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一亮,我做的第一件事儿,还是冲到前台,拽着KC一通撕心裂肺地大喊 :“你!不!是!说!24!小!时!都!在!吗?!”
KC嬉皮笑脸地反问 :“你找我来着呀 ?”
“昨天晚上停电了啊,你知道我多害怕吗 ?一个人都没有,我喊了半天,连声咳嗽声都听不见。”
KC给我倒了杯橘子水,摆出一副哄小孩的架势 :“害怕什么呢 ?都十二点了,鸟要睡觉,象要睡觉,大家都要睡觉,还开着灯干什么呢 ?”
“对对对 !说到象,你怎么也不告诉我酒店里养着象啊?昨天晚上吓死我了。”
“你已经见过八嘎力了 ?我还想今天给你一个惊喜呢,走,我让八嘎力带你去洗澡。”KC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跟他一起出去。
在白天见到这头叫八嘎力的小象,觉得它比晚上看起来更可人疼了,我骑着它穿过酒店外的野地,来到河边,走进河里,河很浅,河床里是厚厚的淤泥,一开始,八嘎力还用鼻子吸起水,优雅地往我身上洒,但很快,这孩子兴奋了,不管不顾地扭了起来,还不时地要趴进水里,坐在它背上的我,紧紧抓着绳子,以防自己被甩出去,不知不觉,我玩得全身是泥,连喊带叫。
每次被小象戳进水里,裹着泥钻出来时,岸上站着的KC和其他晒太阳的游客,都会鼓掌叫好,我悲壮地觉得这个项目,我不应该出钱,应该是岸上这些家伙赏我两个子儿才对。
八嘎力玩儿痛快了以后,驮着满身都是泥的我,一路趾高气扬地回到酒店,刚晃荡到酒店门口,就看到一辆旅游中巴车,停在了院子里。
前台门口的草坪上,是等着check in的新客人 :八九个印度人,有老有少,像是一大家子的出游,男的穿着灰白的的确良汗衫,女的穿着纱丽,两个小男孩穿着吊脚裤,盘腿坐在草坪上,看到一头大象突兀地闯进来后,俩小孩 “噌 ”从草地上爬起来,张着嘴看。
今晚就不害怕停电了 !我高兴地想着,坐在象背上的我激动地向这一大家子人打招呼 :“Hi!”
结果,热脸贴一冷屁股,一家人直愣愣地看了我一会儿,没搭理我,其中一位印度妇女,还把那俩小孩儿拽到了自己身边,目光里有几分防备。
我把脸上的笑收回来,有点儿讪讪地骑着象接着向前走,走到草坪上时,KC把我从象背上接了下来。
我正准备回房间里洗澡,身后一阵跑车的轰鸣,由远及近,突兀地在这个穷山僻壤响起,然后发出一阵放屁般的发动机的声音,跑车在酒店门口停了下来。
我和KC往门口凑了凑,想看看来的是什么人物。
车里先下来两个尼泊尔人,一个是司机,另一个人扛着一个箱子,箱子有点儿眼熟,两人跨进酒店,四处看看,扫到我身边的KC后,张牙舞爪地跑了过来,KC冲上去就是一番拥抱揉肩,三个人挤在一起,凑成一幅基情四射的画面。
这画面后面,敞篷跑车里,跨出来一条腿,然后跳下来一个人,一边走一边抠着耳朵,墨镜上罩着一层灰。
来之前已经在旅行书上看过了,尼泊尔就这么屁大点儿地方,就这么几个景点,游客们经常走的路线,基本上就是加都 —奇特旺 —博卡拉,所以旅行书上还说了,尼泊尔是最适合艳遇的国家,你在上一个景点没来得及搭讪的姑娘,后面有的是机会重新遇到。
但旅行书上没说,尼泊尔这地方,艳遇好遇,孽缘也好续。
王灿拍着身上的灰,表情欠抽地走进来,一边摘墨镜一边看向我,从上到下扫一眼,开口说 :“呦,您这是玩儿美了啊。”
我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泥,刚想转身离开,王灿指指停在门口的跑车 :“怎么样 ?奔驰107,经典款,这种车我都能在尼泊尔租着。”
我看向门口那辆老爷车 :“挺好,挺衬你的。”
“是吧 ?”王灿晃着一颗鸡窝头,腿往旁边的椅子上一踩,摆出要长聊的架势,两天前在加都大闹女神庙的事,像是根本不记得了。
“这款车国内可不好找了,要说敞篷车走山路就是好,开起来真通透 ……”
我不耐烦地打断王灿 :“哎,咱俩有必要聊天儿么 ?我回去洗澡了。”
“那我跟谁聊啊 ?我憋一路了我,这酒店里还有会说中国话的么 ?”王灿直眉瞪眼地回答我。
“你脑子是不是也敞篷的啊,风一吹就散 ?两天前你当着那么多人拆我台,忘啦 ?”
“程天爽,你也太记仇了吧 ?心这么重,你对不起你这名儿啊。”
我咽下一口气,瞪着王灿,用手指着他 :“别再跟我说话,我还挺有民族自豪感的,就连站得离你太近,我都觉得我在给中国丢人。”
话刚说完,因为表情太用力,脸上沾着的一块泥干透了,结成硬块儿,啪嗒掉到了我和王灿中间。
我转身就往房间走,泥块儿随着身体的摆动掉了一路,王灿站在我身后,声音不大不小地递上来一句 :“蜕皮儿了嘿 !”
