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同事匆匆走到杨学武身边,轻声耳语了几句,隐约可闻“证据”、“时间”、“欠缺”几个字眼。杨学武的脸色沉了沉,转头看看米楠,似乎暗自下定了决心,拍了拍那个同事的肩膀。
“你们先忙着,这边我来想办法。”
说完,他伸手叫来另一名年轻警员,低声说道:“把讯问室里的摄像机关掉。”
年轻警员一脸惊讶:“杨哥……”
“照我说的做。”杨学武的语气不容辩驳,“如果出了问题,就说是我关掉的。”
安排好一切,杨学武拍拍米楠,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进了讯问室。
江亚被铐在铁椅上,双眼微闭,听到有人进来,他抬起头,冲杨学武和米楠轻松地颔首示意。
“老相识了,我就不跟你废话了。”杨学武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江亚对面,“你叫江亚,曾用名狗蛋,1975年6月18日出生于Y市F县罗洋村。二十一年前,你杀死了自己的父亲,然后只身离开了罗洋村。从今年5月至年底,你以‘城市之光’的名义,连续杀死了六个人――我说得没错吧?”
江亚笑笑,调整了一下坐姿:“杨警官,如果你有证据,那么我们没必要谈下去;如果你没有证据,我们同样没必要谈下去,不是么?”
“是啊,该有的我们都会有的,只是时间问题。”杨学武毫不示弱,“我们可以慢慢等。”
“我也可以等。”江亚淡淡地说道,“不过我们最好聊点别的,关于那些话题,你应该知道,我没什么好说的。”
说罢,他就歪着头,意味深长地看着杨学武,表情似笑非笑。
冷不防地,米楠开口了。
“方木在哪里?”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似乎渴望知道答案,又害怕面对真相,“你把他怎样了?”
“不知道。”江亚耸耸肩膀,对米楠眨眨眼睛,“也许去了他该去的地方吧。”
米楠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喉咙里发出一声受伤的母兽般的哀吼。眼看她就要向江亚扑过去,杨学武急忙拽住她,不顾她的踢打挣扎,把她推出门外。
再转过身的时候,杨学武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双眼血红,脸颊上的肌肉突突地跳动着。
“你告诉我,”杨学武一把揪住江亚的头发,把他的脸仰起来,“你把方木怎么样了?”
江亚满不在乎地扬着下巴,因为头发被拽住的缘故,他的双眼上翻,不屑的神态更甚。
“杨警官,”江亚朝墙角的摄像机努努嘴,“你在讯问我么?”
“当然不是,这只是热热身。”杨学武松开他的头发,伸手从腰里抽出电警棍,“这有助于你思考问题。”
江亚的脸色变了变,看看杨学武手中的电警棍,一字一顿地说道:“如果你敢碰我一下,我向你保证,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是么?”杨学武按下握柄上的开关,一步步向他走近,“我很想试试‘城市之光’到底有多强大。”
江亚挣扎起来,却丝毫不能阻止杨学武把通了电的电警棍伸向自己身下的铁椅。
正在此时,讯问室的门突然被推开,分局长大步走了进来,看见手握电警棍的杨学武,脸色一沉,低声喝道:“收起来!”
杨学武满脸不甘地盯着江亚,重重地“哼”了一声,抬手关掉了电源。
“打开他的手铐。”分局长指指江亚,对杨学武说道,“你带着他,还有米楠,到我办公室来,有东西给你们看。”
“什么?”
“一盒录像带。”分局长看看杨学武,又看看江亚,似乎仍然对这件事感到难以置信,“是方木寄来的。”
市公安医院。住院部。三楼尽头的病房。
女护士从这个脑死亡者的腋下拔出体温计,看了看刻度,小声嘀咕了一句奇怪。
这的确是个奇怪的家伙。虽然他已经被确诊为脑死亡,却一直用呼吸机维持着。而呼吸机上设置的各种参数,例如压力比和潮气量什么的,和普通的脑死亡患者有很大的区别。而且在这几天里,患者多次出现呼吸抵抗的情况――换句话来说,他似乎是有自主呼吸的。
更奇怪的是他的老婆。入院第二天,那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就赶到了这里。看到他的时候,女人哭得昏天黑地。然而,和患者的领导谈了一次话之后,她就再没出现过。
总之,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人。
正想着,女护士无意中扫了沉睡的患者一眼。一瞥之下,她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手中的体温计也“当啷”一声落在地上,断成了几截。
这个叫邰伟的脑死亡者,正圆睁双眼,直直地看着她。几秒钟之后,他竟然开口问道:
“今天,是几号?”
女护士以手掩口,把一声惊叫生生地憋在了喉咙里。脑死亡者开口说话――这不是活见鬼了么?
