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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锡当卢

哑舍(全集) 玄色 14635 2021-03-29 20:14

   公元前220年高泉宫

   采薇捧着新出炉的桂花香糕和红枣羹走在高泉宫的回廊中,步姿款款。

   已经十八岁的她穿着一袭霜色花罗裙,裹出她曼妙的身材。两条乌黑的辫子顺着耳边垂下,如云的发髻上点缀着月白色的花朵,五官清丽逼人,再加之经常跟随在甘上卿身边伺候,多多少少也学得了对方一二分的淡然气质。但凡见过她的侍卫都难以移开视线。只是对方算是甘上卿身边的人,无人敢上前贸然表达倾慕之心。

   采薇走到偏殿门口,轻巧有节奏地敲了敲门。她都不用出声,因为她的敲门节奏是上卿熟悉的,若是公子婴在偏殿里,应该就会冲出来直接抢走她手上的食盘。她静静地等了片刻,偏殿里并没有响起杂乱的脚步声,那就说明今天公子婴还没回高泉宫。

   “采薇?进来吧。”偏殿内传来一声低沉的声音,采薇神色一肃,收敛了面上的笑容,一本正经地推开殿门,缓步迈入。

   偏殿内早就已经不复几年前的杂乱,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公子扶苏就喜欢往偏殿找甘上卿议事。从小养尊处优的大公子自然不能忍受自己身处糟糕的环境中,逐渐搬走和添置东西,在几年中陆陆续续地把偏殿改造得整洁舒适,甚至现在已称得上奢华精致。

   秦王政已经在去年统一了中原六国,成为了千古一帝秦始皇。他下令把天下的兵器都汇聚到咸阳,销毁之后铸成十二个钟鐻铜人,还把六国的十二万户豪杰都迁徙到咸阳。每当破了一国,就会仿造其宫室,在咸阳北坡建造一座一模一样的,称之为六国宫群。所有从六国俘虏而来的诸侯和美人,还有各种珍奇异宝,也都纷纷收入这些宫中。

   相比之下,扶苏所居的高泉宫就算是既简朴又窄小了。但此处却胜在离咸阳宫最近,扶苏怎么也不可能把这么好的位置换掉住偏远的宫室,更何况他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早已经习惯了。换大的宫室,就代表身边的人要再多一倍甚至几倍,他才不会给旁人有安插细作的机会。

   采薇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宫女,但多年来耳濡目染,多多少少也能猜得出来大公子和上卿一些举措之后的含义。不过秉着少说多做的原则,她就只是个他们需要的小宫女。

   偏殿已经没有了那么多书堆,只有靠北面的墙边有一排青龙木的书架。据说是从百越国的皇宫搬过来的,书架上雕着古朴的螭龙纹,散发着沁人心腑的幽香,直接省去了在偏殿内熏香。偏殿旁边的两间厢房也都打通了,一处作为堆放书简的书房,一处就作为甘上卿的起居室。甘上卿也还有一年就到了及冠之年,四年前就从咸阳宫的鹿鸣居搬了出来,彻底住在了高泉宫。

   公子婴为了这件事别扭了许久,不过他也在两年前被赐了一座极为偏远的宫室居住,对他来说根本形同虚设。因为天下豪杰被秦始皇迁徙到咸阳,所以咸阳城中大大小小的各地食肆数不胜数,公子婴最近一两年几乎白天都泡在外面寻觅吃的,只有下午或者傍晚才回到高泉宫蹭住。

   采薇转过屏风,一眼就扫到自家上卿正伏案疾书,而大公子扶苏正一身黑袍站在一幅巨大的悬挂在偏殿之侧的羊皮地图前端详。采薇知道那是他们最近一阵经常在看的咸阳城防图,连忙知趣地垂下眼帘,低眉顺目地把食盘轻手轻脚地放在案几之上,从袖中掏出她重新编织了挂绳的玉璇玑,便要告退。结果甘上卿却把手中的笔一放,朝她抬起了头。

   “采薇,多谢你做的衣服,很合身。”甘上卿今年已经十九岁,正是一个少年人风华正茂之时,幼时就已经很隽秀的五官在长开之后,更显得丰神俊朗。一双带笑的丹凤眼,即使只是一个眼尾扫到,都会无端端让人怦然心动。他今天穿的这身柳绿色长袍,袖口衣襟都缀着丁香色的云雷纹,更衬得他面如冠玉。若不是他深藏在高泉宫足不出户,咸阳城的男女老少早就为之疯狂了。

