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辽东。
“誓死不降——!”
几十骑女真精兵团团围住满身是血的张承胤,周围躺住了一地的尸体,四周刀光霍霍,迎合着肃杀的气息。
眼前白茫茫的大地和漫天的大雪融合在了一起,张承胤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动着,手中长枪不停地抖动,需要双手竭尽全力才能控制住它,才能不让长枪逃离掌握。
寒风吹得张承胤几乎睁不开眼,饱满的积雪扑面而来,终于,他的眼皮缓缓落下,切断了这景象。
“呵呵呵......反贼,朝廷会为我报仇的!”
当眼前只有一片漆黑的时候,长枪依旧挺拔的插在地上,冷风瑟瑟的抖动着枪头上的红缨。脖颈上传来的刺冷似乎一下子带走了张承胤躯体上的疲惫。
人已倒,枪依在。
十多年前,万历三十四年(1606),李成梁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放弃六堡,并迁走了这里的十余万居民,将此地拱手让给了努尔哈赤。努尔哈赤毫无代价地占领六堡,明朝的繁荣、富饶,以及虚弱全部暴露在他的面前,那一刻,他终于看到了欲望,以及欲望实现的可能。
万历四十四年(1616),李成梁死后,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建立政权,年号天命,努尔哈赤自称天命汗。
对于努尔哈赤的所作所为,明朝并不是不知情,只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殊不知养虎为患。
很快,万历四十六年(1618),又是东北那片寒冷的地方,发生了一件让整个明朝震惊的事。
正月,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公布所谓‘七大恨’,发出了战争的宣告:
“今岁,必征大明国!”
四月,冰河解冻,努尔哈赤将他的马刀指向了第一个目标——抚顺。
四月十五日,抚顺守将李永芳叛变,与女真里应外合,抚顺失陷。总兵张承胤率军追击努尔哈赤,遭遇皇太极的伏兵,全军覆没。一万将士血染北方大地,总兵张承胤宁死不屈、力战而亡。
抚顺战役,努尔哈赤掠夺了三十多万人口、牛马,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财富。
努尔哈赤骑在马上,看着血染的抚顺城池,手中马刀挥舞着,偏转视线看向南边,“那将是....我们的天下了。”
海西女真、叶赫部、哈达部,这些名词已不复存在,现在的女真,是唯一的女真,是努尔哈赤的女真,是拥有自己文字的女真,是拥有八旗制度,和精锐骑兵部队的女真。
是有着足够实力与明朝一较高下的女真。
辽东已经容不下努尔哈赤了,当现有的财富和土地无法满足他的欲望时,眼前这个富饶的大明帝国,将是他的唯一选择。唯一要做的,是抽出屠刀,肆无忌惮地砍杀他们的士兵,掳掠他们的百姓,抢走他们的所有财富。
现在,大明朝只差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
天启三年,京城。
“边关军队真是越来越无能了,居然糜烂到这等地步,区区两千女真部队就把我天朝上万守军打的狼狈溃败....”
“这可正是我等军旅之人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立下不世之功,封侯拜相......呵呵。”
“我只需五千精骑,立马杀到赫图阿拉平了女真的老巢——”
东林党的的几名将官激烈的讨论着如何平掉女真,立功请赏。
此时,努尔哈赤的名字也再一次传到东林党领袖叶向高耳中,这让他感受到了一丝担忧和急迫。边关出现这种事故已经屡见不鲜,但是从这份战报中,从抚顺被攻陷的情形来看,外族此次并不是依靠以往纵横驰骋的游牧骑兵战术、光明正大的英勇冲锋取胜,叶向高更多看到的是阴险狡诈的权谋诡计。
“这一次,只怕来者不善喽。”叶向高抬起头仰望北方,叹一口气自语道。
“大人,这又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们兵马杀过去,管他什么女真努尔哈赤的,一并灭掉!”有将领跃跃欲试。
“唉,打仗,说的容易,可现在我大明军备弛怠,将士许久未上过战场,只怕到时候一败涂地也说不定啊。”叶向高忧虑的说道。
“大人,这俗话说得好,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朝中不是还有几位参加过平壤血战的老将嘛,到时候就由他们任主帅好了,至于战场经验可以慢慢磨砺出来嘛。”另一位将领提议。
“其实这些我都想到过,但目前最紧要的问题不是这些,而是军费呐!”叶向高终于把最大的难题甩了出来,脸上更是愁云密布。
“......”众人也是不说话了,显然认可了这个难题。
“当今圣上久久不理政务,朝政废弛,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了。且不说其他,就说这户部,尚书之位空缺了数年,内阁几位大臣草拟了好几个名单交上去,圣上却是迟迟没有回应,我们也不好自作主张。
户部侍郎则是一直空着,不久前户部唯一一个能主事的郎中韩取善居然还被白莲教那帮贼子杀了,可以说现在户部就是一锅乱粥,十几个重要的职位现在都空着,更不用说处理事务了。打仗要拿军饷,可是近几年来朝廷的税收因为户部的原因是每况日下,根本拿不出钱财来,边关已经有士兵哗变造反,尽管被压了下去,但这是个不祥的征兆啊。圣上虽然有内库,可若是指望圣上动用内库的银子去打仗,还不如另寻出路。”
“这天下都乱成这样了,圣上怎么还能坐得住啊,这可是太祖皇帝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要是江山都没了的话,内库里的钱再多又何用......?”
