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疯子所说,他的确没有多少时间能留给我,他临走的时候告诉我,还能留给我一个小时十三分钟。
我有点儿茫然,有气无力望着疯子,瓮声瓮气道:“为什么?”
“我算了一下下葬的时间。”
疯子一边说着一边打算往外走,我忙一个翻身起来,上前拽住了疯子的胳膊,瞪大了眼睛望着他道:“你要把他留在这儿?”
“不然呢?”疯子眯着眼睛望着我,眉头皱起来,“齐不闻,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我们不能带着他往前走,你明白的。”
“我……”
我纠结得还想说什么,疯子反倒比我还激动,他望着我道:“事情比你想象中危险,那边已经死了很多人,甚至来不及埋,只能扔在那儿,你什么时候才能瞪大了眼睛看看大局?嗯?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要光顾着自己眼前那点鸡毛蒜皮的事儿?”
疯子的话,说得我无地自容,他没有过多解释下去,推开了我的手,从铁门的缝隙里面走了出去。
唐克的尸体仍旧靠在墙边,刚刚我和疯子对话的时候,他的尸体就在我们两个中间,假若他要泉下有知,恐怕也听到了我和疯子的对话,我知道如果是唐克在的话,会怎么做,心里面反倒坦然起来了。
疯子已经算好了下葬的最佳时间,兄弟一场,能在这个时候给他送葬,算我们仁至义尽。
我看着用布盖着的唐克的尸体,一时间没有勇气去掀开,没有勇气再去看他一眼。
我知道如果躺在这儿的是我,而此时站在我这个角度的是唐克的话,他也不会掀开去看。
就像疯子说的,我们还有很多的路要走,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甚至没有资格停在这儿,浪费时间去难过,反正不管怎样,时间都不会倒退回去了。
我深吸了口气,借着冷风,感觉一阵阵冰冷的气流在胸口回荡,余光之中,瞥见墙角的箱子里还有几瓶二锅头,我拿了起来,通通塞进了兜里。
山洞只有一个裂口,就是刚开始被我们炸开的那个,风正在通过那个洞口呼呼地往里面灌着,我稍稍低下头,这才勉强从里面探出头,走了出来。
天地之间是一片白茫茫的,随着日头西垂,幽蓝色的月光已经爬上了天穹,白雪被覆盖上了一层神秘的蓝灰色。
疯子随身带着几个伙计,就是当初把我们从里面背出去的那些人,他们点起了一堆篝火,正借着火光,用几只木头箱子给唐克拼出一口简易棺材。
在火光照及不到的地方,疯子正站在一辆越野车顶上,望着层峦群山,我的脚步踩在雪地上,一声声嘎吱嘎吱的脚步声提醒了疯子,他没有看我,只是轻声道:“这是片好山。”
“是龙脉?”
疯子笑了,伸出手来抓着我的胳膊,我借力也爬上车顶,两人坐在车顶上,我从怀里掏出一瓶二锅头,喝了一口之后递给疯子,轻声道:“省着点儿喝,喝得多了,那孙子抠门儿不乐意。”
一口酒灌下去,胸口里面热腾腾的,眼前也精神了不少,疯子灌了一口之后,摇头笑道:“这世界上哪儿来那么多的龙脉?要是遍地是龙脉,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打破了头想找个风水宝地。物以稀为贵,在眼前的才不稀罕,不在眼前的……”
疯子大概是意识到他的话让我联想到了唐克,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也觉得有点儿尴尬,便岔开话题,问道:“你给他挑了个什么穴?断子绝孙穴?”
