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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年复一年白发留

   阿衡顾虑到云在的身体,虽然已经接近期末,但还是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

   云在的行李不是很多,再摆进些书籍辞典,独立的小房间看起来还是空荡荡的。

   所幸家里给的生活费还算充裕,阿衡省出一些钱给云在置办了一套厚被褥和新的床单。想了想,在在虽然是喜欢干净简单的人,但小时候就羡慕那些能玩球的同龄人,于是又买了足球和篮球放在他屋中,然后把客厅和卫生间清扫了一下。房子整整齐齐的,还算好。

   阿衡忙碌了一下午,云在一直跟在她身边,笑眯眯的,却没有帮忙,就是安安静静地看着,白皙的脸上泛着微微的红晕。

   上一任租房子的大概是个生活邋遢不自净的,白墙上有许多鞋印,看起来很脏。阿衡合计了一下,找人刷墙并不合算,就自己买了粉刷的工具,按说明书调配了涂料,裹了个纸帽子涂墙。

   云在却笑弯了眼,唇露出细米一般的白牙,夺走了她的刷子和纸帽,站在她的身旁慢慢悠悠地刷墙,指甲饱满干净,微微泛着苍白。

   阿衡也笑:“你弄好了就成了,我先走。”

   云在转身看着她:“你去哪儿?”

   阿衡莫名其妙:“回宿舍呀,一会儿晚了就封楼了。”

   他的脸上却没了笑意:“你的意思是,让我一个人住在这里?”

   阿衡点头,呵呵地笑:“从明天开始姐给你开小灶,一日三餐,把在在养成个小胖子,怎么样?”

   她揉揉他的发,像对着小孩子一般的温柔目光。云在却躲开了,阿衡的手在半空中悬了悬就放了下来。她抿抿唇,知晓他长大了,定然不喜欢如同小时候一般的对待,心中有些酸涩。

   云在把刷子扔进桶中,轻轻开口:“为什么,不和我住一起?”

   阿衡脱下塑胶手套,淡笑:“你长大了,姐跟你住一块儿别人会说闲话的。我明天早上喊你起床,煮玉米粥成吗?”

   云在看着她,目光如云,含笑却不清晰,他说:“言希呢,你不是一直在他家住?”

   阿衡看他,自己也挺困惑在在为什么问这个问题,但还是回答了:“言希不一样。”

   她走了出去,关上门下楼,未走几步却听见楼上有篮球砸门的巨响,心想这谁家的孩子也忒皮了点儿,要是在在,绝对不会这么暴力。

   自这一天开始,阿衡每天要校内校外往返好几趟,买菜,做饭,上课,做饭,回寝。

   云在问阿衡:“你累不累?”

   阿衡正在煮玉米粥,转身摇摇头,眼睛看着他,一径的温柔宠爱。

   他笑了笑:“你去当有钱人家的女儿,很久没做过饭了吧?”

   阿衡愣了愣,含糊地嗯了一声。她希望在在觉得自己过得很幸福。

   吃晚饭的时候,云在问:“你还有钱吗?我想买台手提。”

   阿衡皱眉,嘴里下意识地嚼着咸菜,想了想之前打工挣的钱,犹豫着问他:“需要多少钱?”

   云在慢吞吞开口:“一万多块。”

   阿衡沉默了一会儿,问:“很急着用吗?”

   她毕竟从不乱花钱,不比思莞、思尔公子小姐的派头,所以温家半年给她打的钱也就是五千块左右,就算加上之前打工攒下的微薄的一千零几十块,也远远不够一万这个数目。

   云在抬眼,黑眼仁儿中是笑意:“无所谓急不急。反正要我买,至少四年内我买不起。”

   阿衡心一凉,低着头轻轻开口:“这个星期天,我带你去买。”然后给他夹了一块鸡翅,微微笑了,说多吃些,自己边扒青菜边心不在焉地想着钱的问题。

   云在表情复杂地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如云般温柔,却带着钢铁不入的冰冷。

   她打电话给温母:“妈,我们学校要提前交……学杂费。”

   温母笑了:“好,我明天让秘书给你打钱,八千够吗?”

   阿衡有些慌:“不要这么多,妈,要不了这么多,三千……九……”她想了想,舔舔嘴唇,磕磕巴巴,“三千九百……三十块就够了。”

   温母笑了:“又冒傻气儿,有谁还汇三十块的!算了,我给你寄五千块,你看着花吧。”

   阿衡摇头,眼中却泛了泪水,她觉得自己欺骗了母亲的爱,她说:“妈妈,就三千九,成吗?”