“嘘——”叶向高立马打住那人的话,“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可不要乱说,毕竟我们只是做臣子的,皇帝如何去做我们也没有办法,只能尽力的去弥补这一切,使得不要太糟糕了才是。”
这时,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管家在路上咳嗽了几声,这才走进来:“老爷,京城首富顾锦求见,正在前厅候着呢。”
“哦,他来做什么?”叶向高猜不出头绪来,旋即摆了摆手,“告诉他我随后就到。”
随后,叶向高转过身去对几位东林党人施了一礼,略带歉意道:“家中来客,就不留几位了,待会儿还是从后门离开,不要被人注意到。”
“那我们也不便打扰了,告辞了。”
“告辞!”
“告辞——”
作为京城里最有钱的人,顾锦的事迹叶向高自然也是听说过的。只知道顾锦老家是南方的,年纪轻轻便继承了家中的大笔财产,后来举家搬迁到京城,做了几桩大生意,为人又圆滑精明,所以很快成了京城里的大财主。
叶向高来到前厅时,顾锦正一个人品着茶,管家候在一旁不时地续着水。
顾锦年纪二十出头,光洁白皙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俊。乌黑深邃的眼眸,泛着璀璨的色泽。那浓密的眉、高挺的鼻、绝美的唇形,无一不在张扬着高贵与优雅。外表看起来好象放荡不拘,但眼里不经意流露出的精光让人又不敢小看。
叶向高轻咳了一声,这才走出去。只见顾锦连忙放下手中的茶盏,站起身来迎过去,脸上洋溢着笑容,仿佛两人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叶大人!仰慕您许久了,来到京城也一直没来得及前来拜会,失敬,失敬啊。”
“哪里的话,顾老板少年英才,今日肯来拜会,也是令敝处蓬荜生辉啊。”叶向高脸上带着官场上的招牌式笑容。
“哈哈哈,今日来也没带什么东西,一点点小诚意不足挂齿,还望大人笑纳。”
说着,顾锦指向桌上大盒小盒的礼品,叶向高顺着目光看过去,只见这些礼品包装华美,想来都是价值不菲的东西。
叶向高皱了皱眉头,“顾老板,我从来都不收这些礼品,还希望待会你能原封不动的把东西拿走。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若是有话就请直说,不要拿你那一套用在我身上。”
看得出来叶向高是真的有点气懑,顾锦尴尬的搓了搓手道:“实在对不住,是我无意冒犯叶大人了,还望叶大人海涵。说实话,今日我来,的的确确是有件事请叶大人帮忙,准确点讲,应该算是一笔挺不错的买卖。”
“我又不是商人,不做生意。”叶向高口气生硬地说道。
“叶大人不妨听我把话说完,”顾锦道,“辽东失陷的事想必朝中十分震惊吧,那么接下来肯定就是兴兵北上,直捣赫图阿拉吧,我想叶大人应该就是这么打算的。而你们现在迟迟没有发兵出征的消息,所以我猜想你们肯定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你猜出来了......?”叶向高无奈的叹了口气。
“没错。我这个人虽然领兵打仗不行,但还是能出点力的,比如说,这个数。”顾锦比划了个十的手势。
“十万两?”
顾锦摇了摇头。
“一......一百万?”叶向高有些激动了。
“没错,我可以出一百万两纹银作为军饷,而且后续如果不够的话还可以再给。”
“一百万两......朝廷出征有望,收复辽东有望了啊!”
