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娜正捧了一杯茶给周衍照,周衍照刚刚喝了一口,听到他这句话,差点没把茶喷出来。姬娜连忙把自己的手绢递给他,一手把杯子接过来放在茶几上,一手轻轻拍着周衍照的背,防他真被呛着。周衍照缓过一口气来,才笑着骂:“你们这群坏丫头,真欺负人家萧老板是第一次来啊?”
牌桌边的所有美女都“哧哧”地笑,萧思致这才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怪不得呢……我看你们洗牌的手法挺熟练的……原来你们都是装不会……”
云娜轻轻捏着他的肩头,笑吟吟地说:“萧老板别生气,我们也想哄老板高兴呀!不过说真的,萧老板一看就是经常玩的,我们姐妹这点雕虫小技,真赌起来,也是输的。”
萧思致讪讪的,周衍照知道他因为高利贷的事正不自在,说:“左右没事,陪她们玩玩,就当是练手。你们又赌什么?脱衣服?”
“哎呀十哥,什么叫脱衣服,好难听的,我们叫‘芙蓉三变’好不好?”
萧思致不懂,还是云娜凑在他耳边说:“这里的姑娘们通常都只穿了三件衣服,连输三场的话,就没得脱了,所以才叫‘芙蓉三变’。”她吐气若兰,热气喷在萧思致耳边,萧思致不由连耳郭都红了。旁边的心娜就叫起来:“你们看那两个,又说悄悄话!看来云娜今天是决心要拿十哥许的那个柏金包了!”
云娜被调侃了,倒也不恼,反倒大大方方承认:“是啊,我就喜欢萧老板,萧老板特别像我本科的一位师兄。”
“萧老板,您可听真了,别上了云娜的当,她是把您当成师兄呢!”
“就是就是……”
萧思致倒是愣了一愣,问云娜:“你本科的师兄?你哪个大学的?”
云娜仍旧是笑吟吟的,却捧一杯酒给他,说:“老板,这里的规矩,我是不能说的。您也别问了,您看这良辰美景,相逢即是有缘,何必要把时间浪费在这种问题上。”
萧思致似乎是稀里糊涂就被她灌了一杯酒,云娜又拈了一片蜜瓜送到他嘴边,给他解酒。萧思致见一帮女人个个都玲珑剔透长袖善舞,怕自己真被她们灌醉了,又怕周衍照生疑,所以敷衍了一会儿,就寻了个由头,坐到沙发上来跟周衍照说话。
周衍照虽然带他来到这销金窟,自己却似乎半点兴致也没有,半躺在沙发里闭目养神,任由姬娜替自己按揉着太阳穴。他睁开眼睛看见萧思致坐过来,于是问:“怎么了?”
萧思致挺不好意思似的,说:“周……周大哥……您这样招待我,我……”
周衍照笑了一声,说:“我说了,你救过我妹妹,不要这么见外。再说,我妹妹打小娇生惯养的,在你们学校里,说不定总有麻烦到你的地方。”
“应该的,应该的。”
周衍照正待要说什么,突然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他拿起来看了看,没有接,重新搁回了茶几上。萧思致见他的样子似乎有点不高兴,于是也不敢再说什么。周衍照坐起来吃了块西瓜,小光又举着电话过来,有点为难地说:“孙小姐找您……”
“就说我正忙着。”
小光拿着电话出去了,没一会儿重新进来,附耳在周衍照旁边说了几句话,周衍照似乎是大怒,一下子把手里的小果叉扔进了盘子里,“叮”一响。声音虽然不大,但整个包厢里顿时安静下来,牌桌那边的说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屏息静气,连大气都不敢出。
周衍照想了想,倒缓缓笑了:“好呀,别拦着她们,让她们来。我倒要看看,这唱的是哪一出?”
萧思致就算是装糊涂,也只能小声问:“怎么啦?”
周衍照淡淡地一笑,说:“让你看笑话了。我的女朋友,不懂事儿,这两天我忙得没工夫见她,今天听说我在这儿,非得上来。”
萧思致听他说得不尽不实的,心里越发纳闷,可也只能赔着笑脸:“现在的女孩嘛,都是这样。”
周衍照脸上的笑意越发畅快似的:“所以我说萧老师将来一定要多担待些――你知道我女朋友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周小萌告诉她的,不仅告诉她了,还挺仗义地陪着她来呢!你说我妹妹……明知道她未来的嫂子是个醋坛子,还非撺掇她……”
萧思致听到“周小萌”三个字就心里一跳,但他仍旧很镇定,笑着说:“周小萌同学我接触得不多,不过听她们同学说,她待人挺热情的。去年她们班有个同学的妈妈得了白血病,全班搞了一次募捐,周小萌捐得最多,可见她本心就是个爱帮助人的……”
周衍照笑了笑,说:“今天不该带你来,回头让她看见你在这儿,岂不是很难为人师表?”
