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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照例又去了医院一趟,带了几款以前给金婚老人拍的婚纱照,想看看张阿姨喜欢哪一款婚纱。病房里,张阿姨还保持着昨天的姿势在睡觉,陈老师不在。我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白炽灯在我头顶上嗡嗡响着,那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听起来格外的催人泪下,我是真的困得快要哭了。刚想起身离开时,陈老师回来了,一路比划着太极拳的动作,动作潇洒流畅,但在清晨空无一人的医院走廊里,我惺忪的睡眼中,瘦长的舞动着的他,看起来又有点儿像个高清画质的鬼。
我把照片留给了陈老师,然后又跟他商量,之前做过的金婚仪式里,我们安排过一个环节,是夫妻两个人给对方写一封短信,仪式上,为对方念出来。这一招是催泪弹,效果特别好,不管那信写得有没有文采,念到一半时,在场的人就得开始向服务生要纸巾。我们公司的CICI,本来在花丛里挥动翅膀四处嬉戏她是全年无休的,但一到这种时候,只要听到台上的老先生念“我们携手走过了一生”之类的话,就开始痛哭流涕,表情撕心裂肺,每次我都得捂着她嘴把她拖到卫生间去。
陈老师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答应了,因为张阿姨身体不好,所以我和陈老师商量,他一个人写就成了,到时候也可以给张阿姨一个惊喜。
离开医院,我又去确定了一下场地问题。正聊着,茶馆的男老板来了,四十多岁,挺着一个丰润的肚腩,人还没睡醒,眼屎在睫毛上摇摇欲坠。
“就是你啊,小妹?‘辣天’我听他们说了,你要在我们这里搞活动哦?”
我沿着茶馆拍照片的工夫,胖老板一边坐在我身后的桌子上喝茶,一边上上下下扫视我,然后操着一口汕头普通话劈头问了上面的问题。
我头也没回地回答:“对,就是我。”
“你比我想象的要年轻哎,我之前想象哦,负责人年纪一般都很大了嘛,没想到是你这样一个年轻靓丽的小妹哎。”
我后背一抖,胃像被推土机压了一下。
把细节都跟经理定好,我转身要走,又被老板拦住了:“小妹,坐下来喝杯茶再走啦,我给你泡一杯普洱,外面现在天气正热哎,你喝完茶,我开车送你。”
我刚要拒绝,老板走上来拍我肩膀:“来嘛,坐一下啦,我跟你讲哦,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我觉得好亲切,你长得跟我远方的妹妹好像哎,你看我们像不像兄妹俩。”
推土机压过我的喉管,我忍无可忍重新再忍,终于把喷薄欲出的刻薄话忍住了。
老板看我不搭茬,又接着拍我肩膀:“总之是缘分啦,这次我一定帮你把活动搞好,让你好风光,以后你就叫我哥好了,跟你讲,人的缘分天注定,我今天一见到你,就有这种感觉。”
要不是张阿姨的身体不能等我另找地方,我真想破口大骂了,去你妈的,人家都是春梦了无痕,你这是一觉睡醒,把春梦当今日泡妞指南哪。还什么哥哥妹妹,好乡土的一夜情路线。
但是正事儿当前,我只能拼命挤出一个笑,然后说:“好呀,我本来有个哥哥的,可是我妈怀他的时候,做B超发现胎儿有点儿脑畸形,就给打掉了。今天看见您,我也觉得好亲切,就是那种没见过面的哥哥站在我面前的感觉。”
老板的脑容量和肚腩的大小刚好成反比,完全没听出来我这话的意思,顶着张油光锃亮的脸喜洋洋地说:“就是呀,缘分天注定!你要常来啊小妹,不是为了工作,是要来看哥哥我。”
下午我提前回了家,准备把最后一点儿东西收拾好,正式搬到新家里,在网上发了招租的帖子,估计过两天就会有人来看房了。
经过上一次王小贱扫荡式的整理,这边几乎没留下来什么东西。简单收拾收拾,整个房间就和我刚搬进来时一样破落空荡了。