叶向高脸色因为激动有些涨红,但很快,他镇定了下来,事情没有这么简单,绝没有白捡的便宜。
“你有什么条件?”叶向高压抑住自己内心的激动,故作平静的问道。
“条件不多,两个。第一,撤掉沂州指挥使李涵的职务,由我来推荐人选,当然,你也可以随便考核。第二,我要借洪门协作,为我做点事情。”
“沂州?洪门?”叶向高有些莫名其妙。
“叶大人,我知道您现在有些糊涂,不妨我们坐下来详谈,如何?”顾锦脸上带笑道。
“好,对对对,忘了请客人坐下了。管家,看茶——”
管家再次从熏笼中取了茶壶,斟了两杯热腾腾的新茶,端放在桌上便离开了前厅。前厅里只剩了叶向高与顾锦两人,场面顿时静悄悄的。
顾锦捧起茶杯,但并未送到口边,只是暖手般的将掌心贴在杯壁上,半晌后方徐徐道:“其实这两件事情对叶大人来说实在不足挂齿,这李涵是您的门生,我要在沂州办点事情,他却是死活不肯通融,软硬不吃,我也就只好来找您商量了,您大可为他再安排个别的职位。至于洪门嘛,最近名声大噪,势力范围也从京城向四周迅速覆盖过去,整个江湖上多少都给几分薄面的,我也是想借他们的力量帮我处理一些事情罢了。”
叶向高抬头看了他一眼,手上摩挲着茶杯,心里有些捉摸不透,“就这样两件事,你要破费一百万两银子?我想听你说实话,不要拿这种说辞敷衍我,我的为人你应该猜得透的,不然的话军费我宁肯另想它法。”
“哈哈哈,”顾锦突然笑了笑,“无论是什么样的事情,既然找到您来出手帮忙,总归还是要讲清楚了的好,以免日后出现不必要的麻烦。”
“那我洗耳恭听。”叶向高视线轻扫间已将对方的表情尽收眼底。
“汉朝末年的时候,出了一位千古奇才,叫刘元卓。他同智圣诸葛亮、书圣王羲之,并称为“琅琊三圣”。也是光武帝刘秀的侄子鲁王刘兴的后代,后来承袭了爵位。这个鲁王刘元卓自幼聪慧好学,尤其精通天文历法、奇门遁甲之术,他毕生的心血据说都记载在他所撰写的《乾象历》和《七曜术》两本书中。”
说这些的时候,顾锦眼神微凝,手中的茶杯不知不觉也已经放在了桌上,“这个鲁王刘元卓门下曾经有个门生,说出来的话您或许就能知道怎么一回事了。”
“是谁?”叶向高不自觉的追问。
“曹操。”
听到这样一个名字,饶是叶向高这样一个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条,脸上也不由闪过一抹无法掩饰的惊讶:“曹操是这个刘元卓的门生?”
“没错,他们两个关系莫逆,有着情同父子一般的师生关系,”顾锦点了点头,“曹操以及他所创立的摸金校尉一脉所有的定金分穴、奇门遁甲之术多是刘元卓遗留下来的,就算是后世衍生出来的搬山、卸岭以及发丘三脉也多多少少跟刘元卓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照你这么说,这位鲁王刘元卓算是这些盗墓贼的开山鼻祖了?”叶向高隐隐有些明白原委了。
“可以这么说。当年曹操就是有着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气势却也迟迟不肯称帝,多是因为这个鲁王的缘故。只是可惜这个刘元卓未能尽寿,被董卓给逼死在了封地,这才有了后来曹操提七星宝刀怒刺董卓的典故。这位刘元卓当时的封地就在泰山郡,也就是现在的沂州。”
“我明白了,难不成你是想......”
“我的母亲刘氏就是刘元卓的后人,我希望能让《乾象历》和《七曜术》这两部旷世奇书重见天日,对于我而言,这两部著作甚至不亚于《河图洛书》对我的吸引力,”顾锦开口止住了叶向高的话头,示意他先听自己说完,“这既是我母亲一族的东西,不应该就永远的被埋在地下。同时这也是我自己的一个心愿。曹操曾经立下一条铁令,禁止摸金校尉去沂州打扰祖师爷的清净。更何况这刘元卓本身就不简单,他在沂州的墓穴想必也是非比寻常,相较之下,唯有请教洪门了。”
叶向高双眉轻挑,慢慢点了点头,这顾锦说话时眼神中没有丝毫波澜,的的确确说的都是真话。
“要是在以往,你这么干的话,我会让人把你给抓起来,然后没收你的家产的,”叶向高抿了一口茶水,“但现在时局动荡,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是希望你到时候能将这两部书妥善保管,毕竟......”