萧思致也笑了:“那要不,我回避一下?”
“别,别。”周衍照说,“有你在这儿,我妹妹倒还不敢跟我闹腾。光一个女朋友就够我头疼的了,要是我妹妹再帮着她嫂子说我两句,我得哄两个女人呢,太可怕了!你在这儿镇着,起码她不敢不给我面子。”
萧思致看他含着笑意的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他也只好笑了笑,说:“好,我陪您。”
“你说女人这种生物,到底成天在想什么呢?”周衍照又戳了一块香梨吃了,“你经常陪着她吧,她觉得你没有事业心;你忙起来顾不上她吧,她又觉得你不把她放在心上;谈生意偶尔应酬一下,逢场作戏,你说这多正常的事儿,可她要知道了一丁点儿风声,就跟你没完没了了……萧老师,你有女朋友没有?”
萧思致赧然一笑:“还没有。”
“回头我给你介绍个好的。”
“谢谢周先生。”
“不用这么见外,我在家排行第十,你要不嫌弃,也跟他们一样,叫我一声十哥。”
“是,十哥。”
周衍照跟他说笑了一会儿,又去了一趟洗手间,出来之后对萧思致说:“来,我们来赌两把。”
萧思致挠了挠头发,挺不好意思的,说:“十哥,我虽然不聪明,也能瞧出来您是道上的大老板,跟您玩,我不敢。”
“没事,我们打麻将。谁输了谁吃西瓜。”
萧思致摸不透他在想什么,只好坐下来陪他打麻将,两个人加上姬娜和云娜,四个人凑了一桌。别的人都在旁边看牌,端茶递水。一圈还没有摸完,包厢门就被打开了,有人跟小光耳语了两句,小光就走到牌桌边来告诉周衍照:“十哥,孙小姐和二小姐的车,进了底下山门了。”
“七万!”周衍照不动声色,打出一张牌,随手掸了掸烟灰。
萧思致今天手气不错,小赢了两把,周衍照倒是输了,萧思致心里清楚周衍照一定是高手,所以他丝毫不敢在牌技上玩假,可是周衍照竟然会输,萧思致倒弄不清楚他是何意。周衍照输牌,两位陪打的小姐就犯了愁。偏偏今天周衍照心情十分恶劣似的,连送上门的牌都不肯吃,每一圈都是闷着自摸,还偏偏摸不到。姬娜和云娜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让他成一副大牌,两位美人都有点银牙咬碎,出了一头细汗。
萧思致细心留意,已经发现坐在周衍照旁边看牌的丽娜会做小动作,她每做一个小动作,姬娜和云娜就会打出相应的牌。几圈看下来,摸到一点规律,萧思致也能知道周衍照缺的是什么牌了,这一次丽娜嘴角含笑,食指微弯,牌桌上另外三个人都知道周衍照是清一色的饼字,所以都往外头打饼字,只是周衍照不吃牌,慢吞吞摸一张,打一张,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最后他暗杠,扔了骰子摸了一张牌在手里,慢慢翻转。丽娜在旁边看着,掩住嘴只差要尖叫,偏偏这时候包厢门被推开,有人说:“十哥,孙小姐和二小姐来了。”
周衍照哈哈一笑,把手里的牌扔在桌上,丽娜这才尖着嗓子叫出声:“自摸杠开门前清清一色!这得多少番呐!”
周衍照笑着说:“切三个西瓜来,叫他们吃。”
姬娜欢天喜地,好似要吃西瓜的人不是自己一样:“我去叫他们切西瓜,一定拣大的,十哥您放心吧!”
