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动静。蒋庆诚是惊弓之鸟,现在连别墅都不住了,住在市中心的老房子里。”
“粥铺上的那一家?”
“对。”
“挺念旧的。”
“十哥你也挺念旧的。”
周衍照扔掉烟头,终于看了小光一眼,说:“有话就直说。”
“你就不能利索一点告诉她,其实咱们到医院的时候一片混乱,不知道是谁拔掉的氧气管。”
周衍照笑起来,他笑得挺开心似的,露出最里面尖尖的虎牙,说:“不懂了吧,她要是听见这么含混的说法,心里不知道又要拐多少念头多少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我不杀谁,谁因我而死?反正是我的债,我认了得了。”
“你就不怕她真恨你?”
“她都恨我这两年了,还能怎么样?”周衍照重新点上一支烟,“再说了,当年是我给她妈一枪,无论如何,这账我赖不过去。”
面条煮好了,周衍照端上去的时候,周小萌却睡着了。她失血过多,更兼担惊受怕,所以总是容易昏睡。周衍照将面碗放在一旁,自己在沙发里坐下来,本来想抽一支烟,可是最后还是忍住了,只是看着周小萌。已经输了两袋血,她的脸仍旧没有多少血色,透着蜡黄。
周小萌只睡了短短片刻就惊醒了,醒的时候还在哭。周衍照将她搂进怀里,哄了一会儿了,她渐渐地镇定下来,抓着他的衣襟,仍旧觉得心酸。
周衍照知道她是做了噩梦,因为听到她在梦里哭喊,声音很小,挣扎得却很用力。也许是梦到可怕的事情,他却不忍心问。
周小萌的睫毛还是湿的,因为哭过。她的脸几乎又小了一圈,下巴搁在他胸口,几乎都觉得硌人了。她小声问:“我们什么时候走?”
“还有三五天。”周衍照说,“得等这阵子风声过去,现在警察盯得太牢了,没办法出城。”
“以后永远也不回来了。”
“好。”
周小萌听到他的承诺,大约是放心了,好一阵子都没有说话。周衍照低头看的时候,她已经又睡着了。她睡着之后还皱着眉,眉尖颦起,细嫩的肌肤就像绸缎被揉过,有了褶皱。她的呼吸很轻,有他熟悉的香味,像是米花糖,微带甜润的气息。
周衍照抱着她不敢移动,怕她又醒过来。时间仿佛停滞,又仿佛过得飞快,到最后他也睡着了。
早晨是小光进来叫醒他的,窄窄的病床上,和衣睡了一夜,他连胳膊都是酸的。好在臂弯里的周小萌仍旧沉沉睡着,半夜输完血浆,又睡了一晚,她的脸色好了许多。
他活动发麻的手臂,悄悄地走到屋子外面,随手带上门。
小光说:“萧思致来了,在楼下。”
“走吧。”
萧思致打包了不少早餐来,有河粉有粥还有虾饺,几个人沉默地吃着。周衍照没多少胃口,吃了几勺粥就放下了。萧思致问:“小萌还好么?”
“还没醒。”周衍照说,“要不你上去看看。”
“好。”萧思致说,“给她买了肠粉,她最喜欢吃这个。”
那一份肠粉是单独打包的,萧思致拎上去了。周衍照点燃一支烟,小光看了他一眼,问:“真不动他?”
“都要走了,还动他干什么?”
萧思致上楼之后,才发现周小萌已经醒了。她没有穿鞋,赤脚坐在窗台上,身上的衣服还有斑斑的血迹,手腕虽然缝合过了,但又被纱布缠了很多圈,更显得触目惊心。萧思致昨天见到她的时候,她躺在病床上,他只仓促地看了几眼,今天见到她坐在晨曦里,沐浴着秋日的朝阳,更显得憔悴。
听到脚步声,她一动也没有动,将头靠在玻璃上,仿佛在出神。
“饿了没?”萧思致打开餐盒,“肠粉。”
周小萌仍旧没有动弹,对他说:“外边有一只麻雀。”
萧思致走到窗边,正看到那只灰蒙蒙的小鸟拍拍翅膀飞走。他低声说:“老板问,你需要什么吗?”
周小萌终于转过脸来,目光落在他脸上,笑容浅浅:“不需要。”
“以后别再做这样冒险的事了。”萧思致看着她手腕上的纱布,“有事可以找我,多一个人出主意总是好的。”
周小萌散漫地应了一声,从窗台上跳下来,扶起筷子吃肠粉,吃了两口就说:“你下去吧,不然我哥哥该生疑了。”
萧思致笑着说:“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我这个男朋友多呆一会儿,他才不会生疑吧?”
周小萌于是没有再说话,只是也没什么食欲似的,拿那筷子戳着肠粉。屋子里静得很,萧思致看她眼圈发青,显然是没有睡好,而且形容憔悴,怎么也想不到昨天她有那样决绝的勇气和狠劲。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时候小光却上来了,问:“二小姐,还要不要吃点别的?”