“我明白大人在想什么,”察言观色对于从经商的云诡风谲中摸爬滚打出来的顾锦来说,自然一点就透,眼波轻动间,顾锦唇边已勾起一丝无邪的笑容,“一定会妥善安置,不沦落到别有用心的人手上。”
“顾老板,”叶向高不知想到了什么,沉吟了片刻,方徐徐又道:“原本我扶植洪门就是为了对付白莲教,而现在白莲教一隐,洪门我也就不再过问过了,只要他们不太过分也就由着他们去发展了。至于你说的这件事情,兴许看在我的面子上洪娄会考虑考虑,但具体怎么去说服,还是要靠你自己了。”
“嗯。”对这个问题,顾锦并没有感到意外,“洪娄我自然会去想办法说服,就算他最终不肯办这事,一百万两的军饷我也不会食言的。”
“那真是多谢了!”叶向高起身恭敬地施了一礼,这是他发自内心由衷的感谢。
“叶大人可别这样,我们这些商人在国难当头就应该做点什么才是,哪里劳烦您行礼呢。只是待会还要麻烦您帮我写一封信,也算是介绍我与那洪娄相识罢。”顾锦扶住叶向高的身躯道。
“好,待会就让管家代我陪你前去,洪娄会卖我这个面子的。”
说完,叶向高转过身子,缓缓走到屋子的另一头,应该是去写书信去了。顾锦倒也不急,背着双手在前厅里慢慢踱步,欣赏着墙壁上的每一副字画。
大约两盏茶的功夫后,才见叶向高拿着已经写好的书信走出来,交到了顾锦的手中,“李涵的事情,我会尽快去办,军饷的事,顾老板可一定也要尽快呐。”
“放心。”顾锦展颜笑道,“既然事情办完,我就不叨扰了,先行告辞了。”
说完,顾锦施完一礼后,折身走到一边将衣架上的披风取下来披在了身上,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幽幽传来一句:
“沂州凶险,万万小心。还有,这件事,从现在起就是你和洪门之间的交易了。”叶向高语有深意道。
顾锦如何听不明白叶向高话里有话,淡淡一笑:“我明白,这件事和你,和东林党扯不上一点关系。”
得此一诺,叶向高才算真正缓下心来,自然不再多说。
管家得到叶向高的吩咐后便陪同顾锦一同赶往洪门的地头土地庙,几道人影悄然出了院子。
叶向高立于阶前目送,冷风袭来,只觉遍体生凉。
......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京城里,沉闷的鼓声骤然响起,惊起了土地庙前几只正在觅食的白头鹅。
“这是点将鼓,朝廷准备好打仗了么?”
说话的人颧骨高耸,面庞瘦削,两只眼睛却是不时地流露出精光,令人不敢小觑。
旁边有人接话问道:“师爷,莫不是要打辽东的仗了?近些日子可是天天听闻那女真的嚣张气焰啊。”
“这次朝廷的动作怎么会如此快,他们......”
说着话,又一阵鼓声传来,有知道内幕的洪门帮众朝着兵部那边张望着、比手画脚说道:“二通鼓啦,三通鼓再不到兵部报道的将领,就是要杀头的!”
“去叫帮主了吗?”冯晟问向身边的人。
“已经派弟兄去找了。”那人恭敬地答道。
此时此刻,一个半百老人正站在兵部的议事厅门外,瘦削的脸,面色黝黑,淡淡的眉毛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正是新任辽东经略杨镐,满面微笑地向着鱼贯走来的军将们连连作揖。
“杨大人,莫不是要去打辽东那边的蛮子啦?咋还这么子紧张撒?那些未开化的野人还值当咱们这么大的阵仗来对付啊。”有将领毫不在乎,轻佻的打着哈哈。
杨镐连忙把手乱晃,“这可说不得,能在辽东那么乱的局面里统一女真,强势镇压蒙古族的,肯定是有两把刷子的。当然,比起我大明自然还是差得远些,但也要谨慎些不是?”