   温妈妈听着孩子声音还挺难受,不明所以,但思揣着要给孩子一些自己的空间也就没有问,只是怜惜地开口:“好好,就三千九,不够你再跟妈说。”

   阿衡挂了电话,手心汗津津的,心里觉得自己做了错事。母亲对她这样好这样温柔,她却仗着这些去索取,实在是太坏了。妈妈和她的关系也从未有现在这么融洽,如果她知道自己骗了她,会不会更加不喜欢自己呢?

   这孩子个性耿直迂腐从未骗过别人,她这样担忧着,心里闹腾了很久,天明时才迷迷糊糊睡着。

   云在买的是新上市的一台笔记本电脑,进口的,性能相当不错,总价是一万三。

   阿衡掏出了所有的奖学金,再加上之前核算好的生活费、打工攒的钱、母亲的汇款,幸好凑够。数了数,只剩下三百多块钱,要凑合着到春节。

   云在的表情还是那种浅泛的笑意,并没有高兴到哪里。

   阿衡总觉得这个孩子比起小时候变了许多,却又说不出哪里变了。

   阿衡很少和云在一起吃饭了,总是做完一人份的就匆匆离去,她说课业重。云在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只看着她不说话。

   大约是圣诞节的前几天,她有些发低烧。那会儿“非典”未除,禽流感又赶着潮流,她怕传染就去校医院看了看,医生说没事儿,就是血糖有些低,给她输了瓶葡萄糖,又吃了点儿退烧药,叮嘱她多吃些有营养的东西。

   阿衡点头应了就要离开,医生却摇了摇头:“现在的孩子哟,不知道怎么省钱好。真不知道是吃饭省的钱多还是看病花得快!”

   阿衡这些天没有吃过早饭,午饭和晚饭也都是凑合的。听到医生的话挺不好意思的,有些尴尬地撕了手上吊针的胶布,就到云在住的地方去了。

   云在眼尖,问她手怎么了,瘀青这么明显,阿衡说磕到桌角了。

   他到楼下给她买了药,回去的时候阿衡正围着围裙在厨房切菜,低着头露出了颈,白皙而带着些温暖。

   他看了她很久很久,然后轻轻从身后抱住了她,闭上了眼睛,表情有些复杂,他说:“温衡,我讨厌你。”

   阿衡正忙着,只道小孩子撒娇:“嗯嗯我也讨厌你,去去上边儿去,油锅热了,别烫着你。”

   他却笑了,眼睛清澈得要打散云气,松了手坐到饭桌前,轻轻开口:“喂,你给我做一辈子的饭,我试着原谅你,怎么样?”

   那样轻的话,好像一句叹息,阿衡在厨房中并没有听到。

   圣诞节的前一天,阿衡下午下课的时候,有同学说校外有人找她。

   阿衡问是什么人。

   同学想了想,脸红了:“眼睛很大很漂亮的。”

   阿衡愣了愣,却在下一秒冲出了教学楼。她跑过冬天干枯的树,跑过没有草只有雪的足球场,心怦怦地跳着。

   看到那个人站在那里,戴着她给他织的老旧围巾,英挺背影,阿衡眼中忽然有了泪,她在不远处喊了一声“言希”,心慌得难受。

   那人转了身,眼睛很明亮很明亮。

   她加快了步子,他伸直臂,一下一下晃动着戴手套的左手。

   阿衡却忽然难受了,眼中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饱满而烫人。低了头,百米冲刺一般,冲进他的怀抱。

   他笑了,几乎被这巨大的冲力撞倒,双手却紧紧牢牢地抱着她,像是拥着珍贵得无法再珍贵的宝贝。他甚至不想问她为什么要哭,不想说思念,不想说比思念更难受的是看到了真人后巨大的欢喜,因为这欢喜超出他心脏能够承受的重量。

   他抱起她在Z大校门外转圈圈,他笑着却红了眼圈:“宝宝宝宝,你看,我还是能抱起你的。”

   阿衡却哭得难以抑制自己的感情,她哽咽着说:“抱歉,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对不起,言希。”

   他轻轻吻她的额角,喃喃,一遍遍地说:“没关系,没关系。”

   她说:“都是你惯坏了我。”

   让她思念着他,思念着在他身边做着的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

   他裹着她的手,白皙的指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有些无奈:“你说让我一天照三顿地打你,咱也舍不得不是?”