   能为自己喜欢的男人做衣服,采薇不知道有多幸福,但她把自己的心思小心翼翼地藏在心底,只是偷偷地瞄了一眼自家上卿之后,才深深地伏了下去。

   她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崇拜就变成了仰慕,她也知道这种感情只是镜花水月,只能尽自己所能地为他做些事情。所以她在七八年前,就进了咸阳宫负责缝纫衣袍的织室学习。

   那时的她曾经被自家上卿问过两个问题,应做何事,与想做何事,究竟选哪个最佳。

   她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因为她可以选择自己想做的事情。

   采薇甚至都不敢回复一声,生怕自己声音中的颤抖会泄露自己的情思,恭敬地低头行了一礼之后便静悄悄地告退了。

   接下来抽空给自家上卿做件什么颜色的衣袍呢?快要入夏了,衣料也要换得更薄一些,据说库里刚收了一些楚地那边的襌衣料子,可以去挑一挑……

   看着那小宫女婷婷袅袅地扣上殿门离开,扶苏才收回目光,却见自家侍读早就低头继续写字了,不禁取笑道:“采薇一片深情,怎么不收了她啊?”看那采薇依旧是梳着姑娘头,所以扶苏才有此一问。

   少年上卿停了笔抬起头,有些思路被打断的迷茫。虽然不解为何扶苏会忽然说起此事,但他还是认真地回答道:“大业初成,无暇思索嫁娶之事。”他顿了顿,眉间带了点忧愁,“大公子也并未成亲,陛下究竟是何意?”

   扶苏是去年行的冠礼,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但依旧没有成婚。少年上卿倒是不着急自己的婚事,毕竟现在在甘家,他才是说了算的那一个,父亲也不敢随意替他答应婚事。可是扶苏却不一样,因为其母妃早逝,媒妁之事一切都要始皇决定。在始皇一统六国自称皇帝以后,整个天下的目光或多或少也就投注到了大公子扶苏身上,去年的冠礼也举办得异常隆重。

   可是始皇却并未册封其为太子,而且在把天下闻名的和氏璧打造成传国玉玺之后,剩下的两块玉料被他一块赐予扶苏,另一块赐予了今年才十岁的小公子胡亥。

   这样暧昧不明的态度,更让人觉得他的用意高深莫测。

   朝中的高官贵族们也许猜不透始皇的心思,但对于扶苏来说,简直再明白不过了。

   “因为父皇他觉得他并不会死。”扶苏的唇角勾起了一个讥诮的弧度,“他说自己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可他却根本不想把这个皇位传给别人。”

   少年上卿沉默,也许是因为六国平定,战事消减,始皇帝闲下来之后,就开始求仙问道,妄想长生不老。

   这种事其实细想都可以理解,毕竟谁都不想死,尤其还是坐拥整个天下的始皇帝。

   但眼见着英明神武扫平六合八荒的始皇帝变成了一个痴迷于如何求得长生的普通人,这种反差实在是让人无法接受。

   不过死亡,也许是少年上卿这种年纪从未想过的严肃问题。

   很少有人能接受每个人都会死去的这个现实,更难接受自己或早或晚也终将死去的这个事实。

   少年上卿试想了一下自己若是死去,觉得这个世界少了他,也许他的亲人朋友会感到悲伤,但根本不会影响到其他人的生活。而始皇帝的生死就是一件大事了,整个天下都会为之震动,甚至连刚刚收复的六国都会重新分崩离析,整个中原会迅速重燃战火。

   在某种程度上,始皇帝是不能死的,至少暂时不能死。

   在扶苏可以掌控整个局势之前,是不能死的。

   这个过程,也许是十年,也许是二十年,也许需要更长的时间……

   扶苏没有留意自家侍读的神情,而是继续淡淡道:“父皇不想我成亲,甚至也不会让我的弟弟们成亲。一旦有了下一代,太子之位就必须要决定了。父皇还在拖着,甚至用小弟胡亥来转移朝野的视线。”想起了胡亥懵懵懂懂的小脸,扶苏也不免同情地叹道,“胡亥太可怜了。”

   少年上卿皱起了那双形状优美的长眉,他和扶苏几乎没有说起过这些事情,但多多少少心里都已经有了预感。

   “父皇变了,他不再让我接触政务,指派我去修咸阳城墙这种无痛关痒的事务。”也许是发牢骚开了头,扶苏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的不甘和愤怒,嘲讽地笑了笑,用手背拍了拍面前的咸阳城防地图。