杨镐性格有些绵软,在很多人眼中就是一个滥好人。
能选这么一个人担任辽东经略,去跟精明睿智的努尔哈赤做对手,不得不说朝廷用人的眼光真是与众不同。
随着众人走进议事厅,有人点了一下人头数,附到杨镐耳边道:“杨大人,梅之焕果然还未到。”
杨镐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旋即道:“哼,这梅蛮子还真是记仇啊,就他那脾性,不来也罢,省的老是呛我。”
这时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也来到了议事厅,默不作声的独自站在后面的角落里。有人注意到了这只混进狼群里的羊,不停地打量着这个书生模样的人,目光冷漠而戒备,时不时还要嘀咕两句,猜测他的来历。
这个书生却很从容,目光和谁碰上了,都和气地作个揖。
“兄弟,你应该是个文官吧,怎么来这里了呀,我们谈论的可都是些战场厮杀的事情,可别吓着了你呀。”有人嘁声道。
“哦,在下袁崇焕,是梅之焕梅将军派在下前来的,今日他有事不能前来,小生会将今日会上之事转述给梅将军。”那书生恭敬地答道,似乎并没有为那人的话计较。
众人了然,也未再多说什么,便转过身去各自找相熟的人谈天说地去了。书生倒也不嫌寂寞,一个人津津有味的看着议事厅墙上贴着的行军打仗图。
“咚咚咚——”
三通点将鼓响罢,杨镐走进议事厅,来到正中央的帅案前。
“诸位,刚刚接到内阁通知,紧急点将点兵、整备兵马,为辽东讨伐女真努尔哈赤早做准备。此战也是我等建功立业的机会,这样打仗的机会可是不多啊,大家回去后要加紧操练兵马,好在战场上求个封妻荫子!”
“全仰仗杨经略提携啦......”底下有人说道。
数十名将领疲沓沓地点着头,多是一副疲怠应付的样子。
热脸贴上了冷屁股,杨镐尴尬的干咳两声,继续又道:“还有一件喜事,朝廷下拨的军饷马上就要到了,到时候你们先把前几年的军饷领回去,至于最近这两年的,会慢慢补上。”
“这个事情办得好,底下兄弟们都快揭不开锅了啊。”
“就是,这军饷是一年拖两年,两年拖五年,这下总算有个影了。”
“哼,要不是用得到我们打仗了,军饷的事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办下来......”
谈到军饷,底下的气氛顿时活跃了许多。
“砰砰砰——”
杨镐拍了拍桌案,“军饷大家都会有的,现在我们还有件事要商议,朝廷打算编排一支新军,不编排在各营旗下,由朝廷直接接管。嗯,大家合计一下,怎么把这件事情办好?”
不料话刚一出口却冷了场,将领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低下头不吭声了,把杨镐一个人晾在了那里。
“杨大人,发个征兵告示不就得了,合计什么?”
好久,才有一名身材魁梧的将官搭腔,名叫熊廷弼,语气却颇为不善,下面几个脑子转得快的也纷纷迎合他的说法。
“是啊,贴个告示不就完了。”
“就是啊,还商量什么?”
杨镐摇摇头,“你们没理解我的意思,朝廷要组建新军,而且亲自接管。它的重要性自然是和京城禁卫军以及皇城御林军一个地位的,可以说就是即将取代已经没落的京畿三大营。自然要挑选最精锐的人员组建,若是从大街上随随便便拉来个人就能进,那像什么话。”
熊廷弼依旧故作白痴的顶撞道:“嗨,现在军营里的士兵都多久没练操了,就是拉出去跟寻常老百姓打一架都还不一定能赢呢,从哪里来的精锐啊——”
“哈哈哈!”底下一阵轰然爆笑。
一群将领也纷纷跟着调侃,七嘴八舌,热闹之极。
“是啊,前两天我让亲兵去老百姓家里‘借’了一头牛,结果站了半天楞是不敢动手,你看多怂啊哈哈。”
“现在都知道当兵没军饷,发了军饷肯定是要打仗,谁还来投军呐,军营里机灵点的兵早跑哩——”
“反正我营里是没什么厉害的兵了,全是伙夫,嘿嘿嘿......”
杨镐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些将领个个身后都有背景,要么祖上是武职勋贵,要么就是世袭将位,说起来杨镐哪个也不愿意随便呵责。
“就给你们说了吧,回去之后各营推荐营中优秀人选,由兵部审核通过后,一个人头五两银子,外加两批布,这样不差了吧?”杨镐带着商量的语气说道。
“哼,一个人才五两银子,杨大人吃了不少的回扣吧?”