   于是,惯就惯着吧,谁有意见跟老子说。

   阿衡突然想起这是学校门口,从他怀里露出了头,咳,掸掸大衣上的灰,有些不自然地用眼风扫了扫路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大家一脸暧昧的表情经过,阿衡愈加窘迫。

   她没看见言希的车,就问他怎么来的。

   言希说坐飞机,想起什么,从灰蓝大衣中掏出一个红澄澄的苹果递给她:“家里苹果多,蕴宜姨让我给你送苹果。”

   阿衡接过苹果,吸了吸鼻子,笑得眼睛亮晶晶的,张大了嘴,却被言希夺走了。

   他翻了翻白眼:“这孩子嘴怎么这么馋,等会儿天黑了再吃。”

   我说言少,你送平安果就平安果呗,谁还没吃过平安果,千里迢迢坐飞机空运来不就给吃的。你说你害羞嫁祸给温妈送苹果就算了,人孩子想吃还不让吃,不让吃也就算了,还说孩子嘴馋,有这么霸道的吗?

   阿衡:“哦,那你来就是送苹果的吗?”

   言希说:“唉,其实老子没打算来的,就想着仨月没见了,估计你得想我想得坐不住了,就来看看你。其实主要吧是蕴宜姨让我送苹果我不好推辞……”

   阿衡:“那你回去吧,我也没怎么想你,见你我就头疼。”

   言希看了孩子一眼,说:“你别动,宝宝,立正,站好。”

   阿衡:“啊?”

   言希:“我靠,我在家把你养得好好的肥头大耳能掐能捏软绵绵一宝宝,你在这儿才几天啊,怎么就成这副德行了?除了骨头就是黑眼圈!”

   阿衡含泪抓住言希的手,噘小嘴:“我想……吃肉!”

   言希颤抖,看着阿衡狼一样晶亮的眼,颤抖地抚摸之:“宝,你是饿了多久?”搂着孩子上了出租,说,“你们这儿哪家肉做得好吃就去哪家。”

   司机从后视镜看,不像土包子呀,说:“您是想去高档还是中档还是低档――”

   言希拍坐垫:“肉肉肉,就要肉,肉做得好的!”

   司机到了一地儿,把人往地上一撂就飞驰而去,怕一不小心被当肉给啃了。

   言希点了一桌子的肉:酱爆鸭丝、宫保鸡丁、铁板小牛排、鱼香肉丝、松鼠桂鱼,外加排骨汤。

   阿衡泪流满面,吃了几筷子胃却受不住了。她已经连着一个月吃的都是素的,猛一沾荤腥有些扛不住,讪讪地放了筷子:“言希,你怎么不吃?”

   言希心疼了:“你没钱你倒是说呀,家里有钱不给你花还留着孵小的啊!”

   阿衡说:“我在做人体极限测试,跟医学有关系的。”

   言希怒:“谁出的幺蛾子,敢情他们是不养娃不知道养娃的艰辛,奶奶的!”

   阿衡喝汤呛住了。

   言希拿纸巾给她擦嘴,看阿衡脸整整瘦了一大圈儿,越看越心疼,说:“宝,咱下次别这么折腾自己了,好好吃饭,成吗?”

   阿衡点头,哽咽:“我可想你了,言希,你一直都不来看我。”

   言希沉默了一会儿,捏她鼻子,笑:“小泪包,小尿包,不是有云在吗,他在你身边,我放心。”

   阿衡想了想,言希和在在是不一样的呀。

   可是这话她没说,因为她想起一件非常严重的事――在在还没吃晚饭。

   借了言希的电话,本想说让在在先随便吃点儿,等会儿她回去再给他做,可是在在的手机一直无法接通,就转接了语音信箱。

   H城的平安夜和B市的一样热闹。

   男男女女,少年居多,都稍稍带了些江南的风情缱绻。情窦初开,投之以桃李,报之以琼瑶玉翡,即使是树梢挂着寒雪,依旧是脉脉温情。

   街上有卖气球的,有白气球套着娃娃脸的,有塑料的氢气球,还有长长的各种颜色的毛毛虫气球。

   言希给阿衡买了个金色的毛毛虫。旁人看着一双俊男美女本来挺养眼,结果忽然突兀地出现一个毛毛虫气球,美感一瞬间破灭。

   阿衡倒无所谓,欢喜得很,就是气球里面是氢气老想往天上飞。

   言希停了步子,把气球的绳子系到了阿衡的左腕上,红色的线,轻轻打了个结。

   好像姻缘簿上那根红线,在她的腕间,温柔地有了着落。

   她笑了笑,看着气球,左手握住他的右手。

   那时,天上飘浮着许多孔明灯,一人一愿。

   三块钱一个,买一个愿望。

   言希问她要不要,阿衡却摇摇头:“我不能任性地把我的所有寄托在一盏灯上,它太轻,受不起。”

   言希开玩笑:“那你对着我许愿吧,我当你的圣诞老人,负责塞满你的长袜。”

