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州府,大雨如注。
这样的雨天是不利于攻城的。
巍峨的城墙高耸在燕飞目光的尽头,令人望之生畏。
城外的景色在漫天的雨幕下是看不到的。
青色甲胄的人拖着佩剑沿着城墙巡视了一圈,城墙上的人群顶着倾盆大雨来来往往,搬运着武器箭矢。有的输送伤员,疼痛的惨叫声和急促的脚步声传进他耳朵里。
城门楼上的屋檐下,叶赫希伊拖着双锤过去坐了下来。一名金军士兵带着药物赶过来,赶紧给他胳膊上进行包扎处理。
卸下叶赫希伊的肩甲,褪开袖口,一条长长的伤口翻卷着皮肉,浸着雨水有些发白。看着对方在包扎着白布上药,叶赫希伊望着地上溅起来的雨花道:“....今天这么大的雨水...明军应该是不会再攻来了......”
梅之焕所指挥的明军连续三四天攻城,金军得益于锦州府比较于宁远更加城坚粮多,才堪堪抵挡住明军一波又一波如潮水般的进攻,但仍是死伤惨重。
其实迫于朝廷跟孙承宗的压力,梅之焕才不得不加紧收复锦州的进程,否则又会给某些人落了话柄。
双方都是迫不得已。
叶赫希伊把手里的铁锤往脚下放了放,舒展着手指的关节,有些发酸发痒。
昨日白昼,梅之焕的攻城颇为有些激烈,明朝的兵士屡次攻上了城头。
其中一个叫赵率教的先锋,很是厉害,差点让他带人冲下城楼去抢夺城门。多亏自己拼死戍卫城门,才没被他得逞。反倒是那日的叫什么燕飞的方天画戟小将,这两人一唱一和居然伤的自己不轻。
这时那名帮他包扎的金军士卒颤抖着声音:“....是啊...这么大的雨,那帮明军应该不会再来了。昨日小的差点以为锦州府就要沦陷了...他们..他们...简直不要命的..”
待这名小兵上好了药,包扎了伤口,叶赫希伊重新穿戴肩甲。趁着此时空闲,他便是准备好好休息一下,将披风卷在身上往墙角靠了靠,半眯着眼睛跟说道:“明军现在争分夺秒,拼死也要拿下,怕的就是一旦大汗席卷其余辽东各州的兵马回笼过来,到时怕是他们攻打个一年半载也拿不下,他们在辽东便无立足之地了。”
“...原来这样....”那名金军士兵努力撑出一个笑容,“叶赫将军武艺高强、义薄云天,又是有勇有谋,有您在一定能守住锦州府的。”
对方说的话,叶赫希伊很是受用,毕竟他一直对自己的能力引以为傲。被人说到了这上面,自然会....
陡然间,叶赫希伊蓦地目光凶悍的睁开,一个激灵握起双锤从墙角爬了起来,深吸一口气,“什么声音?”
然而,他的疑惑尚未表达给身旁的金军士兵....
瀑布般的的雨帘下,嗖嗖嗖,数百甚至上千的弓弦拉动,箭矢飞蝗而来的声音,乍然间穿透雨幕,划破长空响了起来。
“有敌袭——!”
叶赫希伊连忙举起手中的双锤拼命格挡,往牌楼里撤退,啪啪啪的箭头如同雨点般击打在锤面上,大金旗帜在冷风中瑟瑟抖动着。
他看见之前与自己说话的那名小卒张大嘴巴似乎想要呼喊着什么话,眼神充满了惊恐,密密麻麻的箭矢却是已经將他钉死在墙壁上。最致命的一箭,直接穿透喉咙。
“这样的天色....还在下着倾盆大雨...都敢打过来....”叶赫希伊吐出嘴里的雨水。
城墙上奔跑、呼号的声音接连不断传来,箭雨一下,这些声音便是少了许多,很多人已经死了。
“....杀上来了——!”片刻平静过后,城墙上的金军士兵冲了出来,高喊着,抽出刀去迎战趁机杀上来的明军将士。
在叶赫希伊视野的尽头,灰蒙蒙的雨帘里金军和攻城的明军近身厮杀在一起,然后便是一只只断手从混战里抛了出来,掉到了地上。
歇斯底里的大叫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声,陡然间在城头上充斥着。
每个人都不要命的挥舞着手中的屠刀,劈在每一个看得到的敌人身上。