“我嗓子发干,有粥么?”
“有的,我拿上来。”
“不用了,我下去吃。”
一连三四天,几个人都足不出户。周衍照虽然蛰伏,却对外界的动静一清二楚,只是他从来不当着周小萌的面说什么,周小萌也什么都不问。
这几天来,她总觉得时光格外漫长,又格外短暂。有时候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云彩慢慢地飘过去,仿佛就可以永远坐在那里,一直到地老天荒。有时候又觉得只是一瞬间,刚刚吃过早饭不久,就又要吃晚饭了,一天就那样过去了。
她只是养伤,所以没什么事情做,这样过了两天,突然起兴要下厨,说:“你们还没吃过我煮的菜吧?今天午饭我来试试。”
周衍照倒罢了,小光跟几个保镖都面面相觑。末了还是顺着二小姐的心意,让人买了一些菜回来,洗的洗摘的摘,鱼肉之类都是菜市里打理好的,周小萌独自在厨房里鼓捣了一中午。小光一直担心她会不会失手把厨房烧掉,谁知最后竟然也做出来五六道菜,还有一道汤。
味道自然就不用说了,不过所有人都给面子吃完了,只有周衍照尝了两口就搁了筷子,皱着眉头说:“这也太难吃了。”
周小萌难得没有回嘴,反倒笑眯眯地看着他。
等周小萌收拾碗筷去厨房,小光进去给她帮忙,说:“其实也不错,就是有两个菜酱油搁多了一点。”
“我妈妈说,女孩子不会煮饭,多少有点遗憾,因为为了喜欢的人洗手做羹汤,是容易却也是最难获得的幸福。”周小萌脸上的表情淡淡的,“真可惜,她会烧一手好菜,我却一点儿也没学会。”
小光低头刷着碗,却说:“其实太太的事,真不能怪十哥。要怪,就怪周先生当年,是做得过分了一点……”
“他是我爸爸。”周小萌的声音里透着凉意,“一个人总没有办法,选择父母。”
“可是一个人总可以选自己的路怎么样走。”小光抬起眼睛来看她,“这么多年,你还没有看明白吗?”
周小萌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终于低下头:“我会怕……你总觉得我对哥哥不好,你总怕我欺负他,你为什么不觉得我会怕?我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他。他对我好,我也只有他;他对我不好,我也只有他。爸爸那样喜欢妈妈,最后还不是往她牛奶里头搁药,他那样是对她好吗?妈妈最后都快疯了,她什么都不说,可是我知道,她快疯了。爸爸的爱太霸道了,妈妈最后差一点都快被他逼死了。我一直在想,我会不会落到妈妈那个地步,哥哥会不会每天也派人盯着我,监听我的电话,往我的饮食里头下药,让我永远也不能离开他,一步也离不开他。”
小光说:“十哥跟周先生是两样的人,他不会。”
周小萌笑了笑,转头去看窗外悠远的树影,她说:“现在不会,将来也很难说。他也许会把我嫁给别人,可是最后他又忍不住会杀掉那个人,因为他嫉妒。爸爸当年,不就是这么干的吗?”
小光十分认真地说:“你可以嫁给我,他要杀掉我的话,顾虑会比较多。”
周小萌愣了一下,过了片刻,浅笑才渐渐爬上她的嘴角,她笑着说:“是啊,哥哥打不过你。”
“也不见得。”小光的表情仍旧认真,“我们总有好几年没有切磋过了。早几年他确实不是我的对手,现在真不知道了。”
“不如下午比试一场看看?”
门口的人终于出声,手里还端着一杯茶,仿佛只是偶尔路过。
小光打量了一下周衍照,说:“好啊!”
“我做评委。”周小萌笑得阳光灿烂,“谁输了谁晚上煮饭。”
周衍照问:“那要是平手呢?”
小光说:“那就评委煮饭。”
周衍照皱着眉头:“评委煮饭太难吃了,要是平手的话,就评委请客,我们叫外卖。”
周小萌赌气似的说:“我没钱。”
周衍照走进厨房,随手将茶杯搁在桌子上,弯腰打开壁橱,将最底下三个抽屉都抽出来。三个抽屉里全部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粉红色钞票,满满当当,总有好几百万的样子。周小萌没想到这么多现金就这样放在厨房抽屉里,一时语塞,过了片刻才说:“这又不是我的钱。”
“现在是你的了。”周衍照淡淡地说,“楼上还有几箱现金,你爱拿多少拿多少。”
周小萌说:“我不要你的钱。”
“这些钱本来就是你的。”周衍照说,“公司每年的分红,本来有你一份,一直没有给你。这次出了事,我就全提出来了。”
“反正我不要。”周小萌搁下洗到一半的碗,转身就走了。
小光继续低着头洗碗,周衍照点上一支烟,问:“你真想娶我妹妹?”