说了这话,我和疯子对视了一眼之后都笑了,可是笑声之中更多的却是心酸,唐克是孤儿,谈不上什么传宗接代,有时候我反倒羡慕他,走了就走了,两手空空,也是一身轻松。
“他也不要什么功名利禄子孙昌盛,给他挑了个山尖儿上的位置,听风看雪,这就够了……”
耳边的风好像传递来了什么歌谣,呼呼的风声到了耳边,里面仿佛夹杂着婉转的歌声,我不假思索地喃喃开口道:“我死了,也埋在这儿。”
“你不会死的。他不想让你死,我也不会让你死。不会的。”
疯子的话说到这儿之后,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看了看表,时间差不多了,该送唐克上路了。
几个伙计已经在上面的山尖上挖了一个墓穴,还挺深。
篝火的橘红色火光照在雪地上,经过层层的折射,将山壁映射得红彤彤的,在这一片柔和的火光之下,伙计们扛起了棺材。
棺材沿着弯弯曲曲的山壁上行,红光白雪,耳边只有风声呼啸,寒风好像刀子割肉一般。
我望着那棺材,人好像有些怔住了,呆呆地看了半晌——人好像蝼蚁,棺材像个玩具盒子,唐克就这样走了,孑然一身,这孙子再怎么爱玩爱闹,也不会再从棺材里面跳出来,指着我的鼻子大笑,说什么,“嗨!吓你一跳”。
可是,他给我们留下了这么多,他却什么都不能带走,我仿佛终于明白了老人常说人死了就是两手空空而去,恍然间,突然想起了自己怀里的白酒,慌忙两步追上前去。
疯子站在前面抬棺材,按照我们那边的风俗,只有亲人能抬棺,我站在疯子的身边,和他一起抬着棺材头两边,慢慢往山上爬去。
伙计们在山顶等着我们,手里拎着工兵铲,一个个好像雕塑一样,任由风吹摆头发,却岿然不动,只是时不时将葬坑里的积雪铲掉。
本以为是很长的一段路,可到了目的地的时候才发现,其实也短得可怜,将棺材放下的时候,我才意识到,真的是到最后了。
棺材被放在了葬坑里面,按照疯子挑选的吉时,分毫不差,众人正要埋土的时候,我摆摆手让他们停下,掀开了棺材盖。
手冻得不听使唤,拉开衣服拉链,几瓶白酒稀里哗啦地掉进了棺材里面,散落四处,我小心地塞在棺材四周,一边摆,一边低声喃喃道:“行啊,留你在这儿也好,清净,往后就没人烦你了,你慢慢喝,没人拦着你了……”
说来奇怪,我喉咙哽咽却始终没有流泪,好像所有酸楚的情绪已经被冻成了冰。
将酒瓶塞好之后,我头也没回就往山下走去,疯子跟在我的身后,也是一言不发。
蒙古高原的冬天简直好像身处北极圈的极寒地带一般,我的手刚刚抬着棺材,早已经冻硬了,冻得毫无知觉,此时,抬着棺材的触感仍旧留在手上,觉得好像还没把他放下一样。
疯子跟在我后面,没说话,只是将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就在我们俩已经快要走到山脚下的时候,山顶卷下来一阵苍凉的喊声。
“唐爷,走好……”
伙计们的声音在山谷回荡,铺天盖地而来,莫名的,脑海之中突然浮现出了唐克的笑容,只是被风一吹,也变得模糊起来。
嗯,走好。
我上了车之后,看到河奈躺在后座上昏睡,对她来说大概也是好事儿,让她去送唐克走,太残忍。
她大概是感觉到我们上车了,翻身换了个方向,背对着我们。
伙计们送走唐克之后分别上了车,时间紧迫,疯子命人按照来路开,折返回他们来时的方向,他让我休息一会儿,中间会有一天一夜的车程,连夜赶路的话,早上应该能到一个服务区,到时候让我吃点儿热的东西。
我没说话,觉得还有些事情没做完,唐克倒是两手空空的走了,我似乎还差给河奈一个交代,只是心里还没想好,唐克对我说的那些话,到底要不要告诉她。
胡思乱想之中,我也昏睡过去,再睁开眼的时候,车已经停在服务区,疯子让我下去吃东西,我对他摆摆手,使了个眼色看了看后面的河奈,他心领神会,“那你再歇会儿,我给你打包带回来。”
车门被疯子关上,只剩下我和河奈两人,背后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从一团厚实的羽绒大衣中间爬起来,盘腿坐在车上,垂着头,一团乱发下面,是茫然的眼神。
朱唇未启,一个干涩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
“我从来没恨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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