冲进房间,我用力摔上门,以此来表示我听到了。
下午KC帮我们酒店的全体客人安排了骑大象穿越雨林的活动,据说还能看到孟加拉虎,每个酒店的客人都自成一团,每只大象带四个人,象背上有一个木头围成的小围栏,四个人被塞在里面,可移动的空间很小,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我和王灿像一南一北两朝鲜的男女一样,互不相认,自觉地分开坐了两只象,挤在了一群印度人里。
刚开始穿越雨林的时候,大家都很新鲜,拿着相机四处拍,等着孟加拉虎的出现,但半个小时后,大家渐渐都体力不支了,而象群移动的速度,简直是一步三叹,脚步走得格外深沉,阳光透过雨林,直晒我们的头顶,除了经过沼泽时出现了一只犀牛孤零零地原地发呆,引得几十号人拿着相机围观的奇景外,再没出现什么值得大呼小叫的事儿,之后的过程里,我大多数时间在躲避树上的蜘蛛网,小部分时间用来观察坐我对面的印度大婶,浓黑的眼线如何被汗水洇成两团荷包蛋。
两个小时后,我们结束了雨林的穿越,带着自己饱经颠簸的屁股回到了酒店,追问KC孟加拉虎为什么没有出现时,KC笑眯眯地给了我们一个洋气的答案 :孟加拉虎脾气很差,所以不好约时间。
晚上吃完饭,昨晚没睡好,今天又和象较劲了一天的我,体力不支地倒在了床上,索性灯也不开了,省得停电的时候,自己再吓醒,人本来就不应该为时有时无的东西瞎操心 ———尼泊尔的电力让我顿悟到了这一点。
但睡到一半的时候,我还是醒了,是被吵醒的,门外一片欢歌笑语,热闹程度堪比庙会,我看看手机,已经十一点了。
我站到阳台上,睡眼蒙眬地往外看,找到了声音来源:泳池里,那个八九人的印度大家庭,齐刷刷地扎在泳池里,女的穿着难看的泳装,手拉手在水里唱着歌,男的和小孩都光着膀子穿着三角裤,扑腾着水花上蹿下跳,时不时地还跟着吼上一嗓子,泳池边上,码着一堆啤酒瓶子。
好欢乐啊 ……看着这些活蹦乱跳的身影,这些黑黝黝的身体在水里蹦跶 ———眼前出现的,是一个类似于鳗鱼养殖场的地方。
我不忍心打断眼前的欢乐,但又实在需要睡觉,于是面带谦卑笑容,远远地喊了一声 :“Excuse me?”
没人搭理我,我又喊了一次 :“Excuse me?hello?”
歌声暂时停止了,一家子老老小小看向我。
“那个 ……稍微有点儿吵,能不能,小声一点儿 ?一点儿就行。”
大家倒是不出声了,但是也没有回应我,只有一束束投向我的目光,那目光和中午打招呼时一样,冷得有点儿让人心寒,是一种完全拒绝和我交流的目光。
我再次下不来台地笑笑,然后盯着目光说 :“Thank you ……have fun. (谢谢 ……玩得开心。) ”然后转身走回房间,松了口气。
但关上门不到两秒,欢声笑语接着响起,分贝比刚刚还大了一些,叫嚣的意思表现得很纯粹。
我有点儿生气了,打开门,冲上阳台,大喊了一声 :“Hey!Keep your voice down,please ……(嘿!请小点儿声!) ”
“Shut up!Chinese! (闭嘴 !中国人 !) ”看样子喝得最多的一个印度大哥,醉醺醺地从水里站起来,大吼着打断了我。
我愣着没动,毕竟英语不是母语,就算看得出来是在骂我,但脑子里也要先转化成中文,看我没走开,印度人乘风破浪地穿过泳池,趴在池边,身体半探出来,冲着我再次大喊 :“Go back to your room!Stupid Chinese! (回你房间去 !愚蠢的中国人 !) ”
这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第一次出国的土鳖特质完全暴露出来,因为在国内的时候,再怎么跟人吵架,也不会有人指着我骂 “你这个死中国人”。
当一个半裸印度人让我滚回房间时,我才发现自己还有爱国心这种东西,我又想赶紧回房间,安慰自己惹不起躲得起,又想几步冲上去,把这个黑货的头按进水里,左右为难的时候,泳池里的两个小男孩,开始用屁股冲着我,左摇右晃,嘴里跟着一起嚷嚷 :“Stupid Chinese!Stupid Chinese!”
我开始在脑子里搜索 “印度阿三 ”的英文怎么说,但发现好像根本就没这个词组,内心正翻江倒海时,泳池侧面的那栋别墅,阳台门开了,是被用力撞开的。
王灿的头发睡成了鸡窝状,穿着背心短裤,迷迷糊糊地出现在阳台上,发酒疯的印度大哥听到开门声,把目光转过去,看到王灿,冲着他接着喊 :“Go back to your country!Stupid Chinese! (回你的国家去)!Stupid Chinese!”
王灿看起来还没完全脱离睡眠状态,听到骂声,只是努力把眼睛睁开,看了印度人一会儿,然后从阳台上晃荡下来,走到小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