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看到老贾反反复复受刑,反反复复砍成肉渣,他在极度恐惧和精神创伤中超出了自己能够承受的临界点。
他想的最多的,并不是替老贾伤心,在老张眼里,老贾死活跟他没有太大关系。最令他触动的,是他和老贾一样都是以挖坟掘墓为生,做的是一样损天理的事情,他最担心自己死后会不会也落入这层地狱受到碎尸万段之苦,有点兔死狐悲的感觉。
老张在第七次看到老贾被肢解的时候,终于坚持不住,握着钢棍冲出柴火垛子。他这时候脑子里就一个念头,就算鬼也怕恶人。既然自己的罪孽已经犯下,无可洗涤无法逃避,莫不如就当这最恶的恶人,让鬼都害怕,让鬼都臣服。这活儿当年孙悟空就干过,也没啥大不了的,阴间也是欺软怕硬的货。
他刚冲出去,两只“大猩猩”停下来手里的菜刀,惊疑地看着他。互相说着话,虽然听不懂,不过从表情上判断,它们应该在疑惑为什么这个人会出现在这里。
老贾在案子上被剁的只剩下上半身,全身都是血,他艰难张着嘴,不停做着手势,让老张快跑。老张知道自己也跑不了,莫不如大闹一场。
他雄心万丈,可还没等有所动作,只觉得脖子上套了东西,随即“哗啦哗啦”声音,是一根粗粗铁索从天而降,锁到了脖子上。他感觉身后有人,回头去看,正是那个穿黑袍面白无须的男子。离得近了才看清楚,这男子哪是脸白啊,压根就是没有五官。那模样就像是这人的脸被什么削平了再蒙上一层白纸,其状之诡谲,简直难以描述。
老张那股子胆气,随着一个屁全放了,全身萎靡,提不起力气,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
那无脸男子拿出一本类似古卷的东西翻了翻,说道:“张世锋,挖坟掘墓、啖食同类、坑蒙拐骗……”后面念了一串罪名,说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正准备收你,你自己就来了。”
一只大猩猩“嘿嘿”奸笑,拿着菜刀一步一步走过来。老张连连后退,一直退到墙边,退无可退,他看着明晃晃的菜刀,终于崩溃了,“啊”一声惨叫,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帐篷里,外面是明晃晃的阳光。他翻身坐起,仔细回味,真是恍若隔世,就跟做了一场春秋大梦一样。
他真是庆幸,自己福大命大造化大,居然从地狱里逃出生天,捡了一条命。
等他钻出帐篷的时候,才发现队伍里变了天,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一下少了那么多人。
听老张说到这里,有句话我没好意思说,他之所以能从阴间还阳,并不是什么福大命大,而是他受罚的时机未到。正所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在我看来,他这次阴间地狱之行,更类似于一种警示,让他看看继续作恶的下场。现在累积福德抵消罪孽还来得及,如果一意孤行,顽石不点头佛陀也没招,那只能让小鬼来处理你了。
看着老张心有余悸又有些狂躁的表情,我觉得这些话还是不说为妙,这个人戾气太重,说了他不高兴我还惹一屁股麻烦。莫不如让他自己悟,人这东西就是贱,犯了轴劲那谁也劝不了,谁劝他跟谁急,自己悟吧,撞了南墙就知道咋回事了。
老张重重一拍大腿,口爆粗话,说:“我有件事始终想不明白。”
“什么?”我问。
老张道:“我当时看着那两只‘猩猩’,它们可能就是地狱里的鬼吧,对老贾又砍又剁的,为什么没人对它们惩罚呢?哦,我们杀人进地狱受苦,那它们呢?它们杀人就没事?”
我愣了,这问题还真是新鲜,第一次听说。地狱里对阴魂行刑的小鬼,它们行刑的过程也是虐人的过程,那么它们有没有罪?它们的罪应该怎么定?
我想了想说道:“张大哥你忽略一个问题,它们是执行者,并不是施暴者。这个和有意杀人是两个概念吧。”
老张道:“那我可不可以这么说,不看做事的手段只看做事的目的。比如说同样把人剁成肉酱,我是阴间的小鬼,我是处于对阴魂的惩罚,我就没罪。”
我被他这个逻辑给绕晕了,好像是这么回事。
我说:“应该是这样,但是有一条,尊重程序。”
“怎么讲?”老张问。
“比如说你是地狱的小鬼,阎王爷让你去处罚阴魂,明确指示只能砍99刀,你别私自加一刀,那你就是有毛病了。程序正义,这个很关键。”
老张忽然嘿嘿诡笑:“那我这么说行不行,阎王爷让我干的,不是我自己要干的,所以我没罪。”
“可以。就跟战场上士兵开枪无罪一样,就算秋后算账,也是高层野心家上军事法庭,一般的士兵没有罪。”
老张道:“那好,现在社会上有一些血案的发生是这样的,凶手都号称接受了神的旨意,说被害人是恶魔邪灵,我杀人是为了降妖除魔。按你的说法,那凶手是无罪的?”
我摇摇头:“你说这个很好。这样的凶手不但有罪,而且罪更大。草菅人命是一罪,妄称神谕又是一罪。你说你是受命,这不胡扯吗,就跟假传圣旨似的。张大哥,你读过地狱故事吧?”
