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里。
路上的车子中,一黑锁铁链突然从虚空伸出,套在了车后座一条白影的脖子上。
锁链一收紧,那被套住的白影发出一声尖利的鬼嚎,然后就不知被拉到哪里去了,消失了。
一直闭着眼睛的司机张被那近距离的鬼嚎叫得耳朵差点没聋,小心的睁开眼睛看去,正好看见身边的一只鬼被链着拖出车外,发出少女的可怜叫声。而他身边那些刚刚还嚣张地吹他冷气的非法乘客,此时都缩成一团团,畏畏缩缩模模糊糊好像随时会散掉。
“那那那是!那是白无常啊!真有这东……这大爷啊!太威武了!”司机张仿佛看见偶像般,扑在后车窗上闪烁星星眼,眼见着刚刚把自己吓得魂不附体的鬼魂,此时竟也被吓得跟小鹌鹑似的,无法言道他心底异样的欢快。
司机张甚至用眼角幸灾乐祸地鄙视着身旁一群小鹌鹑,似乎在说:看,叫你们吓我,这会风水轮流转了吧。
不过当那条锁链突兀地出现在司机张的脖子上,并一点点开始收紧的时候,司机张傻眼了,“这这这……怎么回事?”
司机张感到自己正被往后拖,可他的身体却明明没有动,然后他发现自己看到自己的后脑勺了!多帅的后脑勺啊,他一眼就认出那是自己的!司机张意识到可能不妙,顿时杀猪般冲方善水嗷嗷叫唤,“大兄弟,大师!快帮帮我,快帮帮我啊!要被拖出去了!!”
方善水快速拿出一张镇魂符,伸手往司机张头上一贴,司机张快被拖出体外的魂魄慢慢回到了身体里,不过颈上的锁链依旧在收紧,司机张感觉很有些喘不过气来。
方善水对司机张道:“你身上阴气太重,被认错了,冲着那锁链哈气,快,不然被拉走就真回不来了。”
方善水双掌一撮,一张纸符化作火光消失在他的掌心,“天晦地暗,阴阳翻覆。去!”方善水掌中灰烬向后一洒,顿时如点点星光落在方元清的身上,然后迅速开车。
司机张不敢怠慢,听了方善水的话开始死命对着脖子上的铁链哈气,那铁链手碰不到,仿佛没有实体,但在他的哈出的热气下,竟仿佛被火烧融了般慢慢化开。
“咔”一声,锁链终于断了,司机张捂着脖子死命喘气,同时发现刚刚被他鄙视的一群非法乘客,此刻正低头探究地望着他,那一双双无神无焦距眼睛,真让人不知说什么好。司机张甚至觉得他们是在怀疑自己是不是他们的同类。
“为什么我被拉走就回不来了呢?我阳寿未尽啊,就算被拉走不是也应该被送回来吗?”司机张贴着车门泪流满面,无妄之灾啊!太不可理喻了。
“没被拉走你是阳寿未尽,被拉走了不就阳寿尽了。”方善水凉凉回道,在弯曲的山道上死命踩着油门,有好几次都差点冲出围栏掉到山下去,司机张一颗心脏几乎跳到喉咙口被憋住,再不敢和方善水搭话了,生怕方善水一受啥刺激,他就真得寿终正寝了。
“吱——嘎——”
“到了,下车。”方善水猛踩刹车,车子顿停之时,甚至还有时间回身给方元清扶住斗笠。
“我我也要下车?”司机张惊讶犹豫。
“你不想下可以自己回去,我赶时间。”方善水下了车来到后面接出他师父方元清,可是!在方元清下车的数年,刚刚那消失的锁链突然出现了!直奔斗笠下的方元清。
方善水一惊,快速伸手去挡那条锁链,“喀拉”,锁链缠在了方善水的手臂上。
与此同时,方元清身上,蓦然冒起点点绿火,那是刚刚被方善水洒上的符灰再次被点燃。
方善水心下微沉,暴露了。
十丈外,万千黑暗中,那袭纸片似的白影,仿佛被风忽悠吹来,晃悠悠从黑暗中挤出来。
不着地的无脚长腿,空荡荡仿佛只撑着竹竿的裤管,高得不协调的身影,静静地站在那不远处,长长的黑发盖住头脸,黑发下似乎有眼睛在盯着方善水几人打量。
“又,又出现了!他抓住你了。”还缩在车里的司机张惊呼。
“咔、咔……”锁链开始绷紧,把方善水冲着白影所在的方向拉,力道很大。
“你的手!”司机继续惊呼,方善水手被锁链拉的长了半截,一个手型的半透明影子正被从方善水身上往外拖,司机张想到自己方才的经历,连忙道:“快吹吹,快吹吹。”
方善水抓着车门定了定身,直接往自己手臂上贴了张符,然后挣着锁链进车子把里面的几个非法乘客都揪了出来,包括正从副驾驶座上飘向司机张的“一只手”,都被方善水搓巴搓巴一起扔到锁链上。
终于,勒在方善水手臂上的锁链脱离了,改而缠住那些想要逃散的鬼影子,把那群嗷嗷叫的鬼影子一点点地,拖进黑暗中。
一时间,鬼嚎遍野,让人闻之欲狂。
只是拖走了鬼影子们,那高大的白影还是没有离开,仍旧站在那里,审视着方善水三人。
此时方善水三人都被阴气纠缠,白影似乎有点分不清哪个是人哪个是鬼,他身边的锁链咔咔响动着。
司机张冷汗直冒:“大师,他怎么还不走啊?我们要怎么办?”