明军攻城云梯前端忽然撞在城墙前垛上,上面结实的倒刺哐的三声插进了墙体,一连串攀爬的声响在距离叶赫希伊不远的城池下响了起来。
下一秒,叶赫希伊披风扬下场。铁青狰狞的甲胄一跃而起挂在身上,叶赫希伊跳下了牌楼。
两柄铁锤唰的一下从手里抡出,切断了雨幕,朝着一颗刚冒出的明军头颅盖过去。铁锤盖过,那名士卒爬上来的身子,直接被砸瘪,半颗脑袋成了浆糊。
稍缓,叶赫希伊从旁边捡起一支没人的长枪,便是照着云梯下面看不见的地方用力投掷下去,锋利的枪头传来第一声冲破肉体的响动后,便是接二连三的噗哧声。整条云梯上的人,估计被穿了血葫芦。
叶赫希伊挥起手中的铁锤,两三下将云梯砸断。随即,看向了还在厮杀的另一边,从云梯爬上来的明军将士越来越多,迸发出炽烈而汹涌的呼喊声,战斗声夹杂在漫天的风雨中。
锦州府似乎摇摇欲坠。
逐渐蔓延整座城墙,整装、增援、堆积过来的锦州府城内的金军士兵不断的想要将那缺口堵回去。人堆里血光滔天,不断有残肢断手从里面崩飞出耒,倒地的尸体铺砌了一层。
站在尸首堆上的一个青壮的汉子,只身着简单的甲胄,肩臂上披风飞舞,手里的画戟异常凶猛。攻势如海潮一般,横扫千军,绵绵不断的戟锋挥舞着撕裂开扑杀过来的守城士兵。
叶赫希伊看见了他,捏了捏手臂上的戟伤,眼眉一横的举着双锤冲了过去。
那边,那人远远地就望见了叶赫希伊,舔了一下嘴边的血迹,狰狞的调转画戟,同样抬起了手臂,将身旁砍过来的刀锋一把格开,随后把身子朝后一側,脚下连跨着雨水,冲向了叶赫希伊。
“蛮人!尔敢反明!”
“白山黑水,不得不反!”
两柄铁锤,一杆画戟,简单到了粗暴,刹那撄锋。
哐的一下,磕在了一起。两人都不由自主的被对方巨大冲力抵开,后退一步。
“这次不错,再来!”
名叫叶赫希伊的人张狂着,咬起嘴皮,双锤翻转向上一举,便是做着这种姿态冲了上来。
燕飞梨花画戟唰的向下一戳,又是奋力向上一拉,划开了雨幕。
叶赫希伊为人稍倾向于防守,见对方人影过来便是这样进攻,右脚不由得向后慢了半拍。
画戟,铁锤横挂到一起。
大雨滂沱中,清脆的兵器碰撞的那一刻,燕飞左眼微眯,横壮的梨花画戟一沉,身躯近乎完美的一转,冲杀。
一瞬间,雨水像是被迫停留了一样,他手中那杆画戟戟锋在雨水中拉出一道直线。雨珠溅起的刹那,火星迸发,燕飞的一戟划过,叶赫希伊手里也不慢,一错相交,两人再次相撞。
“呀啊啊啊——”叶赫希伊叫了一声,身影向前冲了一记,铁锤轰然盖了下去,“受死吧!”最后半句吼出,手里的铁锤陡然烙出难以想象的速度,砰的一下,直接砸在对方画戟上,将燕飞震飞出去。
他单手紧握着一柄铁锤,速度丝毫不停,冲过去另一只手又是一锤,到的第二锤砸出时,速度又比之前更快。锤影带着线形,极快的砸出,打的燕飞一时间节节倒退,只能被迫采取守势。
两人一退一进,又一进一退,手上火星在雨幕中不停不断的爆开。只听得乒乒乓乓的兵器相撞的声音。
饶是有守军士兵在,也不敢插手进来。
叶赫希伊这种近乎不要命的打法,一段时间内把燕飞打懵了。每一次的撞击,都让他脑海里想起明朝中落的情况,过往的一频一幕等等画面在脑海里浮现。
在影影绰绰的攻势间,这个青面小生,戾气横生。后退的脚步一顿,脚掌一担,身躯摇摆开来。
手上收去了格挡的梨花画戟,在肩甲被对方砸破的那一刻,燕飞怒吼杀来,挥起了那杆画戟,那一戟照着对方脑门戳去。
罡风在这一瞬间骤然泛起,画戟上汹涌澎湃着涛涛杀意。
‘嘭’的一声巨响,叶赫希伊举锤相挡。
接触的顷刻间,他肉眼可见的看見自己的铁锤被一道直直的火星暴起,顺着自己划过来。
那火星裂开了铁锤,然后铁锤被格挡开,戟锋砸在了叶赫希伊身上,他整个人陡然一浪,对方的画戟还是戳了下来。
画戟、裂甲,见血。
叶赫希伊捂住一下被刺穿的手臂,愤怒的看向燕飞,
“啊啊啊......小白脸,我要杀了你!”
