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顿了顿再道:“其实这宫里,依靠谁,都不如依靠着皇帝。有了皇帝的宠爱,自然也无人敢欺负你了。”
皓月点点头:“当初若没有小姐,我也成不了月美人。只是,皇上一个月里也没两次传我侍寝,我如何能依靠得到啊。”
“后宫女子众多,能够吸引皇帝的,除了美貌,还要投其所好,或者,有自己与众不同之处。”我将那荔枝放入口中,这是今年的新下的妃子笑,口感清甜,肉多核小,是岭南进贡的佳品。
皓月眼睛一亮,荔枝也不吃了,“皓月求小姐指教。”
我看着她姣好的脸:“柳妃擅舞蹈,丽妃擅马术,和妃人虽淡淡的,可是却擅书法,很多东西得从小学起才能有所成,可是有些却不用。”
“小姐说的是?”皓月的眼里有期待。
“皇上爱饮茶,你若是在茶道上有自己的独到之处,必定会引得皇上侧目。”我看着她:“只是,这等烹茶煮水之事,向来是宫女们做的,你如今是贵人了,恐自降了身份。”
皓月不以为然地笑道:“这有什么,小姐抬举我前,我不一直都是侍女么。”她想了想便笑了,看着我的眼神如同一只撒娇的猫:“我记得小姐知道很多特别的茶水,小姐教教我吧。”
我对她宠溺地笑了笑:“下次带些笔墨来,我写给你,都很复杂,说一次你记不住的。”
皓月开心地点了头,不久便满意地离开了。
之后皓月来得就较以往勤了一些,我将自己知道的或者自创的饮茶之法写给她一些。这些东西,我已用不上了,与其自己埋在心里,不如教给皓月,这样,她能由此得到沈羲遥一些宠爱,至少,能让沈羲遥不会忘记她,在她那里能有个念想,如此,她的在后宫的日子也就会好过一些。
其实那些泡茶之法并不难,只是一个“巧”字,在水、茶叶、火候上下工夫便好。为了她能迅速掌握和施展,我只将些简单的和应季的方法交给了她,她得到后,自然是欢天喜地。
我看着皓月的笑脸,自己也开怀一些,起码,我还没有落得完全无用之地。
果然,皓月在沈羲遥去她宫里时如法炮制了几次,颇得沈羲遥喜爱,去的次数便多起来,皓月在后宫中的地位,也逐渐高了不少。
只是这样一来,她看我的次数少了起来,开始是半月一次,后来就成了一月一次了。
如此一晃,秋风吹起之时,我进冷宫已有五个月了。
这期间,一直有一件事被我所忽略,待我注意到时,带给我的,除了震惊,还有并存的欣喜与担忧。
那是第一片秋叶打着旋从枝头飘落的日子。一直以来,我察觉出自己有些异常,却没有多想,只认为是冷宫中的生活与我往昔完全不同,身体因此出点状况也是正常,何况我还没有到大病一场的地步。
可是,那一日我坐下檐下,看那片树叶仿佛舞蹈一般,在微凉的秋风中缓缓飘落,晴好的天空如一匹上好的锦绣蓝缎,没有一丝错位的经纬,甚至连云朵都不见半片。这是秋菊初绽的时节,连繁逝这样被遗忘的地方,竟也有几朵小小的雏菊,颤巍巍地绽开在墙角下,含羞带怯地迎风招展,给灰败的宫墙带来一抹亮色。
高远的天上升起风筝,是一对五彩的鸳鸯风筝,在天空中并立双飞,仿佛一对佳偶,又似一双爱侣,缠缠绵绵。
这样的景致,在得意人的眼里自然是人月两圆的佳景,而对于独处冷宫之中的我来讲,也能勾起从前幸福的回忆。
看得久了,微微有些眩晕。我站起身,打算去井里打些水来喝。连日来我只觉得身上燥热,嘴上便贪凉。冷宫荒寂,只能喝些新打上来的冰凉井水。连带着便不思饮食,罗大哥拿来的饭菜,往往是吃了几口便再咽不下了。
我只走了几步,就觉得一阵眩晕,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旋转起来,一切都突然失去了实质。刹那间,浑身又出了一层层汗水。我心中升腾起不安与担忧,连忙扶了旁边一棵树站住,可是腿上逐渐失了力气,只能缓缓滑落,坐在树下闭了眼。
这样的情形,其实不是第一次出现了。之前的几天里,眩晕也会偶然来袭,可是今日这般厉害却是第一次。
我坐了许久,只觉得那眩晕的感觉渐渐褪去,身上的汗也消失,这才睁开眼,长长舒了口气。
恰在此时,一个冷宫废妃将一团发黑的布片从窗户中丢出来,落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随意瞥去,只见那满是污渍的布片上,却有鲜红如漆的血渍,带了腥臭的味道。
我突然就抑不住地俯身狂呕起来,将胃里的东西呕干净,便是胆汁,之后是痛苦的干呕。我几乎是爬离开那团布片,挣扎着到了水井边,使出全身力气打上半桶水来,先喝了几口,胃里一阵抽搐。之后将脸埋进了那水中,神智才终于清醒了一些。