   少年上卿也抿了抿唇,神色万般无奈。

   其实要换成是其他都城,都不会让人有这种想法,毕竟一座城市的城防是极其重要的。

   可问题是,咸阳城基本就是没有城墙的。

   因为秦国的地理位置,都是由数个关卡要塞包围,函谷关、大散关、武关和萧关之间,便是广阔的八百里秦川。自商鞅变法之时,秦孝公迁都咸阳,就是在地处泾水与渭水的交接地带,两条河水便是天然的军事屏障。而当初迁都之时,秦孝公就只是建了一处宫阙,还未来得及修建咸阳城城墙时,就开始了连年战火。

   随着秦国疆域的扩大,修建城墙也就成了空谈,所以自秦孝公之后,历代秦王所热衷的,只是修建各种宫阙,林立在整个关中平原之上。可以说这一片沃土都是咸阳城,以山川险峻为城墙,实属天下第一都城。

   只是这种霸气也是迫于无奈,秦国并不是不想修城墙,而是一直连绵的战事已经让国库极为吃力,之后又兴修了郑国渠,并没有富余的人力、物力来修建咸阳城城墙,直到统一六国的现在。

   说出来都觉得可笑,身为天下都城的咸阳,居然连像样的城墙都没有。

   “城墙还是很重要的。”少年上卿想了想,实事求是地说道。之前是因为没时间,一旦腾出空来了,城墙是必须要修建的。否则一旦有军队打进函谷关、大散关、武关和萧关四个关卡之一,甚至只要其中一个守关的将军反水,都会让对方长驱直入咸阳。而一马平川的关中平原之上无险可守,咸阳城变成了对方案板上的鱼肉,真是随便想想都觉得恐怖。

   扶苏又岂能不知道城墙的重要性?只是父皇的心思明显并不在这之上,千古一帝的称号已经让他的信心膨胀到顶点,并不相信会有军队可以攻打到咸阳城下。更何况这个城墙的范围要修多大,规模要修多壮丽,都不好定论。

   而且,听说父皇还想要修一座庞大宏伟的宫殿群,甚至连名字都取好了,叫阿房宫。据说在北边也要修建万里长城,以拒匈奴外族。还有,在尝到了修建郑国渠的甜头后,父皇为了平定岭南,接下来还要修建一条灵渠,贯通湘水和漓水的人工运河,用以运送粮饷,更不要提一直都在修建的骊山陵墓了。

   一项接连一项的大工程,也就是说现在基本不可能有人力物力来修建咸阳城墙。

   而这样一个不可能进行的任务,偏偏落到了他的头上。

   扶苏紧紧地握了握腰间垂下的玉料,尽力平息着胸中的怒火和不安。也许是天下闻名的和氏璧有什么珍奇之处,他自从得了父皇赏赐的这块和氏璧的边角玉料之后,每次心情不好,只要摩挲几下,情绪就会好转许多。

   等重新恢复了平日里那个儒雅温润的大公子殿下之后,扶苏索性不去烦恼如何规划咸阳城墙的问题了,反正八成也不会修,到时候随便画个似模似样的搪塞过去就足够了。他撩起袍角,盘膝坐在案几前,打算把食盘拨往一旁,此时完全没有食欲。

   而另一边的少年上卿却反而站起身,走到扶苏身后的羊皮地图前,淡淡道:“若是始皇问起,公子可如此回复于他。可令咸阳为天象图布局,紫微星乃帝星,渭水之北的咸阳宫便为紫微星。渭水贯穿整个咸阳,就如同天上那条银河,其余宫殿皆可以天上星宿的位置对应。”

   扶苏回过头端详着咸阳地图,和脑海中的星象图慢慢重合,双目一亮道:“中宫天极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

   根据星象图,紫微垣的最中央是北极五星,帝王之座乃是第二颗星,而第一颗星曰为太子。而这又正好与咸阳宫和高泉宫的距离比例一致,隐晦地确立了扶苏的地位。

   少年上卿知道扶苏一点就通,便没有继续往下说。始皇估计并不是想要修建咸阳城墙,扶苏若是拿出中规中矩的计划,也讨不了对方的欢心。而星象图的规划,也不是他首创,据嘲风打小报告,骊山陵墓之内貌似也是照着星象图设计的,定能讨始皇欢心。