“是啊杨大人,大家都要养家糊口,自个儿就那么几个宝贝兵蛋子,怎么也得多给点是不!”
底下的人质疑道。
“诸位,诸位,本官对天发誓,绝无私吞军饷之举!”杨镐将右手摊起来,无奈的解释,“只是朝廷原本亏欠的军饷就不少,实在没有更多的钱了啊,五两银子已经是极限了!”
“别扯了,老子好不容易培养出几个兵来,五两银子就想打发给你们?去他娘的狗屁吧!”身材魁梧的熊廷弼颇为骄横,污言秽语脱口而出,引来一片笑声。
杨镐气得发抖,一拍桌案怒喝道:“熊廷弼!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一而再再而三的出口不逊,眼里还有本官吗?”
“杨大人,息怒,息怒啊——小心伤了自个儿身子!”熊廷弼仍是满不在乎,阴阳怪气的,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你——!”
杨镐想起熊廷弼的那个驴脾性,顿时也是气结了。这熊廷弼连内阁首辅都敢无脑顶撞的人,自己和他置什么气。
嗡嗡嗡,周围响起了一片嬉笑议论,场面又有些失控。杨镐气血上涌,就想不管不顾先收拾熊廷弼,但犹豫了几次还是无奈的吐出一口长气。
“算了,今天就......”
“启禀杨大人,晚生愿请命征兵,一定保证新军个个生龙活虎,听从朝廷号令!”
突然,人群后响起了一个声音,袁崇焕分开人群,越众而出。
如此尴尬的时候有人出来解围,杨镐只觉得又惊又喜,甚至还有些感激,这个书生还真是个知书达理的忠义之士,紧要关头能够挺身而出。
“好,”杨镐总算找到个人揽下这门差事,顿时笑容满面,语气和蔼可亲,“你是梅将军推荐来的,我相信你的能力。新军一万兵马,五万两军饷,你尽快操办罢。”
“敢不尽力而为!”袁崇焕领下任务。
袁崇焕刚说完,便有人打断了他,“等等,你一个书生,难不成也想领兵打仗?没搞错吧,你行吗!”
说话的正是熊廷弼,魁梧的身躯腾腾上前两步,像挑衅的斗鸡一样盯住袁崇焕,硕大的脑袋不断向前压了过来,呼吸之气几乎喷到对方脸上,目光凶狠,似乎随时就要暴起发作。
袁崇焕只是平静的看着李柏,眼对眼,面对面,却一步也未退,两个人的脸庞几乎要挨在一起。周围的将领一阵鼓噪,纷纷大声帮腔起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在下虽为儒将,却愿提三尺青锋荡涤天下宵小之贼,尽忠报国,纵死何妨!”
袁崇焕语气缓慢,却字字珠玑。
熊廷弼一愣,退后两步上下重新打量着眼前这人,有些茫然、讶异。
“我自束发起,即接受五经四子书,学究八股文应试科举,十余年来流连于笔墨纸砚之间,却不知天下已是荼毒万世!我有志效仿汉家先贤班超,投笔从戎、卫道安国、慷慨就义,还大明一个朗朗乾坤!”
袁崇焕一字一句,神情坚定。
众人冷场。
熊廷弼第一次感到无可辩驳。
“既然有此大志,你就放手去办罢,我全力支持你!”杨镐及时开口解围。
“多谢大人提携。没其他的事,小生先行告辞了。”
袁崇焕朝着杨镐一施礼,便转身离去,自始至终目不斜视,未曾再看熊廷弼一眼。
...。。。
.......
“你们都下去罢,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靠近房间。”
“是,老爷——”
叶府书房里,叶向高遣散了一众下人,独自待在里面。
“洪门那边怎么样了?”
