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前几天其实给我打过长途电话,说他特想儿子,想得晚上都快睡不着了,我叫他少变态,再这样下去得去看心理医生。
其实我挺感动的,英雄也有他柔软的一面。
当天半夜于爻果然找来了,他居然把庆功宴给溜了,专程过来看麟子,还说要是儿子瘦了就唯我是问。
我和林志生合力把麟子抱到机关大楼后面纳凉的小亭子里,我们琢磨好多天了,整个政府区域里就那边没有监控,这还是贿赂了一号门门卫才知道的。
当于爻露面的一瞬间,我有点儿发懵。他瘦了太多,大概真的是太累了,脸颊都凹下去了,感觉颧骨都快要戳出来了。
于爻越走越近,突然就跑过来,一弯腰把将麟子搂在了怀里:“上头准了我的长假了,虽然骂了我一通,但我们可以去长白山了。”画面温情得我都要落泪了。
出人意料的是,麟子愣了几秒,突然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他挣扎得非常用力,并不像是闹情绪。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麟子的本体有了一丝异动,在鱼身的眼睛位置,忽然出现了一条缝,与此同时,麟子开始剧烈地颤抖。
我忽然想起幼时曾经看过祖父的一本册子,上面记述过这样一段话:“《山海经》有云,寐鱼,形似鲑鱼,非常普通的妖怪,且妖力微弱。”但下面用很小的字写了一段传闻,说寐鱼中有极其稀有的真寐鱼,天生无鳍无眼,有人曾经捡到过,后来那条鱼生出了鱼鳍和眼睛,而那人却突然暴毙。虽然只是一个未经证实的传闻,但我顿时觉得心惊肉跳,大喝道:“于爻,快放开麟子!”
可是来不及了。我看见麟子的本体,已经生出了一对血红的双目。
于爻松开了手,麟子如离弦的箭一般跑出老远,我没空去拦他,因为于爻摔倒在地上。
林志生一个箭步上去,伸手去测于爻颈侧的脉搏:“休克,怎么回事?”
我慌了神,几乎要语无伦次:“我也不知道……麟子……真寐鱼……我……我不知道……”
林志生要镇定得多:“你冷静点,去打个120,我要急救。”
我走开了一点,拿手机拨120,说话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嗓子在发抖:“快一点,求求你们快一点。”
我回去时,林志生已经数到了两百个心肺摁压,我看见于爻睁开了眼睛,特别欠揍地笑。林志生长吁一口气,叫我看着他。半夜医务室里没人,他要撞门进去拿急救箱。我不敢动躺平的于爻,只敢小声地说:“于爻你别睡啊,千万别睡啊。”
于爻喘着气说:“我……也不想睡。”
“你可别吓我,撑着啊,林志生他去拿急救箱了。”
“他顶个毛用……上次喝多了就跟我交了底……说他退化到只会给妖怪看病了。有次实习生错把正常人的片子放他桌上他还愣了半天,问是什么新鲜妖怪……咳……不靠谱……交给他不如交给兽医……”
于爻说这话的时候特别慢,说最后那段话时,林志生已经风风火火地赶回来了,身上还带着玻璃碎渣子,一脸铁青地说:“兽医的注射针一般都有2.5毫米粗,你要试试?”
林志生埋头检测于爻的状况,那家伙却啰唆得不行:“其实吧……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你们别慌张,我现在感觉特别好……大概是回光返照吧……我觉得我至少还能撑个十来分钟……”
我听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于爻大帅哥,我能求求你不要说话吗?你平时没那么啰唆的。”
他就费力地笑笑:“妈的,我得把这心里话说完了才好嗝屁啊……听谁说的来着?临死前心事不说完,下辈子还得有心事。”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只好反复说你别咒自己,你会没事的。
“前几年我妈走了,我就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每天坐在沙发上我就是发呆,真的,每天都坐到十二点睡觉……咳咳……电视里放的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就听见隔壁的一家三口在说话,那妈妈教训儿子呢,说他不做完功课不许玩电脑。咳……我就想,时间怎么过得那么慢呀。那时候我就觉得我肯定活不长,你看我那时毕业的驯妖师班,十几个人里活着的就剩俩了……等我走了,就只剩一个了……”
我就在旁边抹眼泪:“妈的!救护车他妈的怎么还不来?都干什么吃的!”
