去哪呢？难道可以将那个约定置若罔闻？为了回叫一声“宁朗……”，她做了最后的决定，先回家一趟再出来，给自己留有余地。

　　她的家就在中山路的尽头，很老的一片平房里，有老建筑的风格。开门会有“吱呀”声，关门同样也会。她很快完成了这自以为最艰难的过程，没有惊动家人。她的父母同是一个厂里的双职工，作息常年严谨。她飞快地逃，逃出这段老宅的里弄，挥手招来一辆蓝色的士，今晚注定将改变她的一生。

　　改变她一生的是那个约定吗？装满厚实钞票而隆起的提袋，安静地摆在一边，似乎已经散发不出诱人的味道。远处的约定一下子变得不那么重要，仿佛只是去履行一个简单的交接手续。

　　夜色更浓了，雨还在不停地下，软绵绵的不湿人的那种。城市似乎也在打着盹，也有倦意疲乏。可是有些地方是不睡觉的，它们信守承诺而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提供各式各样的服务。

　　父亲的车子终于停下，停在一个何宁朗不太熟悉的地方。他忽然为父亲有些伤感，希望父亲有个家，结束颠簸的生活。为此，他特意做了一个自以为绅士的动作，把后车门轻轻地拉开。

　　车内的美妇人有点儿诧异，这个冷漠的男孩？没容女人细想，那个可恶的男人抛了一块东西给她，掉在包上，是9908的房卡！

　　何宁朗有些沮丧，她还是没能征服父亲。他倏然有了几年前就已经绝望的念头，是不是还有可能父亲仍记挂着母亲？一家人还能够那么甜美地在一起？他暗自憧憬的这会，父亲身边的女人就已经变成影影绰绰的身影。他止不住地喜上眉梢，接下来将有一段和父亲独处的美好时光。他此刻完全拥有了父爱。

　　可让何宁朗万万没料到，和父亲面对独处时，竟是在一间小木屋里。两人赤条条地只是坐着，任炽热的蒸汽去煎灼他们自己也分辨不清的血管。

　　烟雾漫漫，何宁朗仿佛瞧见一颗颗豆大的水珠布满周身，却在想刚进来的时候，三楼电梯“叮”了一声，莫明其妙地心慌意乱。电影与小说的画面很快交杂缠绕着浮现心头，幸亏迎面而来穿着统一制服的服务生，方觉泄下一口气。他没有堂浴的经验，紧跟着父亲心怀忐忑，一路装模作样。他一贯聪明，学一遍就不用别人再教。几分钟前还笨手笨脚，现在却是神色自若，毕竟是大人了。

　　桑拿的过程很快，也不适宜长久，几分钟后他们就躺到舒适的沙发上。很静密的地方，父亲习惯啜饮茶水，点燃一支烟。

　　何宁朗思绪欢跃起来，终于可以向他畅快淋漓地倾诉这几年来的生活。可是，他忽然惊奇地发现这男人世界的休憩场所，淡蒙蒙带点灰黄的光影下，居然有制服装束的美丽少女。他起初一直以为只是些服务生在进行着各种各样的服务，一句吐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地咽了去。

　　这时候，走来一个领班模样的男子，俯身对着父亲耳语。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秘密？正是这个秘密驱使着父亲不得不起身示意他也走？

　　他们漫步穿过一条很长的过道，掀过几层翠帘，视线更加难辨。几盏浑浊不堪的筒灯下，三三两两的引路人。最后父亲踪影全无，彻底地把他抛下，抛到一抹幽暗昏黑的光影之中。

　　显然，门只是虚掩着，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在外头监视？何宁朗佯装若无其事，平躺在黑屋里的一张床上，努力地做着极大的掩饰。这个年轻的男子害怕别人窥出他还存在的少年情怀，因为已经是大人了，显然不介意做一些冒险的事。

　　他悚然惊起，只见一个身材颀长的裸露少女，飘飘渺渺地向他挨近。一转眼，香扑唇齿，使他呼吸间就能感受到一个温暖的、柔软的女性的肉体。他哆嗦起来，几回回梦里火烧火燎的秘密，一下子毕露跟前，真实地可以触手。

　　蓦然间，激起他最原始的欲望，一股一股的炽热顿时布满周身，仿佛一个饱满的热气球仍然在加速地膨胀。他似乎抱住了心爱的可人儿，贪婪地沿着柔美的曲线游动下去。他几乎就要爆裂开来，狂热下去……

　　黑暗中一声轻笑，分明不是雯月。他大叫一声，拨开她，手足无措地跌出门外。他仓皇地逃，在昏暗中寻觅出口，慌乱地仿佛爱情就要一点一滴地从手中溜走。

　　突然一只手紧拽住了他，是父亲！他仍在的，一直守着他吗？何宁朗一下惊醒，这就是他们的秘密，这一切都是父亲精心编导的，为什么要这样呢？他把另一只手也交了出去，由着父亲搀扶，就像一个无知的溺水孩童急切地就要知道事情的全部起因。

　　可他哪里知道，眼前这个深爱他的父亲还有更多的盘算。这个父亲要在儿子成年的这一天，给他更大更充实的礼物，而绝不是把他装扮成一个年轻男子就完事了。

　　“怎么？不要紧吧，会习惯的。”父亲深邃的目光，望着儿子满头的汗珠，深深地皱了眉。不管如何地难于启口，他决意要跟儿子好好地促膝谈心，辅导一下有关女人的课程。

　　9908拉上帘子的窗，仍然遮不住诱人的，仿佛在召唤客人的归来，又似乎撩人心弦要把一段段缱绻柔情包容其中。女人早就回到这儿，她仍旧琢磨不透何伟奇究竟要做什么？不就是参加一次儿子的生日派对？好像有多神秘似的。她暗自可笑，想起那另一包礼物，根本就没有什么对手可言。

　　真相既已大白，她还留在这里有什么意义呢？说实话，她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要如此固执地呆下去，没有尊严地听命于他。这也许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只为了些许的微妙玄奥的缘由可以奋不顾身的二十四小时。

　　就在这时，她隐隐约约听到门外似乎有人说话，似乎还在开着门，难道还有人拥有这个房间的钥匙？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猛地拉开了门，看到一个楼层服务员……

　　午夜来临，父亲终于和儿子说完一段几乎令他湮没的初恋，以及他的过往凡是与女人有关的种种经历，甚至包括和儿子的母亲。爱情的女神似乎从来没有眷顾过这个中年男子，一次一次给予沉沉地猛烈地重击。他在人前得体的举止，泰然的处事原则，赋予一切漫不经心的面容，是不是更能强烈地隐喻出他才具有的那种痛彻心扉？

　　他摸了摸手上嵌有钻石的金表，缓缓地站起来，背部依旧平滑，然后带上儿子一路悠悠地从三楼踱步来到9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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