   阿衡想了想,大笑了,她说:“你会被袜子闷死的。”她无法想象长筒袜中装着个言希的场景,实在太好笑。

   可是,她想要的,确实是只有这个人。

   言希来之前已经买好回程票,夜里十点的飞机。

   他看着阿衡吃完了苹果,才吻了吻她的脸颊说圣诞快乐,笑得露出了洁白牙齿。他说:“宝宝,我来确实是想和你一起过平安夜的,我想让你永远平安,可你知道,这让一个男人承认起来,确实有些困难。”

   他温柔怜惜地看着她:“好好吃饭。嗯,还有,代我向云在说声谢谢。”转了身,挥挥手套,潇洒离去。

   阿衡一直看着他的背影,远去了,消失在雾色中。

   这一次,似乎是她最后一次完整地看着他的背影,她的言先生,不是一个叫作言希的陌路人的。

   阿衡赶着回去给云在做饭,只是那条路路灯坏了好几个,到了夜里有些黑。

   阿衡在黑灯瞎火中走向云在所在的那个家属院,然后看见一个高瘦的人影在昏暗的路灯下,穿得十分单薄。

   阿衡走过去才发现是云在,他冻得嘴唇发白,在路灯下,脸色十分难看。

   阿衡吃了一惊,着急:“这么冷的天,你站这里干什么?”

   那个少年眼睛却像含了难散的云气,慢吞吞地说:“我在等你。”

   阿衡气急:“你站这里多久了?”握着他的手,是一片冰凉。

   他却挣开她的手,轻轻开口:“温衡,你想靠对我好来解除自己良心的不安,除了钱,还应该演得再像些。”

   他低头擎住她的下巴,狠狠地朝她的嘴唇咬了下去,他的眼睛冰冷而嘲弄,再也没有平时的温柔散漫,他说:“有钱人,真是了不起呢。”

   她和他站在路灯两侧,竟像敌人一般对峙着。

   阿衡推开他,蹭掉嘴角被他咬出的血渍,淡淡开口,眸光清淡:“说。把你想说的话一次说完。”

   然后,把身上的鸭绒服脱掉扔给他。

   云在在雪夜中不知站了多久,嘴唇都染着雪色。

   他微微笑了,说:“没什么。言希掏了三十万让我陪你,本来我觉得这个生意没什么大不了,只要忍受你的虚情假意就够了。可是现在我才发现自己大大地亏本了,我忍不了你,我看见你对我笑就觉得恶心。”

   然后,修长的手把上一刻拥到他身上的鸭绒服轻轻挥到雪地上,像是看到肮脏的灰尘的目光。

   他说:“把别人当作玩具很有意思吗?言希说你很想我,可是,你究竟是真的想念,还是想在心上人面前展现你的善良慈悲呢?”

   那个少年哈出了一口气,轻轻开口:“温衡,你是有多思念你躲了五年不见的弟弟呢?到底是,思念到多刻骨铭心,才会五年才见一面呢?如果言希没有给我钱,没有让我来见你,你想必会一辈子单纯地‘思念’着一个叫云在的人,对不对?我本来也没想过见你,更没有想过陪伴,虽然你们有钱人要玩游戏,但是条约显失公平,如果温衡你想继续在心上人面前扮善良,还是再添些钱比较妥帖,你说呢?”

   那样嘲弄的带着微笑洞悉的眼睛,看着阿衡,像是佛陀蔑视世人的目光。

   阿衡却一巴掌打在这个少年的左脸上,狠狠的。

   云在不可置信,僵在原地。

   她对着他,声音听不出语调:“如果不是顾念着你的身子,你挨的绝对不是这一巴掌。脑子糊涂的念经念坏的等想清楚念明白了再说。”

   说完,她低头捡起鸭绒服,拍拍上面的雪套在身上,转身离去。

   云在眼中泛了泪,却笑得恬淡:“温衡,你有什么资格打我,凭着你的温姓还是你骨头里流的血?”

   她停了步子,头重脚轻,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却咬着牙控制自己:“姐弟阋墙,这种事只要不是畜生都做不出来!”

   她言辞严厉至极,是从未有过的尖锐,眼窝红得像染了血,心冷得打战。

   她站到公共电话亭,看着十个数字,指尖凉透了,眼睛几乎看不清亭外的雪。

   她说:“妈,我问您一件事儿。”

   那声音像是来自天外,苍凉而沙哑。

   温母吓了一跳:“阿衡,你怎么了,今天平安夜吃苹果了吗?”

   阿衡却打断她的话:“妈,我不在的那两年,云家有什么变故吗?”