   扶苏点了点头,再转过来看案几上的桂花糕时,就有胃口吃几块安慰自己的肚子了。不过他看到食盘里还放着那块重新编好了挂绳的玉璇玑,知道这是自家侍读每天不离身的饰物,便拿起来递了过去。

   少年上卿自然地接了过来,却意外地发现玉璇玑上居然沾染了血迹:“殿下,你的手……”

   “哦,昨日习武时不小心伤的,无妨。”扶苏并不当回事,伤口并不大,已经开始愈合。若不是刚刚情绪有些失控,都不会迸裂。

   少年上卿有些不放心地检查了一下扶苏手上的伤口,还是转身打算去找些伤药。

   只是在他将要转身的那一刹那,却赫然发现玉璇玑上沾染的血渍居然就那么消失不见了。

   “毕之?”看着少年上卿保持着一个姿势不动,扶苏微讶地问道。

   “无事,我去取伤药。”少年上卿把疑虑深深地压在心底,若无其事地把那枚玉璇玑挂回了脖颈间。

   公元前218年高泉宫

   王离已经多次来高泉宫,宫门口的侍卫们都早已认识他,连腰间的佩剑都没有要求他卸下,挥挥手就放他进去了。

   二十三岁的王离已经没有了那种冲天的锋芒霸气,反而因为最近四年都没有上过战场,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令人胆寒的阴郁之气。他甚至有时都会控制不住地去想,也许战乱时间再久一点,他也能像他爷爷和父亲一样成为将军在前线领兵打仗。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重新被派回始皇身边当个郎将,成为随行扈从。

   实际他的身份从小到大都没有变过,还是只是一个人质。

   生不逢时啊!

   王离阴沉着一张俊脸,只觉得头顶炎夏的烈日照得他整个人都快要烧着了。他大步流星地穿过高泉宫的门厅和回廊,熟门熟路地朝偏殿走去,甚至连门都没有敲就直接推门而入。

   偏殿内因为放着几尊冰鉴,一股清凉夹杂着青龙木的幽远香气扑面而来,让王离焦躁的心稍定了一些,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回身把殿门关好,把酷暑隔离在外。

   偏殿内的布置在这两年中又变了许多。从六国收罗来的奢华家具,被毫无品味地摆满了偏殿的每个地方,随处都可见一些稀奇古怪的珍奇异宝,而且连地面都铺满了楚国出产的珍贵绸缎。王离盯着看了半晌,实在是很想泄愤地印个大脚印上去,但还是敌不过从小被灌输的观念,乖乖地脱下了脚上的军靴。

   光脚踩上去的时候,冰凉的绸缎接触到脚底,真是让人的心熨帖得无比舒适。

   “大块头你来啦!谁让你脱鞋的啊?臭不臭啊你!”一个慵懒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婴穿着薄如蝉翼的紫色襌衣,拿着一卷书简看得正起劲。他侧着身半躺在竹席上,身旁还放着一尊冰鉴,里面冰镇着一盘水果,时不时伸手捞一块切好的桃子往嘴里塞。

   倒是一副会享受的模样,王离早就知道这位公子婴是咸阳出了名的游手好闲,这偏殿会布置成现在这副模样,都是婴鼓捣出来的。也难得甘上卿会纵容他如此,要换了他早就翻脸了。

   不过腹诽归腹诽,有了好条件,王离也不会苛待自己。他毫不客气地走到婴旁边盘膝坐下,大大咧咧地伸手从冰鉴里捞了一块桃子啃了起来。冰凉香甜的果肉入口,更是把心中最后一丝火气也都浇灭了,心想果然这公子婴会享受。

   只是这样也太消磨人的意志了,王离又狠狠地啃了一口手中的桃子。

   偏殿里的另一个人在王离进来的时候都没有抬头,还是一直埋头处理手头的条陈。王离也习惯性地没有打扰,而是放松地靠在凭几上吃冰镇水果。

   自从去年始皇去泰山封禅后,始皇仿佛就迷上了这种巡视属于自己领土的行为,马上又要带队东巡。其中涉及到的各种琐碎的事情,都需要有人负责。而在始皇驳回修建咸阳城墙的计划之后,大公子扶苏有些自暴自弃,除了正常地去咸阳宫暖阁听政外,都随着自己的夫子淳于越研究儒学思想。反正他有个全能的侍读,即使所有事情都丢给后者也不用担心完不成,反而还会办得漂漂亮亮周周全全。