“了解一些。”
“地狱审判,那都是阴魂过桥、审判、定刑,然后惩罚,有着极为严密的程序。绝对不是稀里糊涂的。比如你在野外,忽然来了个鬼要揍你,说是替阎王爷行刑,那它绝对是有问题的,你绝对可以反抗。”我说。
老张若有所思。
我越说越有思路:“小鬼行刑,不过是阴间整个审判流程这条流水线的一部分,离开这条流水线,就谈不上惩罚。小鬼,是绝对不允许私自执行惩罚的。这就是为什么那些道士要打击那种怨气很重纠缠人的怨鬼,道士为什么不去地狱打击那些执行的鬼呢?道理就在这。咱们经常看有些故事,女人冤死化成厉鬼去报复负心汉,道士不近人情地去收她。这是不近人情吗?不是,要是提倡这种冤仇私报,那这个社会就乱了。你有冤有仇可以去阎王爷那申诉备案,自有给你伸张的因果,老天爷一笔笔都记着呢。”
老张不知在想什么,悠然长叹,拍拍我的肩膀:“听君一席话啊。没想到你貌不惊人,还有这么一番思想。”
我谦虚笑笑:“我就平时好看个书好琢磨个事,不像你们,都是挣大钱的。”
老张自嘲一笑:“挣大钱挣大钱,挣到最后也摆脱不了碎尸万段的命儿。”
他把我拉起来,我们顺着树林往外走。下过大雨,地面有一些低凹溪水,老张让我在里面洗洗脸,把血都洗掉。被清凉的水一刺激,我忽然想起个事,便问道:“张大哥,你到底为什么参加这支队伍?”
老张摸出一根烟点上,吐出个烟圈,好半天才道:“雇佣我和老贾的,其实是个韩国人。”
我顿时怔住,这件事还复杂了,怎么又出了韩国人?
老张道:“那韩国人叫金大洙,是个华裔韩籍。此人是个人物,非常有城府,我行走江湖多年,居然看不出他的底细。这件事的源头有些复杂也有些玄妙,我到现在也判断不出到底是真是假。”
“说说看。”我道。
老张说,这个金大洙之所以找到老张老贾,一切一切的源头,都来自他的一个梦。
金大洙早年丧偶,拉扯孩子长大,经过多年苦熬打拼,现在已经是韩国什么株式会社的老板。有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怪梦。居然梦见了多年前就下落不明的老婆。两人极是恩爱,虽然多年未见,但此时梦里相会,依旧抱头痛哭。他在梦里就问他老婆,你什么时候能回来。他老婆说,我是回不来了,但你能到我这里,我们夫妻还可以团聚。他就问怎么才能去。他老婆就说,天机不可泄露,所有的秘密都在你妹夫的弟弟身上。
做完这个梦金大洙就醒了。他这一生最爱最爱的人就是这个结发妻子,两人之恩爱简直无法用语言描述。可冷静之余,他忽然又感觉到有一丝恐惧的意味。
听到这里,我问老张:“他恐惧是因为梦到了已经死去的妻子?”
老张摇摇头:“他的恐惧来源于他妹夫的弟弟。因为他做这个梦的时候,他妹夫的弟弟已经死了很长时间。”
我倒吸一口冷气:“金大洙老婆在梦里授意,秘密的关键居然在一个死人身上?”
老张点点头:“有点意思了吧。金大洙本身是中国人,华裔,后来移民到了韩国。之所以选择韩国,是因为他的妹妹嫁给了一个韩国男人。他这个妹夫出生于非常传统的韩国家庭,是这个家族的长子长孙,下面还有弟弟和妹妹。这个弟弟年轻,好玩,家里又有钱,没事满世界旅游。可能是得瑟大了,这小子有一次在东南亚旅游结果遇到海盗,被杀了,尸体都没找到。”
我听得心里咯噔一下,杨慕云不就遇到过海盗吗。
老张说,这个韩国小子死了很长时间,家族也已经在岁月流逝里度过了悲伤期。现在金大洙在梦里听到老婆的话,又开始重新调查韩国小子的死因,包括死前的细节,希望能找到他老婆所说的“天机”线索。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了解这些内幕的人忽然出现了,就像是命运派来的。这个人带来了韩国小子死前的种种细节。
这个人就是杨慕云。
杨慕云在被海盗关押的时候,曾经认识了一个同牢房的人质,就是这个韩国小子。韩国小子临死前,把全家福照片给了他,说如果杨慕云能活下来,日后一定要想办法到他韩国家里,把他的情况告诉族人。照片后面,就有韩国小子的家庭住址和联系电话。杨慕云得救之后,对于这件事念念不忘,毕竟是临死托付。他日后终于找到机会,来到汉城,见到了韩国小子一家人。把韩国小子临死前,面对海盗的种种英勇行为,一一道来,全家人听得泪水连连,悲伤不已。
在家族的这些听众中,就有金大洙。
金大洙这人疑心病很重,而且城府极深,他听了杨慕云的描述,反复琢磨,觉得里面有些细节含糊不清。比如同牢房还有个日本人质,他是什么样的。
金大洙开始把视线渐渐转移到了清水亮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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