小光没说话。
周衍照说:“你说她有什么好?除了长得好看点之外,一点女孩子的温柔劲儿都没有。脾气又大,性子又古怪,一句话不对,她就蹬鼻子上脸,成天给你气受。”
小光将刷碗的刷子一扔,冷着脸说:“你真想比划是吗?咱们到院子里去。”
“好啊!”周衍照扔掉烟头,“我知道你憋着一口气呢!”
小光“哼”了一声,重新捡起刷子,说:“我才不跟一个肩胛骨都被打穿了的人动手,传出去我嫌丢脸!”
周小萌晚上睡得早,半夜突然醒过来,才发现周衍照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正坐在角落的沙发里抽烟。看她醒来翻身,他才把烟给拧了,周小萌很大方地将床让给他一半。床窄,他又重,躺上来的时候整张床似乎都微微往下一沉。他伸出一只胳膊搂着她,另一只手一直没动,大约是肩膀上有伤,于是她主动伸出手抱住他,将脸贴在他的脖子上,颈间脉搏跳动的声音几乎清晰可闻,让她觉得安心。她问:“怎么又抽烟?”
“明天晚上咱们就走了。”周衍照像在讲一件寻常事。周小萌突然打了个寒噤似的,喃喃地问:“以后都不回来了?”
“三五年内,还是别回来。”
“怎么突然这么急?”
“船都安排好了,明天是个机会,据说明天警察都有事要忙,趁这个机会走掉。”
周小萌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来寻找他的嘴唇,周衍照虽然被她吻着,却有点心不在焉似的。周小萌停下来,问:“怎么了?”
“你妈妈还在殡仪馆,你要不要去看看?”
在黑暗里,周小萌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不过黑暗可以隐藏很多东西。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喃喃地问:“会不会很危险?”
“要看怎么安排……警察也不见得成天盯在殡仪馆里。”周衍照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说,“明天我陪你去吧。”
“不,我自己去就行了。”
“姓蒋的那边还没死心,还是我陪你去吧。”周衍照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背,“没事,别怕。”
周小萌将他抱得很紧,他都觉得有点难受了,于是吻着她的额头,又说了一遍:“没事,别怕。”
在黑暗里,周小萌的眼睛也是亮的,像是有泪光似的,她的声音很轻:“哥哥……”
“嗯?”
“我喜欢你。”周小萌的声音就在他的胸前,暖暖的,带着呼吸的香,“我一直就喜欢你。其实我也闹不明白,为什么你做了这么多混蛋事,我还是喜欢你。”
周衍照无声地微笑,他什么都没有说。
周小萌说:“蒋庆诚手里的东西,要是拿不回来,就毁掉吧,我不在乎。我现在都有点后悔了,应该让别人都知道,你不是爸爸的儿子,我才是爸爸的女儿。”
“瞎说。”周衍照安抚似的,箍紧了她,“我是爸爸的儿子,你不是他女儿,所有债是我的,人情是我欠的,有仇的,有怨的,都该冲我来。”
周小萌再没有说什么,只是用嘴唇封住他的嘴。她吻得十分缠绵,周衍照都觉得她几乎从来没有这般温柔过,就像是水一样,要将人溺毙其中。
夜风这样温柔,秋月的淡淡光晕隔着窗子映进来,周小萌将头搁在周衍照的胸口,他已经睡着了,一只手还握着她的手,将她大半个人环抱在怀中。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两个人决心逃走的前夜,他半夜翻窗到她的屋子里来,她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就坐在黑暗里看着她发呆。
“你怎么不睡啊?”周小萌娇嗔,“明天早上的飞机,你不是说要比我更早溜出门,好去机场等我吗?”
“我睡不着。”他笑起来,牙齿在淡淡的月色里一闪,说,“一想到要跟你过一辈子,我就睡不着。”
“你不睡我可睡了。”周小萌脸红了,掀起被子蒙住头。其实她也没睡着,他翻窗进来的时候,她心跳得都快从嘴里蹦出来了。
那时候在想什么呢?他会不会俯身吻一吻自己?又甜蜜又盼望又觉得羞愧……一辈子啊,明天就在一起了,一辈子。那么他吻一吻自己,也是不要紧的吧?可是最后周衍照还是老老实实坐在沙发里,竟然就那样坐了一夜。
那一夜的心情她或许永远也不会忘记,既盼着天亮,可是又盼着天永远不要亮,那是他们破天荒地独处一夜。两个人的眼睛里都是血丝,可是黎明来的时候,他踏树而去,最后回首冲她一笑。
这世上所有人都不会知道,周衍照还有笑得那么傻、那么开心的时候,就像全世界所有的宝,都捧到他的面前,他笑得简直见牙不见眼。那时候周小萌就想,真可惜啊,没有把他的这个笑容拍下来,等到八十岁的时候拿给儿孙看,也会觉得有趣吧?
不过她想,还好,来日方长。来日方长,有大把的时间和机会,再逗得他那样开心地笑,愿意让她拍照。
那时候他们都不知道,命运会突然迎面痛击。那时候他们都不知道,等待他们的,原来并不是来日方长,而是朝夕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