我坐在沙发上,打量四周,夕阳从窗外照进来,在家具上铺了一层光,令这个空落落的小房间看起来很有几分柔肠百转。我记得,当初来看房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个时间段,我一打开门,看见这个金色的小房间,心里就中意得不得了,但当时陪在我身边的他不同意,说这是西晒,冬天还好,夏天能把你晒疯了。
不过最后我还是决定要住在这套房子里,刚搬进来时是冬天,每天上班时,一到下午三点,我就坐不住了,收拾好随身细软,随时准备下班时间一到,就大马力冲回家。有时他在,歪倒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阳光把整个房间和他层层包裹起来,在我眼里,就像一份华丽的待拆的礼物。
我走进卫生间,开始打包化妆品,卫生间里有个壁橱,我从那里看到过流窜出的蟑螂,从此这个壁橱就被我封为一级警备区,再没打开过。但临走了,还是要检查一下,对着门缝喷了一通雷达以后,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门,万幸,里面什么生物也没有,只有被堆成小山状的卫生纸。
我把卫生纸拿出来,看看生产日期,还没过期,便放在了马桶旁,算是送给下任房客的新居礼物。在壁橱一角,放着一个落满灰尘的盒子,拿出来一看,是隐形眼镜药水,四盒装,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我在脑海里追溯,是什么时候犯了什么病,一口气买这么多药水回来。我打开盒子,想看看生产日期,一打开,里面一张便条纸掉了出来。
“小仙儿,一定要记得天天换隐形眼镜,我真的买不起拉布拉多。”
是他的笔迹,字都往左边斜着,是一种怪里怪气的整齐划一。
我看看生产日期,两年前的四月份,这批药水被灌瓶装盒,运到北京,摆上柜台,然后有一天,被一个买不起拉布拉多犬的人买回了家。他想告诉老是懒得摘隐形眼镜的女朋友,这些药水用完之前,他们一定还是在一起的。
两年前,也是我们刚搬进这房间里的时候,是什么原因,让他忘了把这些药水给我。而现在,这房间,这些药水,和这个叮嘱,在我人生里,全都过了保质期。
我蹲在卫生间里,抱着药水,沉默了很久。当我准备站起来时,透过卫生间的门缝向外望去,房间里一片金黄色,夕阳晒得正灿烂。
我搬着东西到了新家时,天已经全黑了,我打开门,王小贱正歪倒在沙发上看电视,落地台灯的光笼罩着他。
我放好东西在沙发上坐下来,用力拍拍他的腿:“躲开点儿,沙发是你一个人的呀,明天我就在沙发上画条三八线。”
王小贱在沙发上坐好,斜眼观察我半天:“哭来着?”
我瞪他一眼,没理他。
“彻底告别单身生活,喜极而泣了吧?”
我再次瞪他一眼,然后出了一声:“呸。”
王小贱换了个话题,不再追问了:“哎,你看见我那个做冰激凌的机器了吗?我怎么找都找不着了。”
“我藏起来了,你没有机会再做那些丧心病狂的尝试了。”
王小贱面无表情地沉默了半分钟,然后开口了:“没事儿,我又在网上定了一个酸奶机,这个天气,就应该喝带着藿香正气颗粒的酸奶。”
王小贱还在我耳边念念叨叨,但我听得走了神,我望向窗外,以前住的那栋楼已经不在我的视线范围里了。新的房子朝南,每天清晨的阳光最漂亮,朝向不一样,虽然是同一个小区,但窗外的风景截然不同。
看到那些药水的那一刻,我在心里想,原来,我也曾经是这个人的梦想。关于未来的每一幕里,他都希望有我的出演。
所以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这段感情里,原来我们是这样的一种势均力敌:结尾处统统惨败,我毁掉的,是他关于我的这个梦想;而他欠我的,是一个本来承诺好的世界。
如果那一刻,在一个即将转手他人的房间里,发现那盒药水的人是他,我坚信,他看着两年前自己亲手写下的温柔的话,会比我更感慨,哭相会比我更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