   王离也多少知道一些这种情况,所以也就极为耐心地等少年上卿完成他手中的任务,反正叫他过来肯定不会只是让他吃几个水果的。

   等他吃完两个桃子之后,少年上卿看完了这卷条陈,用朱砂模仿扶苏的笔迹批注了一些注意事项后,这才抬起头来。不过因为长期低头伏案,他的脖子明显僵硬了一下,清隽的面容也扭曲了一下。

   王离轻笑了一声,擦了擦手起身走过去,直接在他身边坐下。不过怕自己刚摸过冰镇水果的手太凉,还是使劲来回搓了搓手掌,觉得发热了,这才帮他捏了捏脖颈。

   “谢了。”少年上卿的身体和表情都放松了下来,也不浪费时间,直截了当问道,“下个月的东巡你也跟着去否?”

   王离苦逼地点了点头,去年始皇泰山封禅他也是随行人员之一,这回自然也是躲不过的。试想一个有可能在战场上大展身手的将军,结果现实中却成了一个随侍在侧的侍卫车夫,这等差距简直让人不能接受。

   “想去北方否?”少年上卿观察着他的表情,轻扬唇角。

   王离虎目一亮,但随即又黯淡了下来。现在秦国的战事,除了岭南一带,就是北拒匈奴。这一南一北的战场,岭南地区布满瘴气,又满是水泽和密林,王离知道自己并不擅长这种地形的战事,去了也是送命。而北方战场,则是内定了由蒙家人主持,他根本插不上手。

   蒙家与王家不同,蒙恬和蒙毅的祖父蒙骜历仕秦昭襄王、秦孝文王、秦庄襄王、秦始皇四朝,先后夺取韩、赵、魏三国总共百余座城池,让秦国得以设立三川郡和东郡,算是奠定了秦国一统六国的基石,蒙骜是秦国实打实的顶梁柱。蒙骜的儿子蒙武虽在伐楚之时只是当了自家祖父王翦的副将,但也是由于祖父特意的分功,所以蒙家风头更胜。到了近些年,蒙毅与蒙恬两兄弟更是不得了,年纪轻轻便一文一武闻名于朝野内外。蒙恬因破齐有功被拜为内史,其弟蒙毅也位至上卿,深得秦始皇的尊宠,外出陪秦始皇同乘一车,居内则侍从秦始皇左右,号称“忠信”,其余诸将都不敢与蒙氏兄弟争宠。就连王家,也因为他祖父王翦的低调,而对蒙家退避三舍。

   想到蒙毅那个手握实权的上卿,王离又不禁看了眼面前这个名义上的少年上卿,手中按摩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嗯……”少年上卿吃痛地闷哼了一声,拨开王离的手,动了动自己的脖颈,倒是觉得舒服了许多。

   “蒙武将军都能做王大将军的副将,你也可以去给蒙恬做副将啊。”

   王离撇了撇嘴,就知道少年上卿说的是这个。他倒不是觉得做副将掉价,毕竟蒙恬的军功要比他的高多了。但王家这一代就只有他当兵,他的堂弟们即使有条件有兴趣,他祖父也都拦着不让去。他甚至有些怀疑他现在的闲散职位,是不是他祖父特意求始皇安排的。

   年纪越大,就越是小心谨慎,他祖父也是担心过头了。以王家现在的地位,只要不叛国,又怎么可能出事?

   这样想着,王离的心思又活络了起来,往南的战场他已经不考虑了,但北边的匈奴可是占据了一大片土地,替秦国开疆扩土乃是每一个秦将的梦想!

   少年上卿找他来倒不是为了此事,只是对朋友的关心而提点了两句而已。他挡住王离又要伸过来帮他按摩的手,示意已经足够了,轻笑道:“还记得你欠我两件事否?”

   “自然记得。”王离的神色也和缓了下来,想起当年的糗事,不由得也露出笑容。他即使不回头,也能猜得出婴那小子肯定在一旁竖着耳朵使劲偷听,他偏偏不说清楚,而是颇为怀念地回忆着,“快十年了吧?我一直等着你吩咐。你送我的锦囊我也一直随身带着。”

   见多年前的玩笑话居然还管用,少年上卿的心情也不错,从一旁拿过一个小小的漆盒。

   王离顿时觉得这个画面和多年前非常相似,只是除了漆盒的大小以外。他黯下神色,自责地说道:“你送我的那柄常胜戟丢了,我真没用。”

   “一切随缘,许是那柄常胜戟跟你无缘罢了。”少年上卿也没当回事,宝物往往都另有际遇,不会安分于他人的安排的。他把漆盒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件薄片式的饰物。

   王离忍不住凑过去细看。这件饰物是叶片形状的,银色质地,中间的螭龙浅浮雕雕琢得精细无比。但又不同于一般饰物,配着细线勾勒出来的流云纹边饰,有种澎湃的大气。王离看着觉得眼熟,却又觉得这片饰物不大可能是某个女人身上的配饰,伸手拿出来一看,发现背面铸有四个钮鼻,两两相对,顿时想起来:“这是当卢?”