萧思致转过脸,只看见门口站着几个人,因为逆光,所以那些人都朦胧似镶着一层金边。孙凌希肤色白皙,秀丽的脸庞轮廓被走廊里的灯映着,看上去就像是金镶玉,格外明丽动人。而周小萌脸上的表情看不清楚,只见她挽着孙凌希的胳膊,十分亲密的样子。
周衍照还没有开口说话,周小萌已经抢上一步,叫了声“哥哥”,说:“你别生气,今天是我非拉着孙姐姐上这儿来的。路上她一直劝我回去,我说来都来了,你生气我们也得来。”
周衍照笑着说:“生气?我为什么要生气?”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满屋子的莺莺燕燕顿时鱼贯而出,悄无声息走了个干干净净。小光带着人也打算出去,却被周衍照的眼神给阻止了。
小光留下来了,但他总有本事让人觉得他压根不在这屋子里。周衍照的那些保镖都有这本事,不言不语漠然而立,像柱子。
包厢里安静得只听见周衍照甩打火机盖子的声音,“啪啪”清脆作响。孙凌希这时候才看清楚了他的脸,脸色不由变得苍白,她直愣愣地盯着他嘴角那道伤几秒钟,然后就不安地转过脸去,看着周小萌,说:“小萌,我们还是走吧……你哥哥有正事……”
周小萌却看了一眼萧思致,说:“萧老师,您怎么在这儿?”
“周先生说……要跟我聊聊……”
萧思致觉得气氛很微妙,他第一次见到孙凌希的真人,所以多打量了几眼,又望了望周小萌,最后只能尴尬地笑笑:“要不我还是出去抽支烟……”
周衍照将头一偏,旁边自有人捧上烟卷,萧思致只好接过去,那人又替他点燃,萧思致只得连声道谢。周小萌眉头微皱,说:“哥哥,有外人在这儿,你还是单独跟孙姐姐谈吧……”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再说萧老师不算什么外人。”周衍照笑着欠欠身,“你们两个坐下吧,巴巴地跑到山上来,肯定是有要紧事。说吧!”
孙凌希勉强笑了笑,说:“其实也没什么要紧,我原来是想给你打个电话……”
“这种事怎么能在电话里说呢?”周小萌笑着打断她,轻轻将她往前推了推,“去,坐到哥哥身边,慢慢告诉他,他一定觉得开心。”
孙凌希脸上的笑意仍旧有些僵,周衍照脸上的笑容却在一分一分地变浅。孙凌希半垂着头,吞吞吐吐地说:“没事……过阵子等你不忙了,再告诉你……”
“哎呀,我都急死了。”周小萌笑得十分愉悦似的,“哥哥,恭喜你!孙姐姐怀孕了,你要当爸爸了!”
周衍照怔了一下,孙凌希双颊晕红,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萧思致本来就尴尬,听到这句话,又看了一眼孙凌希。周小萌笑吟吟地说:“哥哥都高兴得傻了吧?”
“是啊。”周衍照笑逐颜开,“我可不是高兴得傻了!怎么办呢,咱们先订婚吧,凌希?”
孙凌希本来心情很复杂,她将这件事告诉周小萌,本来是想让周小萌先帮忙探探周衍照的口风。没想到周小萌十分惊喜,非要立刻拖着她来见周衍照。孙凌希怕惹怒周衍照,于是连打了两个电话给周衍照,偏偏周衍照都没有接。一路上她都忐忑不安,到了此时听他说出这句话来,虽然不是说结婚,但订婚到底也算朝着结婚的方向去,她总算觉得心底松了口气似的,含羞带怯看了他一眼,低声说:“好。”
“这就好了!”周小萌兴致勃勃,说,“这得抓紧了办,孙姐姐千万别累着,有些事交给哥哥操心好了。还有些零头碎脑的小事,我帮孙姐姐忙。订婚的话当然要大请客啦!哥哥的朋友特别多,家里不知道招待得了吗?要不要在酒店办呢……”
周衍照伸手将孙凌希搂进怀中,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对周小萌说:“瞧你这样子,吓着你孙姐姐了……”
“我比哥哥还高兴呢,你们男人懂什么……”周小萌嗔怒似的看了他一眼,说,“孙姐姐快决定,订婚那天穿什么……不管穿什么,孙姐姐都是最漂亮的准新娘。”
孙凌希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么好的一个结果,笑着说:“小萌你也太着急了……”
“当然要急的呀,哥哥你说是么?日子定在什么时候呢?最好是这个月内吧。这个月订婚,然后马上筹备婚礼……三个月应该足够了……”
周衍照说:“那就这个月内吧,叫人看个好日子。”
他握着孙凌希的手,说:“走,我送你回家。这么晚了,你该睡觉了。”又回过头,对萧思致说,“萧老师,麻烦你陪我妹妹先回去,然后司机再送你回学校,成吗?”
萧思致连声答应,几个人一起出去,经理一直送到了台阶下,亲自送他们分别上车,又含笑招呼:“十哥,有空再来!”