等救护车来,是几分钟后的事情,但那几分钟对我而言特别难熬。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于爻抬了上去,我和林志生出示了证件,也跟着上去了。
医生要给于爻戴面罩,他死命拒绝:“别、别给我戴呼吸机,勒得疼。”
我哭着骂他:“都这个时候了,你任性什么劲啊。”
于爻很虚弱地笑:“你让我说说话吧……说说吧……”
林志生拍拍我:“让他说吧。”
“我就是寂寞嘛……空虚嘛……我也想有个家,咳……可条件不允许啊,我肯定要死的……就怕娶了个姑娘却不能照顾她一辈子……年纪轻轻就让别人做了寡妇,咳咳咳……多不负责任不是?哎,跟你们说个秘密,之前领导给我介绍那税务局的姑娘,我是打心眼儿里喜欢啊……腿真细,屁股还翘……”
我捂着嘴,哑着声音说:“你他妈就一死变态,祸害遗千年,你会没事的。”
“后来……我就捡到了鳞子……突然就觉得自己有事做了……特开心。小孩儿真有意思啊你说是不是,喂饭啊,逗他玩,带他出门去逛儿童商场我特有面子……咳咳咳咳……营业员小姐都夸他长得太可爱,连带着一起夸我帅……给他买玩具,你也知道我钱多得散不完……小时候我一直玩不起的乐高积木我一连给他买了全套,真带感,一天天过下来都有了指盼,咳咳……”
林志生说:“大英雄,你悠着点好不好,你马上要高升了,你还得罩着哥们几个的……挺住了。”
于爻咳了很久,喘着气叫我凑近一点。我把耳朵凑到他嘴边,他的声音细若游丝:“我是真不行了……我知道是鳞子的问题……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一天比一天差,都快站不住了……而他越长越高……咳咳……我知道必须送过来给你鉴定……可是舍不得啊……真舍不得……我算明白我爹妈的感觉了……”
救护车一个震动,我的眼泪就掉在他的被子上,一片水渍:“于爻我求求你,你别说这样的话……”
他费力地伸出手,像是要握住什么,我和林志生都把手伸过去:“你们不要怪麟子,那是我儿子……”他死死抓着我的手:“我还有最后一个要求,你必须得答应了……”他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然后闭上了眼睛。
于爻在医院里抢救了两个小时,领导们都赶来了,他还是没能挺过来,原因是突发性的全身器官衰竭。遗体从手术室推出来时,我哭着说这都是我的错,是我没能鉴定出来。
林志生把我的脸扳正,一字一句道:“壹七七,你不许这样,这是于爻的选择,并不是你的错。”
六
我们在医院的门口看到了麟子,他可能是追着救护车来的,但他不敢靠近,看到我们就红了眼圈,比着手势想和我们说什么。
林志生走上去,我本来以为他会揍麟子,但他并没有,他握紧了拳头,又放松,好一会儿,才拍拍他的肩:“去见见他吧。”
冰冷的太平间里,抽屉里的于爻还是那副样子,丰神俊朗,但他却永远都不会睁开那双好看的眼睛了。
麟子张大了嘴,大口地喘气,像是难以置信地伸手触摸了于爻的脸庞。
“啊——”这是麟子第一次发出声音,却比我听过的任何声音都要撕心裂肺,那是自身体里发出的凄厉嘶吼,浸透了我的耳膜,直接刺入心脏。
我看见麟子的本体流下了血泪。
我的眼泪一直往下落,连林志生也别过了头。
于爻的追悼会是在十八局内部开的,原本的表彰会变成了葬礼,这是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