   妈妈不喜欢她和云家来往。阿衡怕温家切断在在的医疗费用,一直都是偷偷联络医院。虽然会定期给医院打电话,但医院并不会十分清楚地把病人的病况一一详述,她所知道的只是大致。从他住院到出院,她把每一次都清清楚楚地记在了日记本上。

   温母愣了愣,说:“没什么事儿呀,就是之前他们家的儿子做手术,说是成功率不到百分之四十,想见你一面。起初是写信,后来又托人捎来一麻袋笋干,说是家里自己腌制的送给咱们家尝尝鲜,看你能不能抽出时间看看他们儿子,那个孩子想你了。我想着这事儿找你也没什么用,而且三天两头打电话,你爷爷好静,挺烦人的,就拒绝了。不过我给南方军区医院打了个电话,让他们照应点儿。后来他手术不是成功了吗?现在那袋笋干在家快发霉了都没人吃……”

   阿衡轻轻开口,却魂若游丝,眼睛没有焦点地看着亭外的雪花纷扬,微小飘忽的笑容。

   “妈,您真的把我当作过您的孩子吗?您知道我有多爱您吗?我时常觉得您是世界上最美丽、最年轻的妈妈,我第一次见您的时候一直在想,您怎么能长得这么好看呢,我又怎么可能是您的女儿?可为什么,我每一次小心翼翼地想要靠近您的时候,您总是用我无法拒绝的理由把我抛开。”

   她的声音很小,眼泪却不停地从眼中涌出。

   “妈妈,您如果曾经有一分一秒像我爱您的万分之一那样爱着我,如果您能像我因为您的不高兴而时常担心难过的那样,会不会稍微替我着想一下呢?您说的云家的儿子,他不是一捧卑贱的尘土,或许在您眼里他比我的阿爸阿妈花费许多日日夜夜做的笋干还要不值钱,可是,您的亲生女儿却是这捧卑贱尘土的姐姐,甚至在农村小镇,因为他是个男孩儿,我还不如他值钱!就像思莞会拼死保护尔尔一样,我也会因为这个在您心中低微得一无是处的孩子而哭泣、而难过,放弃自己曾经拥有的家。妈妈,如果您真的爱过我……

   “如果,您真的曾经爱过这样一个卑微的孩子……”

   她放下了话筒,走在雪地中,左手上的气球不知何时早已遗失。

   那个话筒是荒谬的倒立的姿态,垂着的电话线不堪重负,隐约有悲伤的呼唤“阿衡”的声音传出。

   阿衡,阿衡。

   阿衡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寝室的。她脱了衣服就缩进了被窝,一开始很冷很冷,后来又很烫,意识终究,模糊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大姐无影见阿衡醒了,有些担心地用额头探探她的额:“烧得厉害,去医院吧。”

   阿衡点头说“好”,嗓音却沙哑得不像话,扁桃体似乎也发炎了。

   小五摇头:“不行,去了阿衡要隔离一个月。咱们去实验室配点药,回来给她注射就成了,不到三十八度吧?”

   小四抽出阿衡腋下的温度计,眯眼看了看,三十八度七。

   小三跳脚:“胡闹,就咱们几个半吊子,孩子眼都烧红了,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赔不赔!”

   无影皱了皱眉,给阿衡裹上大衣:“行了别说了,咱们分头行动,小四知会辅导员一声拿个假条,我和小三带阿衡去医院,小五给今天上病理的邓教授请假。”

   阿衡既然是高烧,去校医院免不了住在发热门诊病房,然后,被隔离,治病,量体温,观察。

   小五每次看她都是隔着铁栏杆,跟探监似的,抓住她的手抹泪,阿衡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抹泪,阿衡你不回来我期末考试可怎么办啊我抄谁的呀;再抹泪,阿衡要不要我跟你老公说让他来看你。

   阿衡说:“他要是打电话到宿舍了,你让他去死。”

   小五:“难道说,你家内口子满足不了你的欲望。你欲火上升,熊熊燃烧,所以才烧起来的……”

   阿衡抽回因为医院可恶的伙食而枯瘦的手,望天:“你也去死。”

   小五说:“别啊,我死了谁给你带果冻谁给你带糖啊?我昨天才买的,给。”

   阿衡嘘,偷偷瞄了四周一眼,没有医生盯着,拿病服一裹,装肚子疼侧着身子蹑手蹑脚回了病房。脑袋钻回被窝,打开手电筒,瞬间噘了小嘴,五姐我要吃的是真知棒不是奶油棒我讨厌奶油棒的呀。

   孩子正郁闷着,医院的医生说:“五十三号,有人找。”

   阿衡掀开被子看床牌,自己果然是……五十三号。

   下了床穿上拖鞋,老老实实跟在医生身后去会客。

   路上碰到相熟的同学问:“您在这儿住多久了?”

   “二十三天零八个小时了。”

   “羡慕,您快出去了吧?”

   “是啊,唉,终于熬出头了,您呢?”