然而躁动的反击,已经失去了优势。在几名亲信拼死掩护下,叶赫希伊狼狈的逃下牌楼,被军中大夫紧急救治。
明军如潮水般的攻势渐渐弱了下来,一茬又一茬的金军士兵前赴后继的补上来,雨势也小了下来......
这实在不是偷袭的好时候,但也不是守城的好时候。
明军的奇袭还在继续,似乎是打算一鼓作气拿下了,但又不太现实。受伤的士卒正被清点出来抬往伤兵营,那里已经是哀声一片。
叶赫希伊喘着粗气,摸着肩上的伤口,只要拼死守住,这锦州府城坚水深,只不过是艰苦点罢了,想要破城,明军还是难了些。
只是眼神望向依稀之中的粮营,那里有将军李永芳坐镇呢,该是万无一失吧?
城中,粮营,晚饭时辰。
堆满粮草的营地,围坐篝火用餐的金军士卒们突然为之一愣,然后便是看到大后方的火光和烟柱升起。
黑烟、大火中,中营帐里,金军将领李永芳提上偃月刀狂奔过去,歇斯底里的狂喝道:“有敌袭——”
在粮营的后方,几十座临时砌成的仓库骤然燃起了熊熊大火,漫天火光如同夕阳一般血腥而美丽,守仓的寥寥金军士卒横尸四处,四下里同样装饰的士卒提着刀趁乱砍杀,只不过袖口绑了一块黑布,阻止着想要冲过来救火的金军士兵。
耀耀火光,映红了赵率教的脸。他便是怒喝一声,执刀挥舞。散乱的发丝在火光中飞舞,刀锋瞬间劈出,扎进守粮士卒的胸腔内,鲜血疯狂喷涌,便是连着刀杆将那人举了起来,左右砸翻数人。用力一抡,甩出残肢断体迸进潮水般涌过来的兵锋当中,溅起浪花。
杀入粮库守卫营地后,梅之焕多次攻城安插进来的由赵率教率领的了了几十名锦衣卫卧底,此刻手在颤抖着,双目赤红,开始时左右两边的同伴互相之间打着气,随后听到金军士卒反扑过来的怒吼,把他们心底紧绷着的那一根弦扯断了。
此时,李永芳一边指挥着金军士卒攻过去,一面挥舞起手中的丈八偃月刀砍杀过去,展开猛攻的姿态。有着足足五百人镇守的粮营居然失守,这让他的面子上很是挂不住,尤其发现对方只有几十个人时。
这时一名锦衣卫卧底挥刀朝着李永芳砍过去,李永芳不躲不闪,右手横起丈八偃月刀,眨眼间便挥将出去。这名锦衣卫卧底刀还握在手上,身子还是站在原地,只是视线越来越远,越来越暗......
李永芳余光看了一眼四周,整座粮营都炸开了锅,粮仓乃是锦州府的命脉,此时失火,军心大乱矣!
既然都要死,你们这些人也陪葬吧!李永芳在胸中怒喝着。
赵率教等人纵完火想要全身而退怕是难上加难了,粮营的金军士兵已经反应过来,兵锋堵过来,为今之计就是企盼梅帅能够加紧攻势,围魏救赵!
几个呼吸的思考时间,赵率教便是挥刀迎上了五六名金军士卒,长刀盖过,轰然之间,冲上来的几名守粮士卒整个身躯被砍飞出去,‘噗叱’几声,于半空中解体。粘稠血腥的血液与骨肉挥洒着淋在下方每个人身上,洒在地上分不清是脾胃还是肝脏。
另一侧,李永芳丈八偃月刀横扫,拦腰劈断一人,又挥手一杖將冲过来的一名锦衣卫卧底当头打烂,冲进人堆,他呐喊道:“杀光他们——啊——!”
轰然间,赵率教连同几十名兄弟,如同决堤的洪水,在片刻间一头撞进了人山人海当中,周围全是杀红了眼的金军士卒。随后便是刀光浸没,每个人用着最野蛮,最凶悍的姿态朝着营门想要杀出去。
“滚开!”