   少年上卿点了点头,当为挡之意,卢为颅,当卢其实就是系于马头部的饰件,放置在马的额头中央偏上的部分,形状可以各异。此物在商周时期可能还有些防护之用,但在春秋战国时期,便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只有一定地位的军官坐骑,才可以配上用当卢。

   王离又掂了掂手中的份量,看着这片当卢上略带蓝色的光泽,挑眉问道:“这是锡制的?”

   “嗯,是锡当卢。”少年上卿也不讶异王离能判断出来这当卢的材质。

   《吴越春秋》中的“阖闾内传”曾记载,欧冶子造剑五枚,其中一剑名湛卢,是用五金之英与太阳之精铸成。太阳之精便是指天外陨石,而五金则是指“金、银、铜、铁、锡”。

   锡制的器物平和柔滑,不易像铜铁一般容易生锈,历时已久也会光泽如新。而且用锡器盛放食物都会延迟变质,连用锡制的花瓶插花都不易枯萎,所以锡器在很久之前就是贵族才能使用的器物,甚至有人会认为用锡器可以延缓衰老,更令锡器风靡一时。可是自从发现了在冶炼铜器时加入少量的锡便可以得到坚硬的青铜后,但凡冶炼出来的锡都几乎加工成了青铜配料,锡器就变得更为珍贵了。

   见王离爱不释手的样子,少年上卿忙轻咳了一声道:“此物不是送与你的,而是要帮我做的第二件事。”

   “何事?”王离微讶地抬起头。

   “此物在此次出巡之时,尽量要绑在始皇马车坐骑的额前。”少年上卿见王离要发问,又补了一句道,“别问为何,我自是不会包藏祸心,也不会害你。此物乃商周时器物,解难化厄之用。”

   王离的疑问被堵在了嗓子眼里,但他转了转眼睛,知道这位少年上卿还曾修习道术,瞬间在脑中想了几种可能,压低了声音问道:“此次出巡会出岔子?”

   “卦象紊乱,我也无从判断。”少年上卿皱紧了眉头,随即苦笑道,“希望是我杞人忧天吧。”

   即使是出于善意,为马匹换饰品的事情也可大可小,用上当年的一句戏言为借口也是足够的。王离也就没多说什么,把那个小小的漆盒揣入怀中,告辞而去。

   “有蒙家支持扶苏还不够,连王家也不放过吗?”一直旁观的婴在王离走后,咬着一颗甜枣,口齿不清地嗤笑道,“这样下去,陛下会对大公子有戒心的。”

   王翦为何不让王离去当蒙恬的副将,不就是不想让王家主动与蒙家搭上关系嘛!这和王翦让蒙武当他的副将的性质是不同的,谁依附于谁那能一样吗?蒙氏兄弟公开支持扶苏,是朝野上下都知道的事情,而王离一旦去给蒙恬当副将,这就直接代表了王家的选择。

   这些道理,少年上卿又何尝不明白。只是他夜观星象,帝星闪烁不明,恐怕始皇的阳寿不能长久。

   时间还完全不够,秦国一统天下才四年而已,六国贵族尚且都在各自的封地上贼心不死,若是始皇驾崩,中原肯定分崩离析,烽烟四起,重回战国时代。

   他能做的,自然就是尽可能地延长始皇的生命。但凡事都要两手准备,万一始皇薨了,大公子扶苏身边也要拥有足够强大的军队。

   武为从戈从止,为武者,最终目的就是为了止戈。只有以战才能止战,绝对的实力才能让人臣服。

   就像始皇。

   所以,还不够,完全不够。

   少年上卿想要开口解释两句,但胸口原本冰凉的玉璇玑忽然温热了起来,让他把嘴边的话又重新咽了下去。

   也许是两年前沾染了扶苏的鲜血,玉璇玑仿佛是被认了主,每当扶苏靠近他百步之内时,就会变得温热起来。

   因为师父从未回来过,所以也无从询问,这件事少年上卿也就跟谁都没有说过。

   少年上卿低垂眼帘,伸手隔着衣襟按了按胸口,贴身佩戴着的玉璇玑熨烫着肌肤,即使是炎热的夏日,也足以让人安心。

   许是这样的缘故,让他更喜欢待在扶苏的身边。

   婴也就是抱怨两句,知道人精似的少年上卿绝对不会想不明白这点,即使没有得到回应也不甚在意。他这些年被惯得懒到了极点,见帕子之前被他丢到了很远的地方,便随意地用身上的衣衫擦了擦手上的水珠。