刚刚停下手中的剪刀,叶向高问道,却是对着空气。
面前的盆栽已经修剪的颇为精致,四周膨胀生长的枝杈已经全部剪掉,再过个把月,搭配上窗边几盆紫罗兰,摆到前院去又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老师还是喜欢这些修修剪剪的活儿。”另一边,一人口鼻蒙面,着袭黑衣,背负双手,远远看着。没有踏进来书房的门槛,只是站在窗边。
“修修剪剪的也是一件风雅之事。不找点事情做,感觉这时间就不走动了一般。”叶向高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剪刀,擦擦额头上的汗渍。屋里的人早已经被打发出去,安静得很。
“你看这份折子写的,‘其意不明,其话胡言,伪道学者。聚不三不四之人,说不痛不痒之话,作不浅不深之揖,啖不冷不热之饼。’这些阉党当真可笑之极。”
叶向高掂了掂手中的奏折,但不是怕遭人弹劾,只是心中气不过,为社稷江山一片忧心。
“弟子也不懂,所以老师才成了弟子的老师。”黑影道,“不过弟子相信,老师付出的努力都不会是白费,会收到相应的回报的。”
“这大明江山,想必你也是了然于胸的。如今辽东女真蠢蠢欲动,蒙古鞑子也是频频叩关,想来便来,想去便去,都烧杀抢掠到中原来了,朝廷却无计可施。
还有各地的造反,都是几经战乱,百姓民不聊生。叛贼来了烧杀抢掠一番,官军来了再抢掠一番,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惨不忍睹。朝廷也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一筹莫展。
然而,就算国势危如累卵,朝中当道诸公还要互相排挤,各谋私利。阉党得势,那么东林党必定死的死,贬的贬;东林党得势,那么阉党必定死的死,贬的贬。双方你来我往,赶尽杀绝,倾轧不休。这种境况,要寻得人材报效朝廷,真乃痴心妄想。”
“不过也罢了。”叶向高没有抬头看黑影,只是转身去桌边,举起茶杯轻呷了一口。
叶向高又笑了笑,“洪门越强,于我们对打压阉党越有利,阉党便不稳。既然丐帮不听招呼,就留作洪门的肥料罢。对了,你没有在洪娄那里露出马脚吧?”
“洪娄这人很不简单,弟子也不清楚他到底有没有怀疑我,但弟子会小心行事。”
叶向高看向窗边的黑影,道:“你自己多多小心行事。还有,以后没有要紧的事情,不要随便来了,免得他怀疑。”
“弟子明白。”
.......
洪门现在有着六个堂口,新增的两个便是雷鹰堂和血滴子。青龙堂罗佑,白虎堂张天德,朱雀堂曹文,玄武堂唐寅,雷鹰堂的堂主就是王嘉胤,他收敛了白莲教以及丐帮投降的帮众在堂口中。血滴子堂主是艾晗,是洪门的大杀器,血滴子在艾晗的手中训练的越来越铁血,统一画脸谱、夜行衣、短苗刀的行头。
京城毕竟是北方城市的中心,洪门赶走白莲教以及丐帮后,连带着在京城周围发展起了势力,呈辐射状蔓延至周边几个州省,形势一片大好。
今日,跟故友喝完酒,洪娄便昏沉沉的往回走去。乘着酒兴,他独自沿着街道溜达着,街道上人流如织,繁华的市井,充耳的叫卖声,很容易让人忘记四起的烽烟、肆虐的流寇,然后沉迷在这似幻而真的繁华中。
街道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名目繁多。有茶楼,门上悬着水帘子,室内支着火炉,用茶水招揽四海八方的客人,有时还会提供些梅汤、绿豆汤以及胡桃松子泡茶。
视界尽头旌旗招展的大酒楼十分气派,一排又一排的阶梯栏杆端的是高贵大气。街衍粜子里的红头**们也会来到酒楼赶趁儿,怀抱琵琶吹拉弹唱,主动给公子权贵或富裕食客添盏续杯,然后进行不可描述的勾当....
待回到洪门总堂的时候,天色也不是很早了。
进到正厅,洪娄怔了一下,发现不少人都在这里,洪门的大小头目差不多都要到齐了。大致一扫,洪娄还发现了叶府的管家,管家的身边坐着一位面生的年轻男子。男子风度翩翩,自始至终对洪娄面带着笑容,倒是令他对此人增加了不少好感。
“帮主你回来啦。”冯晟第一个起身说道。
“帮主好——”
屋子里齐刷刷的响起众人打招呼的声音。
“嗯。”洪娄微微点一下头,龙行虎步的朝正前方的太师椅走过去,大剌剌的坐在了上面,端起茶杯一仰脖便喝了个精光,随后才擦了擦嘴角问道:“叶管家,你身边这位是谁啊,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哦,洪帮主,这位是京城的首富顾锦顾老板,我们老爷介绍来的,还有一封书信一并转交给你。”叶管家恭恭敬敬的将书信递了上前。
“在下顾锦,见过洪帮主。”顾锦站起身来拱了拱手的道。
“嗯,不必客气,大家都坐下吧。”洪娄拿着书信看了看顾锦带笑的脸庞,旋即拆开了书信。
看了有半晌,洪娄才合上书信,看向冯晟等人,冯晟会意站起身来接过了洪娄手中的书信,也坐回去与几位堂主看起来。
“你把洪门当成什么了?工具?任你们呼来唤去的?”洪娄挑起眉头,直直的看着顾锦。
“在下绝对没有,”顾锦像是没有看到洪娄故作阴冷的眼神,“如果洪帮主想给在下一个下马威的话,还是没这个必要了。在下在京城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该遵守的规矩还是懂的,绝不会耍什么花招的。”
“哼哼,”洪娄原本阴沉的脸庞一下子明朗起来,“和聪明人打起交道来就是痛快,既然如此我就直说了吧,洪门可不是大街上随买随卖的烂白菜,想让我们出手相助,有什么好处?”