   “哟,我不行,还得十五天零四个小时呢。”

   于是,您把天换成年,把小时换成月,听着可能更顺耳些。咳,更似曾相识更有监狱的感觉。

   阿衡穿着病服走到铁栏杆前,一瞅,稀客,云在。

   云在笑了笑:“你可真有本事,你们寝室的人都逮着我骂呢,说是因为给我做饭你发烧到三十九度,我却是个无情无义的小兔崽子,连你这个做姐姐的一面都没探过。那请问阿姐,你有什么指示?”

   那句“阿姐”是他小时候的习惯称呼,听到阿衡耳中,却是说不出的刺耳。

   阿衡定睛,黑亮的眼珠看着他,她说:“我配不起你一句‘阿姐’,从此便桥归桥路归路吧。你陪我够久,三十万值了。从今以后,别和我这种有钱人在一起了,有钱人的游戏你还真玩不起。”

   转身,拂袖而去。

   坐回被窝里却抹起了眼泪。

   我多爱你啊,可除了交换的价值还有别的用吗?我多疼你啊,你转眼要别人的三十万也不要我的照顾,你见过一个月自个儿吃小咸菜给你买肉的有钱人吗?你有委屈,想要你的阿姐,可如果把旧时光还给你,那个阿姐难道不会选同一条路,走进温家吗?

   你个,你个……小东西!

   阿衡擦掉眼泪走到窗前,云在的背影在冬日的阳光中闪耀着。

   旧时光它是个美人,让人怎么恨得起来。

   阿衡放寒假时,是思莞来接她的,说言希有事来不了。阿衡想了想,不来也好,自己看见他估计会控制不住拍死他的冲动。

   言希的心思越发难懂,不知道他想了些什么。

   思莞开车,看着前方的高速公路,小心开口:“阿衡,你生妈的气了吗?云家的那个孩子,啊不,是云在,妈妈她不是故意的。当时你不在家,妈妈在人前编的理由是你生病了,所以送到南边养病念书。何况她本就想着不让你和过去的一切联系了,索性在南边过一辈子,以免卷入旋涡当中。而且,妈妈始终认为,言希他――”

   阿衡接话:“跟我是两个世界的人,是吗?”她低下眼睑,说,“我知道。他太聪明,心机太重。而我太笨,总是赶不上他的步伐,我一直都知道。”

   思莞苦笑:“不是,完全不是这样。妈妈爸爸担心的从来不是这个,他们怕的是,你太喜欢他。”

   阿衡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太喜欢”,这词,太……露骨。

   思莞扫她一眼,直摇头:“你以为你藏得多严实呢,单纯如达夷都能一眼看出。我们几个一起出去玩,达夷常常开玩笑问言希什么时候下聘。”

   阿衡搓搓脸上的红潮,说:“现在大家都知道我们谈了,问这个不正常吗?”

   思莞嗤笑:“你当他问这话是什么时候?高一下学期!”

   阿衡顿时窘迫起来,脸像火烧云。

   思莞转着方向盘,说:“阿衡,人人都知道你爱言希,包括言希。人人都知道言希疼温衡、宠温衡,可是包括你都清楚,这和爱不是同义词。

   “阿衡,你的底线他一清二楚,可是,他在想什么你一无所知。阿衡,如果你要的是他的爱情,那么,你永远是输家。”

   阿衡不说话,头抵在车窗上,说:“思莞,虽然对你说这种话显得虚伪,但我一直在努力,让言希有更多选择我的可能,不因为还债,也不是报恩。”

   阿衡觉得很奇怪,她从未想过要和思莞这么平心静气地谈论言希,他们虽然彼此模糊稀释这种定义,但是,除了兄妹,他们确实还是情敌。

   思莞却笑:“在很多时候,你需要跨越的,比陆流还要多。他所要考虑的,甚至只是性别。”

   思莞不拿自己做比较,却说起陆流,言下之意,很明显。

   阿衡需要跨越的,是言希的爱情,而陆流,除了性别,显然是没有这种考虑的。

   再言下之意,可以推出“言希喜欢的人是陆流”的结论。

   阿衡笑了笑,脸上的表情却很难受,她说:“哥,不要再说了,今天的话我就当没听见。我有我努力的目标,但这和言希无关。他除了接受,还有拒绝的自由。如果他因为怕我伤心而不忍心和我分离,这已经和爱情有关。你不能说也没有理由说,言希不爱我。言希不是个善良的人,也不会因为我变得善良,可是他对我的方式却会让我常常错觉这真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这还不足以证明一些东西吗――”

   思莞却打断她的话,修长的指揉了揉眉心,深吸了一口气,说:“如果,我是说如果,他忍心离开你,你会怎么想、怎么办呢?”