“几号?”
“十……十五号。”
这死而复生的人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拽掉了脸上的呼吸面罩,转眼间,竟坐了起来!
女护士再也掩饰不了内心的恐惧,尖叫一声就跑出病房。
邰伟没有理会她,一边四下寻找着,一边试图下床。可是,因为卧床数天的缘故,猛一起身,眼前顿时天旋地转。他闭上眼睛,靠在床头,立刻感到冷汗布满全身。稍稍适应了一些之后,他睁开眼睛,看到自己的手机正放在床头柜上。
开机。邰伟连连按动键盘,直到调取出一条短信息。
信息只有两个字:七天。发信人:方木。时间:12月9日上午10点11分,也就是方木向他开枪的几分钟前。
邰伟反复看着这条短信息。其实,他在假装昏迷,暗示边平查看自己手机的时候,仍然不知道这两个字背后的真实意图。只不过,邰伟信任方木,即使是眼睁睁地看着他向自己开枪。
邰伟放下手机,看了看自己的胸口,那一大片淤痕正在渐渐好转。抬头看看窗外,阳光正好。
方木,你要我做的,我都做到了。
可是,你在哪里?
录像带是四天前寄出的,收件人是分局长。杨学武把江亚铐在椅子上,又环视了一下办公室里的人。大家的注意力都不在江亚身上。边平、分局长、米楠,甚至江亚本人都死死地盯着那盒录像带。
杨学武轻咳一声,待分局长转过头来,就轻轻地向江亚努努嘴。分局长明白他的意思,坚决地说:“让他看!”
他晃了晃手里的录像带:“这也是方木的意思。”
画面里先是一只张开的手,紧接着,方木的脸露了出来。他向身后看看,又调整了一下镜头的位置后,转身坐下。从画面中的背景来看,视频拍摄的地点在方木的家里。
他没有急于开口,看了镜头几秒钟,突然笑笑,似乎对这样的出场方式很不习惯。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现在看到这盒录像带的人,是分局长、边平、学武、米楠……还有你,江亚。”
一直盯着屏幕的江亚突然抖了一下,脸色瞬间就变得惨白。
“当你们看到这些的时候,我已经死了。”
观众们不约而同地发出小小的惊呼,米楠双目圆睁,用手死死地捂住嘴巴,整个人也摇晃起来。
宣告自己的死亡,让方木也觉得有些黯然,他低下头,似乎要鼓起勇气去面对这个事实。再抬起头的时候,脸上是一丝勉强的笑容。
“今天是2011年12月9日。现在是上午9点,再过一个小时左右,我就会在太原北街的星巴克咖啡厅和邰伟见面。”方木顿了一下,神色歉然,“我会向他开枪,现场的视频监控系统会完整地记录案发过程。但是,我不是杀人犯。我用的是橡胶弹头。我会朝他的胸口开枪,可能会打伤他,但他不会死。而且……”
方木轻轻地笑了:“如果这家伙看懂了那条短信的话,现在已经装死好几天了。不过,我还是得对他说――”方木收起笑容,颇为郑重地对着镜头点点头,“――对不起了,兄弟。”
分局长抓起电话,眼睛盯着屏幕,嘴里简单地下达命令:“去公安医院,把邰局长叫醒,带到分局来。”
听到方木的话和分局长的命令,杨学武已经惊讶得无以复加。他看看边平,后者面沉如水,显然对邰伟没死这件事早已了如指掌。米楠和江亚则同自己一样,满脸震惊。尤其是江亚,双眼几乎要凸出眼眶,死死地盯着屏幕里的方木,上身前倾,似乎想把他从电视机里拽出来问个究竟。
方木没让他等太久,直截了当地揭晓了答案:“江亚,这是为你而设的一个圈套。当你看到这段画面的时候,我相信,我已经被你杀死了。而且,我衷心地希望是这样,因为,这就意味着,我的计划已经成功了。”
江亚的脸抽搐了一下,仿佛想挤出一个不屑一顾的笑容,然而,他的额头上已经冷汗涔涔,那笑容比哭相还难看。
“从邰伟撞车打人的录像被上传至网络之后,我就知道你会把邰伟当做‘城市之光’的下一个目标。因为在你看来,杀死一个警察,更刺激,更轰动,也更能满足你的狂妄心态。但是,我不能让你这么做。”方木的面色平和,语速不急不缓,“于公,我是个警察,邰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你手里;于私,魏巍为了向我证明孙普从未消失过,把你调教成恶魔一样的人――已经有太多的人死去了,尤其是,你杀了廖亚凡……”
方木突然停住了,眼眶也红起来。他低下头,只能看到紧抿的嘴角和突突跳动的脸颊。良久,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湿润的光芒,语气却变得平静。
“所以我一定要阻止你,但是我不能让其他人去冒这个风险。”方木的视线离开了镜头,似乎在说给自己听,“从我第一次面对生死考验的时候,我就一直觉得我是个不祥的人。在我身边的人,无论是战友、对手还是死敌,一个个离我而去。我不想这样。所以,这一次,我选择了我自己。”
