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处园林名叫“醉春池”,是前朝一位知府的私宅,后变为城中人游玩之所。
醉春池以一泓池水为中心,环池三面皆为曲廊亭榭。园中遍植四季花卉,置有长廊、云墙和楼阁,高低错落,迤逦相连。又有花圃水榭、石桥漏窗,小巧玲珑。纵观醉春池,直觉其山石清池相映、廊轩曲径相衬,曲栏横槛、回廊曲径,古色古香。
这一日,因是秀女的齐聚,自然不是随便人等可进入的。官衙派出侍卫把守在园外,只有拿到帖子之人,才可入内。
我们到达时,园外的空地上已停了许多马车,时在中春,阳和方起,正适合游园观景。待进得园中,只见百花盛开、佳人如云,声声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
碧莲整一整身上的裙子,又正一正鬓边一朵杜鹃花,带了略略紧张的情绪问我:“谢娘,我这一身,可还好?”
我看向那花丛中明艳的人影,那些杭绸、苏缎的料子上满是精细的绣花,一件件精致的花钿步摇衬得一张张精心修饰的面庞,好似这春日里袅娜的晴丝一般,真真让人看花了眼。
这样精美的日子,已经离我太远太远。那些花团锦簇的背后,谁又能看出那晴空下的阴鸷呢?
碧莲却是一脸神往。我点点头:“非常美呢!”说着便牵了她的手,向那百花深处走去了。
众人大多聚在花开最盛的地方,那里搭出一个九层的花架子,上面错落地摆了菖蒲、剑兰、矮牵牛、水仙、芍药、蝴蝶兰、风信子等等。又有栽在大瓮中的丁香、杜鹃、山茶等摆在一旁,春色如许,自然乱花渐欲迷人眼。
我不由想起大婚前最后一次入宫,那是冬日,御花园中却以彩绢扎出各色花朵,衬了梅的香气,不是春日,更似春日。那次,我看见了他的背影,不过此时我却相信,那个人,是羲赫。
“谢娘,在想什么?你看那边那株蔷薇开得多好。“碧莲兴冲冲拉我去看,我收回心思,随她一同去了。
是一架三层的蔷薇,极美。枝叶葳蕤、柔条嫩蕊、浓香馥郁。再衬得旁边一池潋滟,真真是“水晶帘洞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我正与碧莲看着,身后传来一阵香风,接着有低低笑语声传来。
“哎呀,这不是张统领家的嘛。”那声音略有尖细,带了淡淡不屑。
碧莲回头,面色变了变,但还是含笑道:“原来是黄夫人啊。好久不见呢。”
我抬头看一眼,只见一位妇人,二十几许的模样,生得倒周正,只是略显消瘦。穿一件魏紫百花盛放的百褶裙,上面是一件浅一色蝴蝶翩飞的锦袄。只是魏紫颜色深而庄重,若是以银丝绣疏疏的花纹便十分大气,此时绣了繁复多彩的百花,却是显得流俗了。
黄夫人却没有回碧莲,而是转头对身后几位妇人言笑道:“看看张家的,就是不一样。这丈夫才升职几天啊,就忘了自己出身,以为和我们一般,能够格参加这次的赏花会了呢。”
“人家小门小户,没见过世面,自然什么都要出来看看的,这有什么奇怪呢。”黄夫人身边一位粉衫的女子掩口道:“只是不知知府大人放着黄夫人的弟弟不用,怎么会提拔她丈夫,真是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呢。”
我见碧莲脸色发白,双手绞着帕子,眼中蕴出泪来,十分委屈。便知她之前在这群安阳高门女眷的集会中,过得并不好。可是还没有历练到宠辱皆不显在脸上,一点讥讽的话,自然会使她十分难过了。
我看一眼那边黄夫人略带得意的脸,轻轻拉一下碧莲的手,悄声道:“不要管她们,我们看我们的。”
“哎呀,这是哪里来的啊?”黄夫人目光从我身上轻轻一带,重点落在我的衣饰之上,顿时眼中鄙薄之色更浓,拿了帕子扇了扇,皱了眉道:“我怎么闻道一股子酸味。”说着掩了鼻。
旁边一个绯色襦裙的女子看一看四周:“奇怪,这里都是花,如何来的酸味?”