   阿衡低头掰着指头数:“如果他离开,那就是忍心。既然忍心,他指定……指定……也觉得没爱上我的可能了。”

   思莞却转头,认真看着她:“你呢,你会怎么样?告诉我。”

   阿衡呆:“失恋了会哭会喝酒会难受,这还用我告诉你吗这?”

   思莞却扑哧一声笑了,眼中有晶莹闪过,斯文却粗鲁地开口:“你妈的,跟你哥一个材料做的,金刚钻。”

   阿衡瞄他一眼:“你妈的。”

   温妈妈在家等儿子女儿的时候连打了两个喷嚏。

   张嫂在厨房从一捧糟坏了的笋干中挑干净能吃的,嘀咕着:“这都放多久了,怎么现在才想起来吃,早干吗去了?”

   言希心里并不清楚阿衡在生他的气。只是凑巧,他打电话到她们寝室时,小五都会很抱歉地说一句:“不好意思,阿衡在厕所。”

   他有一天打八遍,次次都在厕所。

   言希说这是尿频还是便秘啊?

   小五讪笑,都有都有。

   然后言希就知道了,阿衡大概很忙,忙到没空搭理他。摸着不存在的胡子感叹,孩子长大了,果然需要那什么,那什么私人空间啊。

   给云在发短信让他多多照顾阿衡,云在却发了个笑脸,一句话:“我还以为你有多爱她。”

   这语气太模棱两可,到底是讽刺还是开玩笑?

   如果是开玩笑该这么翻译,哈哈你爱她没有我爱她多啊;如果是讽刺,哼哼,你如果真爱她,还需要通过我来了解她的一举一动吗?

   两种解释言少觉得都别扭,于是吐口水,发了一句:因为你是云在所以我才忍你的,我告诉你小子。

   因为你是云在。

   真的。

   在温家见到阿衡,她同家人已经能和睦温馨相处,言希老怀安慰。

   只是孩子不搭理他,看见了,淡淡地说几句客套话,就钻到厨房、客厅、卧室,随便任何一个没他的地方。

   他忘了,也或者有些别的什么理由,反正没有提让阿衡回言家住几天的说法。尽管对阿衡来说,言家更像她的家。

   思尔笑:“你怎么这么残忍啊言希?”

   言希却弯着大眼睛,跟着少儿频道的布偶娃娃发疯,飙高音:“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耳朵,真奇怪,真奇怪……”

   阿衡捂耳朵,在铜火锅中添清汤,小声嘀咕:“什么啊,是一只没有尾巴,你以为你是复读机呢。”

   思莞绅士,不捂耳朵,却面朝着墙壁不停颤抖,眼圈都红了,被言希踢了一脚,附送一颗桂圆大的白眼。

   B市人到冬天爱吃火锅,再传统些的都喜欢吃烧炭的铜火锅。高高的烟囱,薄薄卷卷的羊肉片,一家人坐在一起,让人看了都觉得红火热闹。可炭要是买得不好,总容易冒黑灰,吃得人灰头土脸,有时候还爆个火花,吓得人心惊肉跳。但家里人爱吃,温妈没法,临过年总是因为挑炭忙活些日子,颇费心力。

   今年还算好,温父以前带的一个兵转业前专程来送了几袋好炭,说因为知道温副军的旧俗,虽然只是些便宜东西,但烧烤火锅都用得着。另外还拿了一个蓝布的包,说是整理的剩下的温副军的遗物。

   温母打开,是一个硬皮的厚重的日记本和几封未寄出的家书,其中一封,收信人是温衡。

   阿衡看了信,叠好整整齐齐地放在抽屉的最底层,又认认真真地写了一封回信烧给了父亲,在他牌位前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嘣嘣响,听得思莞、思尔心惊肉跳,这么结实,这让后人很难做嘛。

   结果轮到他们磕头,咬牙死命地往地板上撞――爸,咱一样孝顺!

   站起身,一人脑壳上一个包,阿衡略胜一筹,思尔捂包斜眼:“自虐狂。”

   阿衡无奈:“我自有我的道理,你们跟我争个什么劲儿。”

   言希抱一个碗,里面几片涮肉,探了对大眼睛:“磕完没,磕完了都出去吃火锅,我上炷香。”

   三人默默让位。

   言希笑嘻嘻地把碗放到一旁,捻香,对着牌位磕了个头:“温叔叔,新年快乐,在天上少吃些肉,小心胆固醇。另外,您顺便保佑侄儿财源广进美人环绕排骨倒贴尤其心想事成吧。”