我陡然意识到,那鲜红的颜色,已经几个月,都没有出现在自己身上了。
一想到此,仿佛炎炎夏日里被兜头泼上一盆冷水,周遭虽热,但更觉出自己身上彻骨的冷来。我仔细回想了与沈羲遥在黄家村的那几日,几乎日日有纠缠。而这之前,因为忙于准备下江南的各种琐事,一个多月来,我与羲赫在熄灯之后,都各自速速睡去,反而没有什么。
这样一来,若是我腹中真结了珠胎,那么这个孩子只会是沈羲遥的了。
但是,在繁逝这样的地方,我能保住自己性命已是艰难,更何况生产一个孩子?可若是想办法让沈羲遥知道,他也不会相信这个孩子是他的血脉,反而会迁怒于我与羲赫吧。
这几个念头在脑海中匆匆一闪,彷若奔马般的流云在天空中一擦而过。剩下的,却只有巨大的欣喜,令我的泪水不自主地滑落。
有一个孩子,无论是羲赫还是沈羲遥的,它都是我的孩子。在我失去一个之后,这个孩子对于我的生命的意义非凡。我想我会在繁逝中老去,直到死亡,也不会被人想起提起。那么,慢慢人生长路上,若是有一个孩子相伴,看着它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再到绕膝同乐,一定是快乐和满足的。等它大一些,我会想办法联络到兄长们,将它秘密送出去,在凌家给个身份成长。我相信,即使没有皇子皇女的身份,它也一定能够成为人中龙凤,有自己一番作为。同时,有了牵挂,我也不会孤寂了。
我的双手交握在小腹上,现在最主要的,是确定这里真的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可是如何确定?我将自己一直以来的症状细细回想,易疲倦、腰腹酸痛、不思饮食、眩晕……还有几个月都没有来的月信。这些无一不证实了孩子的存在。
我想,若是这个月月信再没有来,那么便能确定这个孩子的存在了。
如此想了,生活中所有的难都不再是难,我的脸上几乎掩饰不住笑意,虽然身上诸多不适,却都被忽略掉了。我唯一担忧的,是自己的饮食,若是营养不够,如何能够诞育出健康的孩子呢?
于是到了傍晚赵大哥将饭菜送进来时,我忍住胃里的翻涌,将那些饭菜,一点不剩地全部吃了下去。
如此约莫过去一个月,月信依旧未到,而我也出现了孕期会有的反应,倦怠,不思饮食,晨起会呕吐。只是还好都不是十分严重,冷宫日长,我不需做什么,如此,一天里的大部分时候,我都是坐在那张破烂的床上,尽量让自己休息,以保腹中胎儿安全。又请皓月拿一些衣料针线来,只说自己无事,想缝制一些冬衣穿着。她没有异议,过了几日便托赵大哥带了进来。是宫中最常见的棉布,多用来缝制低等宫人的衣物。
若在往昔,便是连我凌府的下人都不会放在眼里。可是此时我却感怀它是纯棉布,且宫中东西再差,也比民间强上许多。对于这个可能要出生在冷宫中的孩子,已是不错了。
为防万一,我会将布料在井水中泡上三天,再用赵大哥带给我的皂角仔细清洗几遍,在日头下晒干了,这才敢用。
这一日,天上浓云翻滚,暗沉沉压下来,风一阵紧似一阵打着呼啸从门外掠过,夹杂了落叶和尘土,使空气里充满了泥土的味道,举目望去,灰蒙蒙一片。
我靠在床头,正在为一件小孩的上衣收着针脚,“嘎吱”一声门响,我迅速将那衣服掖进枕头下,从旁边取过一件浅灰色做了一半的女式儒衫拿起来,握着剪刀慢慢裁着领口。
“小姐,我带了点心来。”皓月一身杏子红掐花对襟的外裳上密密绣了浅粉色的合欢花,头上一支掐丝点翠金孔雀步摇有一串细碎的紫晶流苏,脸上有盈盈笑容,衬得她一张粉脸如盛开的荷花一般。
我看着她日渐华美的衣衫,想起最初几次她来时,为怕我看到那些锦衣华服伤怀,便都是拣了简单朴素的来穿。可是,自从沈羲遥给了她越来越多的宠爱之后,她便在不自觉中,改变了。
“快坐吧。”我将手中的衣服放在一边,下了床迎她。
皓月的手中提了一只双层剔彩鸳鸯纹的填漆竹编食盒,她将食盒放在一边的小桌子上,顺手拿起我搁在床头的那件衣服,翻看了看笑道:“小姐的手真巧,这样的布料,绣上兰花真是抬举它了。”
我扫一眼淡淡道:“它本该穿在宫人身上,此时却落到繁逝里,将穿在一个废人身上,是极大的委屈了。”
“小姐!”皓月忙放下那衣服来到我身边,微微蹙眉道:“是我不好,小姐本该穿金罗的蹙凤华服,再不济,也不该比在闺阁中的锦衣差,我却只能拿这种宫人都不爱穿的灰色棉布给小姐,是我没用。”她说着掉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