狂奔和呐喊之中,赵率教当先在前,他双目通红,一刀又一刀麻木似的劈开前方不断涌过来的人浪,狠狠砍了进去,手里刀柄左右一荡,刀锋撞开便是扫出一条路来。
脚步不停,继续向前推进,刀锋狠狠砍进一人肚子里,鮮血顿时狂飙出来,看盔甲似乎是一员金军将领。但现下谁还会顾的上看,赵率教推着青龙长刀顶着兵锋一直往前过去。刀身此时陡然一抖,赵率教手中又是一摆,便是血倾洒。
重重的人影让赵率教几近看不到突围出去的希望,但既然上了厮杀场,死又有何惧?稍息,赵率教捷足猛喝一声,再次一头扎进合围过来的兵锋当中。然而他身后,能出来的锦衣卫卧底越来越少。
另一边,一声怒喝:“想逃?本将同意了吗!!!”
李永芳魁梧的身躯踏上草垛,一跃,随后轰然下坠,一声巨响,宽大的脚掌踩踏地面,泥土顿时凹陷大半,踩裂地面。李永芳浓密而不长的络腮胡子,手里一柄丈八偃月刀猛的往地上一杵,插入半尺有余。
“啊——”的一声,赵率教挥刀砍过去,那边李永芳也同时出手,偃月刀一挥,整个人撞了过去。两道身影纠结、旋在一起。周围旁边的石子草垛都被两人交手激发的劲浪,冲卷起来。
不远处的一名锦衣卫卧底想要冲过来帮忙,不幸被扫中,身上胸前的铁甲轰然而碎,人影淋着血倒飞出去。
“你们不要管我!快走!”
“走啊!!!”赵率教挥刀舞挡,歇斯底里的吼道,与李永芳打得难解难分。
“踏踏踏——”突然,一道人影,紧接着又成了数十道人影,打破平衡,从外城极速冲来。
眨眼间,忽然过来的其中一名人影已经冲到李永芳面前。‘铮——’的一下,一道冷戟戳出,“金贼......受死!”
那人轻喝了一声。李永芳将偃月刀横挂一挡,脚下却不慢,抬脚便是扫了出去。只扫中了战马身体的残影,于此同时,来人已经画戟再次挥出,擦着空气在嘤鸣着,‘噹’的一声再次打在偃月刀身上。
李永芳身躯陡然一歪,往后倒退。显然受了很大的力道。
“......再来一戟!”
燕飞纵马飞驰而来,身影迅捷如电。而那边,李永芳心里也是陡然一沉,猜测大事不妙,恐怕锦州已然不保。
但对面,人已经来了。他便不敢再想下去,偃月刀再次格挡,被燕飞挥戟格开,结实的‘噹’一声,对方似乎一点事都没有。径直过来,身影一簇,便转到了李永芳身侧。
一瞬间,赵率教也提刀杀来,燕飞更是沉气猛喝,身体似是陡然拔高,轰然一戟戳过来,配合着赵率教的刀锋。
李永芳只能硬吃下来,所以他飞了起来。
身子向后一仰,头朝下撞向地面。丈八偃月刀一瞬间脱手,顶住地面一撑,借力翻身,这才没有真实的摔下去。
“赵将军先去帮其他弟兄,这厮交给我了。”
由于几十名骑兵的加入,强大的冲击力骤然间颠覆了双方,金军守卒瞬间溃败逃走,尤其是还有赵率教这员虎将。
另一边,双脚踏地,燕飞直起身躯,指着李永芳说道:“我也不占你便宜,咱们赤手空拳的较量。”
同时,燕飞将手中梨花画戟就地一杵,脚下几乎是没有丝毫停留的,再次冲杀过来。
突然间,一根绳子甩在李永芳面前,然后套住,李永芳魁梧的身躯陡然被拉动,远处,拖动绳子的叶赫希伊招呼金军士卒备马。
“城破了,大家快跑吧——”也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混乱的人群中,李永芳和叶赫希伊的身影夹杂着,很快便找不见了。
至此,锦州府城破。
众部将都在翘首等待着朝廷的‘封赏’。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前屯、宁远、锦州数役,督军太监马安指挥有方,稳定大局,擢升司礼监太监;御马监奉御太监陈奉协调粮草,劳苦功高,赏银一万两,缎布五千匹,赐京城东城宅邸五座;后军李安乐治军有方,擢升三级,赏银千两,旗下一干将领,皆赏......
讨金总兵梅之焕攻城不利,致使敌将李永芳窜逃,功过相抵,削职待用;赵率教、燕飞作战奋勇,但先锋攻城不利,赐锦衣袍两件,各自赏银十两,官阶不变......”
“哼——这是什么鸟朝廷,战功都被那一伙阉人分去了。我......不做这先锋也罢,回去还是做我的游击将军痛快。”赵率教忿忿说道。
“就是!我也不做了,让太监们自己打仗去吧!”燕飞狠狠拍了下桌子,瞪着梅之焕手上那份明黄色的圣旨说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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