   二人黑线,一人青脸。

   年二十九,温家老人携一枚言姓外人刚吃完火锅,外面就飘起了雪。开始是小雪,到后来鹅毛,纷纷扬扬了一下午才消停。

   达夷小孩儿性子,雪刚停就拍了温家的门,拉着一帮人打雪仗。

   言希说:“我优雅人儿,一般不干这幼稚事儿――”

   话音还没落,阿衡就压实了一个雪球砸了过来,结结实实地盖了言希的脑袋。

   达夷、思莞、思尔三人大笑:“哟,优雅人儿。”

   言希拍拍脑袋的雪,龇牙,怒目:“笑毛。”转个身,笑脸没摆好,女儿还没喊出来,阿衡就憋足吃奶的劲儿又砸过来一个雪球。

   她站在白茫茫的雪中,有些距离,看不清表情。

   言希“靠”,心想我怎么着你了,回来十几天不给个笑脸就算了,还处处挤对人。我疼你疼到心坎上,丫就这么报答我啊?

   憋了一股气,甩手想离开,阿衡一个雪球朝着他后脑勺又砸了过来。

   言希彻底火了,团了一个小雪团朝着阿衡就砸了过去。

   达夷没看出俩人的猫腻,傻笑着“我也玩”,团着雪加入战局,左右俩人俩雪球,一人一个,不多不少。

   后来发现不对劲儿啊,他基本上属于单线,有去无回型的。两人根本不搭理他,脉脉拿雪球狠狠传情,你来我往热火朝天,速度、破坏性快比上原子弹了。

   靠,太热情、太淫荡了,受不了了!

   达夷捂眼,扭头对着思莞、思尔开口:“你看这俩,眼神直勾勾的,天雷地火啊。”

   思莞叹气:“是,都快打起来了。”

   思尔拽着达夷:“行了行了,先回去吧,看着俩弱智儿,我消化不良。”

   这厢,言希上蹿下跳躲雪球,跑热了,脸红得像桃花,额上出了汗,团实一个大个儿的雪球,狞笑着向前一阵跑,砸向阿衡。

   阿衡被砸中了鼻子,蹲在地上捂着鼻子,半天没起来。

   言希哈哈大笑,拍拍身上的雪,走近,半蹲,手撑在膝上,发上沾了星星点点的雪花,说:“遭报应了吧,让你坏。”

   伸出一只手想把她拉起来,阿衡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扯着他的胳膊一拉,言希重心不稳,整个人趴在了雪中。

   言希怒,从雪中拔出脑袋,侧身,头枕着雪:“我到底是怎么招你了,判人死刑也得给个说法不是?”

   阿衡言简意赅,轻咳:“三十万。”

   言希瞬间缩水一圈:“啊,三十万啊,三十万呢,从客观上讲,它对我,不是一个不能接受的数字;然后主观上,我没有六十万,也没有八十万,所以,它是三十万……”

   阿衡淡笑:“从客观上讲,你说的不是地球话;从主观上讲,你说的不是我这种人类能听懂的话。”

   言希冒虚汗,讷讷,半晌才开口:“他……你……你们……”

   阿衡微笑,仰头躺在他的身旁,头枕着双臂看着天,说:“我们很好,多谢言少您的三十万的关心。”

   言希不说话,鼻翼能闻到她身上松香温柔的气息,很久很久,轻笑:“我还是把事情搞砸了吗?”

   阿衡笑着,语气轻松像是开玩笑,手却攥着身侧的雪:“好吧,言希,我说真的,如果你敢亲我……嗯,嘴巴,我就原谅你以及你的三十万,怎么样?”

   她在赌博,甚至挑衅,这与她本身的温和毫无关联,但却是平静地撕开了心底的欲望,甚至自卑。

   言希愣了,沉默很久,才脸色复杂地盯着身畔的这个人以及这个人的……嘴。

   他知道有一句俗话:薄唇人,薄情人。

   阿衡的唇就很薄,还是时常在冬季带着些干燥的薄。可是,她可以去评选二十四孝最佳模范青年,和薄情显然没什么关系。

   她说那句话时,微微翘着嘴角笑了。

   她要他亲她呢。

   言希轻轻伸出了手,有些犹豫,滞了几个瞬间,轻轻用指抚到她的眉、眼、鼻,在她脸颊上摩挲徘徊,怜惜万分,却……迟迟不肯触碰她的唇。

   他的傻姑娘是个不知羞的姑娘呢。

   明亮的眼睛静静地毫不躲闪地看着他,却有失望悄悄闪过,她说:“言希我就知道你亲不下去,我就知道――”

   他想,你知道什么,又知道……多少呢?

   瞬间,却急风暴雨一般,狠狠吻上她的唇,疯狂地向内探索,舌头和她紧密交缠。

   他恍惚间,听见她的心跳,快要溺毙的缠绵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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