   扶苏一推殿门,看到的就是婴这副邋遢的样子,无奈地捏了捏眉心。而在他身后,一个孩童怯怯地探出了脑袋,好奇地往偏殿内打量着。

   本想扬起笑容来迎接他归来的少年上卿,在看到那名孩童的时候,笑容就僵在了唇角。

   整个咸阳宫能穿赭红色衣袍的孩童,就只有胡亥小公子了。

   少年上卿也学着扶苏捏了捏眉心,自家大公子还嫌不够给他添乱的吗?胡亥小公子也是能随便捡回宫玩的吗?

   胡亥初时还挺腼腆的,但发现了婴身边装着新鲜水果的冰鉴,便欢呼了一声,甩掉了脚上的木屐,光着脚“噔噔噔”地跑了过去。婴见他小小的一个人,扒着冰鉴往里面看,生怕他整个人掉进去,连忙坐起来帮他捞水果。

   “出暖阁时,我看他一个人站在角落里,太过可怜,就忍不住带他回来了。”扶苏知道自己一时兴起是有些不妥,但胡亥长得确实太冰雪可爱了,那一双清澈的眼瞳直直地看着他的时候,让他连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

   少年上卿叹了口气,自家大公子就是这样一个容易心软的人。他的唇角勾起一抹轻嘲,淡淡道:“小公子今岁几何?”

   “才十二,还是个孩子……”扶苏的话音顿止。

   “我十二岁之时,便已官至上卿。”少年上卿平静地说道,他只是陈述事实。他不信胡亥真的是无知小儿,光看这孩子能令扶苏带他回高泉宫,又能令起身都懒得动的婴在那里手忙脚乱地伺候着,就可见一斑。

   扶苏眯了眯双目,显然是将此言听入了耳中。

   王离觉得很头疼,他知道小孩子比较难伺候,尤其还是始皇最宠的这一个,简直就是全天下最难伺候的小孩子了!

   “孤要骑马,不要乘马车。”胡亥板着一张小脸,严肃地吩咐着。他陪父皇出巡,本以为是多么快活的旅途,结果事实上根本就是在受苦。道路不平,乘马车简直就是在遭罪,颠簸得他一路上天天都在吐。不行,他真受不了了,今天说什么都要骑马。

   王离低头瞅着胡亥那个头,还有他身上那繁重的礼袍和累赘的玉饰,觉得他要是敢让这小公子自己骑马,说不定路上就会摔下来。况且马是那么好骑的吗?就这小公子的细皮嫩肉,骑一天大腿内侧就一定会被磨破的啊!王离不禁求救般地把视线投往始皇的方向,却赫然发现后者早就登上了马车,施施然地启程了。

   这是连自己儿子都懒得管,直接丢给他负责了吗?王离头疼地往四周看看,期望可以求救一下。但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都加快了速度,没人肯帮忙。正在王离想抓狂,不顾胡亥的意愿抓着他往车厢里丢的时候,胡亥忽然笑了起来。

   “王离,我昨夜看到你在我父皇的车厢前鬼鬼祟祟地出现过。”胡亥仰起脸,白皙漂亮的脸上挂着的是无辜的笑容,可嘴里吐出的话语却带着冰冷的威胁。

   王离被吓得一哆嗦,差点把手里抱着的胡亥摔下去。他昨晚是去给始皇的座驾换那枚锡当卢的!跟负责车马的太仆都打好招呼了!只是没亲自跟始皇说而已!毕竟这种小事也没必要惊扰他老人家不是吗?虽然说天子六驾,但为了混淆视线,所有车驾都是四匹马,连始皇都是凭心情来决定今天坐哪辆马车,他只是随便换了始皇车驾之中一匹马的当卢而已。而且因为当卢都是银质的,不仔细看根本不会注意到锡当卢的不同。

   就在王离琢磨着怎么辩解的时候,胡亥清脆的童音继续在他耳边响起:“你想让我跟我父皇说吗?他可是很多疑的。”