上车之后周小萌整个人就隐在了车身的阴影中,萧思致坐的是副驾的位置,也不便回头跟她说话,只觉得周小萌今天晚上格外古怪,古怪得像是自己从来不认识她。他受过缜密的专业训练,仔细研究过周小萌的全部资料。今天晚上她的许多细微动作都表现出强烈的不安,萧思致起初以为她是担心自己暴露,后来直觉又否定了这个判断。
车子驶得又平稳又快,周小萌似乎终于打起一点精神来,问:“萧老师,您怎么跟我哥哥在一起?”
“周先生说……他想谢谢我……”
周小萌便不再说什么了,车上有司机,她问这句话大约也是问给司机听的。萧思致想到别的事情,于是问:“你身体好点了没有?”
周小萌这才想起来自己请了两天病假,说:“没事,老毛病了,休息两天就好了。”
车子驶入市区,雨早就停了,只是路旁的树叶上积满了雨水,风一吹就稀里哗啦砸在车顶上,倒好似雨势更猛似的。等车停在了周家大门外,周小萌说:“贾师傅,您送萧老师回去吧,我在这儿下就行了。”
“不不,我下车打车回去,不用送我了。”
“哥哥交代过。”周小萌已经打开车门,“这里不好打车,让司机送送吧。”一边说,一边已经按了门铃。佣人来开门,正好墙头的树被风吹过,砸下一大片雨水,将周小萌的刘海都打湿了。她很轻盈地跳过大门上另开的小门门槛,钻进佣人撑的大黑伞底下,回头笑吟吟说:“萧老师,再见!”
萧思致看她最后那样子,似乎没有什么不高兴的,于是也招了招手:“再见!”
因为晚上的雨下得不小,花园里积满了水,柏油车道上一洼一洼,都是亮晃晃的水渍。周小萌穿着高跟鞋,踩得水花微溅,那镜子似的水洼里,倒映路灯的光晕,一晃一晃,就散落得看不见了。李阿姨看到了,不禁抱怨:“小姐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不高兴就专要往水里踩。”说了这句话,倒又叹了口气。周小萌到周家来也不过两三岁,周彬礼又宠她,下雨天她要到花园里玩,周彬礼打着伞陪她,她偏往水洼里踩,常常溅得周彬礼一身泥水。叶思容忍不住要管教,周彬礼总护着:“小呢,不懂事。”
那时候的周小萌,真过着公主一般的日子。
本来周小萌从车上下来,还堆着一脸的笑,听到这句话之后,那笑终于撑不住了。进了客厅就冷着脸,径直上楼去。李阿姨说:“小姐,要不帮您把浴缸的水放满,这立秋之后的雨,淋在身上要不得的……”
“我自己洗!”周小萌上了二楼,遥遥看了一眼走廊那端的主卧室,突然就走过去扭了扭门把。李阿姨都吓着了,问:“小姐要什么,我替您去拿……”
“没事,我等哥哥回来,你把房门打开。”
李阿姨说:“这不成……”
“打开!”
李阿姨听她声音都变了调,总归她是这个家里半个主人,只好摸出钥匙来,打开房门。周小萌倒柔声笑了笑:“没事,你下去吧,我等哥哥回来。”
李阿姨不放心,走到楼梯口,回头又看她径直进主卧室去了,越发觉得不安,赶紧到楼底下去,打电话给周衍照。
周小萌把灯都打开,先从床头柜搜起,所有的抽屉都拉开,所有的柜门都打开,连浴室和衣帽间都不放过,最后终于从洗手间的浴柜里找到一个小小的密封袋,里面是数颗药丸。周小萌捏着药丸,下楼到地下室的酒窖里头,寻着那年份最久的一个架子,抽了一瓶葡萄酒,又去厨房拎了一只酒杯,施施然上楼。先斟了大半杯酒,然后拆开那袋药丸,数了数,拿了一颗含进嘴里,一仰脖子借着大半杯葡萄酒灌了进去。然后余下的药丸冲进洗手间的马桶,把袋子扔进垃圾桶。
她做完这些事,已经觉得腿发软,似乎站不住,天花板开始扭曲变形,她脚步踉跄,栽倒在大床上,用尽最后的力气,翻了一个身。
天花板上镶的是镜子,她看到自己躺在硕大无比的床上,黑色丝质床单好像幽暗的海底,而她就是一只海星,蜷曲着自己的触角,慢慢地逐浪飘浮。镜子里似乎有个洞,又似乎是天花板塌下来,有什么妖孽从那里伸出手,慢慢抚弄着她的脸,她觉得舒服极了,也适意极了,只差没有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