顾锦笑了笑,从怀中掏出几张纸来,确切的说是银票,中间夹着一张便条,递给了洪娄。
“据我所知,洪门现在六个堂口,帮内弟子加起来有三万之众。在整个北方也是一票不容小觑的帮派了,平时罩着地盘上的酒楼、院馆什么的,养家糊口倒还是不成问题的。”
顾锦一边说着一边喝了一口茶水,“可是洪帮主,难道您只是想这么平平凡凡的过日子吗?如果你肯答应了这桩买卖,我可以给你一百万两,怎么样,顶你的帮派几年不吃不喝的收入了吧,而且我们以后合作的机会还多得很。给你的是二十万两的银票,还有一张八十万两的签字契约,事情完成后八十万两我亲自送上,你看如何?”
洪娄拿着手上的银票看了一会儿,又看向冯晟等人,冯晟冲着他点了点头,示意这件事可行。
见洪娄半晌不说话,顾锦以为他是不满意,有些着急:“洪帮主,一百万两已经是我最大的底线了,我一上来就拿这样的诚意跟你谈合作,已经够意思了吧。”
“墓里面应该有点宝贝吧。”洪娄倏地冒出来一句。
顾锦没想到他问的是这个,楞了一下,才浅浅笑道:“原来洪帮主想的是这件事情,里面的东西洪帮主如果想要尽管带走就是了,我只要《乾象历》和《七曜术》这两部书,其他的一概不管。”
“《乾象历》?《七曜术》?”
冯晟突然惊呼出声,十分诧异的样子。
“哦?兄弟你也听说过这两部书?”顾锦望过去问道。
“这位是我玄武堂的‘入云龙’冯晟,平时也喜欢钻研这些奇门遁甲之术的,”白寅站起身来介绍道,“这两部书我也有所耳闻,因为平时也喜欢跟冯先生研究研究阵法之类的,据说这是汉朝一位奇才所著。”
“没错啊,汉朝刘元卓,那可真正是一位千古奇才啊,他对于星宿阵门之术的领悟可以说已经到了出神入化,这两部书既是他毕生的心血,也是无数盗墓贼梦寐以求的宝藏呐。”冯晟一脸向往的说道。
“哈哈,没想到我们算是知音呐,不如就到我的开元酒楼,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聊,如何呐?”顾锦一脸喜色的邀请唐寅跟冯晟两人。
“咳——”一旁的叶府管家轻咳一声。
顾锦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尴尬的拱了拱手道:“洪帮主,既然这事你肯答应了,不如就早做准备吧,三日如何,三日后我们一起出发去沂州,那边我已经上下打点好了。”
“好。”洪娄简单的回应。
“既然如此那顾某便静候佳音了,现在,不妨我们一同去开元酒楼喝酒如何,由我做东!”
开元酒楼。
“兄弟......来来来,再喝一碗——”
“我给你讲啊那个刘元卓......”
“你们说帮主会派谁去挖宝贝呢,嘿嘿嘿。”
“那肯定是冯晟兄弟去啦,毕竟人家懂得多嘛,冯晟是玄武堂的人,白寅自然也会去了,咱们呢明天多给白寅说说好话,好让他带点好东西回来给咱开开眼呐。”
“说得对,来来来走一个先——”
酒楼内,熙熙攘攘,莺歌燕舞,洪门众头目大着舌头、谈天说地。
紫禁城,夜雾袭来,仲春的夜晚仍有点凉意,朦胧的月光下,看不到几颗星星。
......
喜欢龙脊梁请大家收藏:(321553.xyz)龙脊梁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