我想于爻一定没想到来看自己的人有这么多,光花篮就有几百个。
最后,三团一百一十二只妖怪到齐了,在追悼会场正中央列成了一个方阵,领头的虎蛟挥着于爻自制的那面旗子,大喝:“三团——三团……”三团的妖怪就在后面喊:“吼哟——必胜——吼哟——必胜……”他们都扯着嗓子喊,喊得撕心裂肺,喊得在场的所有人都大哭起来。
麟子不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会场,他是在所有人都走后才进来的,我给他开了门,他一直静静地看着。
他说,他在寐鱼族里被视为不祥的象征,因为吸食别人的精气才能成长,所以还没苏醒就被封印在小盒子里,妖界故意把他投放到人间,抱的也是歹毒的念头。当于爻在结界外接触到盒子时,诅咒已经成立了,于爻成为了他的饲主,自此以后,他只要一靠近于爻,就会不断吸食于爻的精气,直到死亡。
他被释放出来后,一开始也觉得这个人类死有余辜,但于爻实在太温柔了,温柔到他开始懊悔。他三番四次地逃跑,就是为了想救于爻一命,可是他的本体没有眼睛,口不能言,手不能写,根本没办法阻止。
最后,麟子看着我,问道:“你能给我发妖怪证吗?我想加入他心爱的三团,为他做一点事情。”
我拒绝了他。麟子哭了,好看的脸皱成一团,求我答应。
于爻最后拜托我的一件事,就是绝对不能给麟子做鉴定。
“我已经经历太多生离死别了,请不要让麟子重蹈覆辙。”这是于爻的遗愿,我不能违背。
麟子死心眼得很,从那天起,他每天来我办公室,关上门就跪在那里,不说话。
我叫他不要这样,他却说他绝不会放弃。
我嘱咐门卫不要放麟子进来,结果他就跪在门卫室,门卫也拿他没办法。
后来连领导都知道了,明着暗着问起这件事。我想我必须要做一个决断了,是林志生替我说出了那句决绝的话语:“麟子,你的妖力只有五级乙等,你以为三团会需要你这样的废物吗?”
麟子的脸瞬间苍白如纸,他说:“抱歉,打扰了。”那一刻,我的心脏重重地抽动了一下。
从这天起,麟子就再没出现了。
我想他或许回妖界了,毕竟那里才是他的家。这样也好,这应该也是于爻希望看到的。
七
一年后的一天,我接到了林志生的电话。
自从三团失去了于爻,战力大减,已经在黑瞎子岛苦战数月,而林志生也随团去了前线。他说:“我想我无论如何都要告诉你这件事。”
我有些纳闷,他说今天黑瞎子岛战场,敌方上千只妖力在三级以上的朱厌突然加入战局,本来就精疲力竭的三团节节败退,打算撤回结界,这时,突然有一个妖怪自后方冲到了敌方的阵营中,然后……血光一片……敌人损失惨重。他顿了顿,告诉我:“是自爆,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看见妖怪自爆,太惨烈了。”
我问他:“……是哪位英雄?”
林志生的声音哽噎了一下:“那个妖怪的本体,是一条眼睛血红的寐鱼。”我的呼吸忽然一窒。
我是在很久后才看到那段视频的,麟子冲进了敌方的阵营,忽然画面开始剧烈地震动,耀眼的白光闪烁,伴随的是麟子的吼声——“三团……必胜……”
林志生说,后来打扫战场,在地上还检测出了一些人类的骨灰。
我几乎可以想象到那个画面,麟子抱着一年前我们偷偷塞给他的于爻的骨灰盒,终于实现了他们之间的誓约。
他们一定看到了,在白雪皑皑的长白山,那里的雪像柳絮一样,松松软软的,漫天飘零,漂亮得不得了。嗯,一定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