那粉衫女子也皱起眉,瞟一眼我身上与她们相比显得粗陋的裙子,“哼”了一声:“徐夫人没闻到?这是穷酸味。”
“真是奇怪了,怎么什么人都能进来了!”黄夫人偏了头去:“那些即将入选的小姐们,马上就要锦衣玉食,如何能见得这样粗陋的东西,也不怕污了贵人们的眼。”
“人家丈夫是负责这次戍卫的首领,放进来几个贫民,也是正常。”粉衫女子道。
“真是玩忽职守。”黄夫人下了一个结论,狠狠剜一眼碧莲:“你们最好躲远远的,不要让那些贵人看到,省得惊吓了,到时治你丈夫的罪。”
碧莲满面通红,可是却怒不敢言。我看一眼那边妄自得意的黄夫人,知她是借我来指桑骂槐。但听她的话,想来是张大哥抢了她弟弟的职位,由此才不满的吧。
我低低笑笑,这样沉不住气又仗势欺人的女人,实在不值得与其计较。
“碧莲,既然黄夫人觉得你我会惊了那些贵人,不如我们去那边观景吧。”我朝黄夫人浅浅一笑,仿佛她之前所说完全没有听到一般,又微微颔首:“黄夫人,我们先过去那边了,还望几位夫人尽兴。”
黄夫人一愣,旋即将目光落在我身上。这一下不要紧,她眼中顿时放出异样神色,一抹明显的惊讶浮在眼中。
我却装作不见,只拉了碧莲向湖边走去。
湖边,我折一枝瑞香花递给碧莲,柔和笑道:“姐姐还在为刚才她们所说气恼?”
“难道谢娘不气?她凭什么说我?就因为她出身好,便可以随意侮辱我们?”碧莲愤愤道。
我摇摇头:“姐姐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何必动气呢?”
“可是我受不得她说我们,我丈夫是凭本事得的统领的差事,她弟弟武艺虽也好,可是好赌,在衙役们面前又仗着自己出身好,总觉得高人一等,大家都不喜欢。没有得到统领的位置,也是活该。”碧莲将手中花掷在一旁,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我抽出帕子为她拭了拭眼泪:“姐姐,别气了。”
“谢娘,我知道自己出身贫家,如今过上好日子,想让她们接纳我。谢娘,你不知道,那些豪门的生活是多么令人艳羡,所以不能明白我被她们排挤的那种心情。”
我盯了身旁一丛金边瑞香,却不语。豪门生活?还有谁能比我更懂得呢?而那种得到不想失去,想让别人认可的,宫中哪个受宠的妃嫔不是如此,尤其是那些门第稍稍差一些的女子?
我重新摘一朵瑞香递到碧莲面前:“姐姐闻一闻这花,香气淡雅。凡事不能心急。你越是表现得热切,反而让她们觉得你没有见过,会更加嘲笑你的。”
我顿了顿:“其实,就算从前没有见过,如今见了,又何必惊讶呢?这世间的富贵,就好似这园中百花,一丛更甚一丛。可是,谁又敢说这里的花是最美的呢?”
我将瑞香花别在她衣襟上:“在安阳,也许她们确实拔尖,可是放到富庶的苏杭之地,或者京中,这点富贵,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想她可能并不懂我的意思,便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比下去何时是个头?只要自己过得开心,便好了。”
碧莲点点头:“谢娘,我知道了。其实她们也不过只能在这城中威风罢了。待有一日去了更繁华的地方,一定也会有人向她们对你我那样,还报给她们的。我又何必伤心呢?反而辜负了这样的美景。”
我握了她的手,细细瞧了瞧,她眼中虽仍有怨怼,心中肯定还有不平,但是总是平静许多了。
“谢娘,这是什么花?”碧莲指着我别在她衣襟上的瑞香问道:“真好看。”
我看一眼那金黄色叶缘、红色花蕾、白色花瓣的花朵道:“这是金边瑞香,是瑞香花中最佳的品种。俗话说‘牡丹花国色天香,瑞香花金边最良’,就是它了。”
“谢娘懂得可真多呢。”碧莲笑道:“谢娘会作诗吗?”
我摇摇头:“并不擅长。”
“那也很好了!哪像我,什么都不会。”碧莲眼中闪过一丝哀怨,我知她心中的自卑感又要作祟,忙道:“人各有长,碧莲何必拿自己的短处与别人的长处比呢?”
“这位姐姐说得对。人各有长。”一个娇柔的声音传来,便有“叮叮”之声,是鞋上一对金铃。
碧莲回头,忙躬身道:“给陈小姐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