   王离一抹额上的细汗,心想这小祖宗算是赖上他了。总不可能因为这件事在这里纠缠就不上路了,今天一定要到阳武县,行程可不能耽误了。王离重新把胡亥放回到地面,让负责车马的仆射驾驶着本来属于胡亥的空车赶紧跟上始皇的车驾,而自己则去找来了一匹年幼温顺的母马,扶着这难缠的小公子坐了上去,自己就在前面亲自牵着这匹母马领路。

   听着这小公子抱怨不能骑高头大马,王离抽了抽唇角,低头充耳不闻。他倒不觉得给小公子牵马有什么折辱的,只是觉得这样的人生未免也太过无趣,怎及刀光剑影的战场快意?

   王离暗暗在心底决定,这次出巡之后回咸阳,一定要申请去戍边。即使当个小兵也甘愿!

   冗长的车队缓慢地驶进博浪沙,路边开始聚集了一些百姓,早就有中尉的静室令去驱逐百姓停留在离车队的安全距离之外,在前方鸣锣开道。王离一路牵着胡亥所坐的小母马,脚程并不快,只是保持跟在车队的中后部而已。周遭鸦雀无声,始皇的威名与整齐的仪仗军队,让所有围观的百姓都心怀敬畏,跪伏在地,并且深深地把头低下去。

   看着这与平时出巡时别无二致的景象,王离却无端感到有种说不出的不安。他归咎于平时他都是骑在马上居高临下俯视四周,现在是站在地面上,视线受阻,所以才会有种不能大局在握的忐忑感。

   正琢磨着是不是换个人来给小公子胡亥牵马,王离就听到前方传来了惊叫声。一抬头,就看到了一尊巨大的铁锤平地之间骤然飞起,风驰电掣般准确地击中了一列车驾,车驾前的四匹马惨嘶,车厢在轰然声中变为碎片。

   一下子场面遽乱,从战场中厮杀过的王离也只不过是惊愣了片刻,便回过了神。

   见周围一片混乱,他一时也顾不得什么礼节,翻身上了小公子胡亥坐的母马,策马奔驰到了现场,简洁有力地指挥着慌乱的士兵捉拿罪犯、清理现场、救助伤者、安抚百姓、彻查同谋……

   跟随始皇左右的士兵们也都是训练有素的,只是因为这种势大力沉的刺杀还是头一次遇到,所以初时才有些慌乱,但也都下意识地按照王离的吩咐去做,不一会儿就恢复了冷静,迅速控制住了现场,也抓到了投掷大铁锤的刺客。不过据围观者的情报,还有个同谋者和他一起,却是怎么都搜查不到。

   幸好还有人的官职比王离高,此时已经滚到始皇的车驾前请罪去了,王离只要负责好现场不要再发生什么乱子就好。等他排查了一遍之后,才发觉坐在他前面的小公子胡亥身上的衣服全都被冷汗所浸湿。

   “小公子,臣扶您去换身衣服可好?”王离觉得自己方才真是疏忽了,小公子才十二岁,就让他直面这样惨烈的画面,实在是不好。不过当时那种情况,让他把胡亥交给其他人更是不放心,索性就一直带着了。

   胡亥的小身体颤抖了许久,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地出声问道:“这架马车,是空的。”

   王离一怔,才反应过来胡亥的意思,顿时浑身发冷。

   这架马车本应该是胡亥所乘坐的,若是今天他没有闹着非要骑马,那么现在惨死铁锤之下的,肯定就是他了。

   他低下头,却因为姿势的原因,根本看不清胡亥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小手紧紧地攥着,可怜兮兮地战栗着。王离也觉得有些后怕,挥手招来一旁等候已久的内侍,他还记得这个伺候小公子的人好像叫孙朔。

   王离先翻身下马,把满身是汗的胡亥从马上抱了下来,嘱咐孙朔带着他去换件衣服好好休息一下,自己则走到那架被铁锤砸到的马车边上。

   铁锤的准头很厉害,车厢已经成了碎片,但坐在前面驾车的仆射却只是跌落在地,伤了腿脚而已。但有匹骏马在慌乱中跌折了后腿,被其他马匹踩踏致死。

   王离站在那匹马的尸体边上,静静地呆立了许久,直到有人要清理现场的时候,才低下身,把那匹马额前已经扭曲变形的当卢摘了下来。

   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枚锡当卢,他昨晚刚刚为这匹马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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