方木重新面对镜头,脸上是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我枪杀邰伟,你一定会迁怒于我。因为我抢走了‘城市之光’的名号。失去了魏巍之后,对你而言,这大概是你最宝贵的东西。”他点点头,“你放心,我会找机会让你杀死我,而且我相信,你一定已经这么做了。”
方木调整了一下坐姿,向镜头凑近,脸上的表情似乎如释重负:“我的命,就是这个圈套。”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每个人都默默地盯着屏幕里的方木。突然,米楠发出一声遏制不住的抽泣。
“为什么……为什么……”泪水从米楠的眼中滚滚而下,视线中的方木变得模糊不清,“你怎么这么傻……”
画面中,方木端正地坐好,脸色也归于郑重。
“说点正事吧。”他的语速更慢,似乎在边说边思考,“江亚不会很快地杀死我,以他的性格,会选择慢慢地折磨我致死。所以,他杀死我的地点不会在室外,我也不会给他制造将我一击致命的机会。他应该在某个地点将我制服,然后用车把我带走。所以,学武……”
杨学武立刻站直身体,全神贯注地看着屏幕。
“……看到录像带之后,你要仔细地搜查江亚的白色捷达车,尤其是后备箱。他非常有可能会在杀死我之后清洗车辆。但是我会在很隐蔽的地方留下线索,特别是他留意不到的位置。”
杨学武瞟了一眼江亚,后者的脸色已经惨白如纸,眼球不断地转动,似乎在拼命回忆着。然而,绝望的表情越来越明显。
杨学武咬咬牙,明知道毫无必要,还是对着屏幕中的方木应了一声:“好,我知道了。”
“下面的部分是重点。”方木顿了一下,“我和米楠去罗洋村调查江亚的身世的时候,曾在他家里发现一个地窖。而且,我和江亚交谈的时候,他曾经说过,地窖是让他感到安全的地方。我相信,在‘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里,肯定也有一个类似的地窖。上次搜查的时候,我们的确发现了一个地下储藏室。但是,我们一定忽略了夹层或者隔间之类的空间。因为江亚杀死那个医生之后,曾把他的尸体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长达五个多月。咖啡吧里一定有这样一个地方。所以,你们要仔仔细细地搜查‘Lost in Paradise’的每一个角落。如果你们找到这个地方,我相信,”方木突然苦笑了一下,“你们会发现我的尸体。”
边平听到这里,突然抖了一下,他转头看看江亚,嘶声问道:“他说得没错吧?”
江亚没有回答他,甚至看都没有看边平一眼,依旧死死地盯着电视屏幕,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因为魏巍的缘故,江亚非常恨那个医生。不仅保留了他的尸体,而且时常鞭尸泄恨。”方木继续平静地讲述着,似乎在说一件完全于己无关的事情,“所以,他一定不会立刻毁掉我的尸体,而是把我当做他的战利品或者玩具,时不时捞出来鞭挞一番。这是非常重要的证据。而且,我会想办法在他杀死我之前,争取到一定的时间和空间,保留他身上的东西――比如皮肉――当做证据。不过,他会把我的尸体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衣服之类的肯定会被他销毁。所以,我保留下来的证据,很有可能会在我的体内。你们一定要仔细解剖我的尸体,特别是胃里,不要因为那是我的尸体而手软或者不忍心,绝对不要――各位,拜托了!”
一个即将赴死的人,如此平静地列举自己将用生命换取的种种证据,并且嘱咐同事不惜将自己的遗体割得支离破碎――这需要多大的勇气!
江亚已是面如死灰。如果说方木甘愿送死让他感到震惊与恐惧,那么,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在方木自寻死路背后,是更加无懈可击的圈套!
电视屏幕上的小小人像,让江亚战栗不已。
死者的陈述还在继续。
“以上就是我要说的。当然,这只是我的设想,在执行的过程中可能会有各种各样的意外发生,如果我失手了,”方木上身前倾,脸上流露出无限的诚恳和期待,“分局长、边师兄,你们一定要查下去。结案的那一天,要把这个案子原原本本地告知公众。倒不是为了所谓的个人名誉,而是……”
方木停了下来,头向左侧,双眼低垂,似乎这个问题沉重得难以启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