方善水:“他在考虑要不要把我们三人一起拖走。”
司机张抱屈:“怎么这样?我是活人啊!”
方善水淡然道:“没关系,还有后招。”
司机张双目一亮,但很快傻了眼,张口结舌。
只见方善水从挎包里掏出一叠纸钱来,朝白影处拱了拱手:“离久回乡,麻烦大哥行个方便。”
扬手挥洒,白花花的纸片顿时纷纷扬扬,漫天飞舞。
·
方善水的包并不很大,他们下了车一路走一路撒纸钱,纸钱一落地就会燃起绿油油的火焰,然后消失不见。
身后那飘乎乎的白影始终不远不近地缀在身后,咔咔的锁链声不时响起。
眼见着纸钱就要烧完了,终于,方善水三人也进了道观,白影停在了道观外的牌坊前,没有再跟进来,只是看着三人走远。
司机张紧紧地跟着方善水,时不时左一回头右一回头,就怕那乱抓活人的要命钦差再跟上来。
“你肩上头上的三把火都熄了,先进庙里拜拜吧,先住一晚,等天亮再走。”方善水给司机张指了方向。
司机张忙不跌答应:“好好好。……哎大师,你去哪?”
“我要先送师父去休息。”
司机张哭丧着脸:“我跟着你行吗?我一个人害怕。”
“你跟着我才有问题,庙里有祖师爷们陪着你,不会有事。去吧,这张符拿着,我一会儿来找你。”方善水为防司机张再纠缠,索性扔了张符给司机张。
司机张低头看了看符,再抬头就没看见方善水了,一道道阴风吹过,司机张拔腿就往方善水指点的庙堂冲去。
·
点燃火把进了后山石洞深处,方善水见到了方元清所说的棺木,立在八块倒栽着的三角锥石正中。
松开方元清冰冷的手臂,方善水把火把插在墙壁一个小坑洞里,上前去推棺木盖子。
回过头,看着没有人扶持就站在那里不动的师父,方善水声音微哑地说出方元清早先交待他的话,“师父,到家了,小心门槛。”
听到方善水的这句话,方元清仿佛被启动了开关的机器人,僵硬地一步步走了过来,并很成功地伸出腿自己迈进了棺材里。
当方元清完全站进棺材时,他僵硬的身体突然一软,随即正正好好地睡倒在棺材里。
倒下时方元清头上的斗笠已经掉到了一旁,此时棺材里方元清的脸色,并没有方善水想象中的冰冷死白,反而红润带光,栩栩如生,连他僵硬的手臂也开始软化,仿佛人真的只是睡着了一样。
方善水不知道方元清是怎么做到的,但他却知道,穷他一生,都再难听到师父对他说上一句话。
随着山脚下的一声鸡鸣响起,方善水不得不合上了棺木。
手臂擦净眼眶,泪水还是会掉下来,方善水在方元清的棺木前长跪不起。
·
三天过去了,早在那天早晨送走了司机张后,终于方善水又把第二个债主——那只黑猫,给送走了。
整个青越山就剩下方善水一个。
不用再给那只黑猫钓鱼烧烤,昨日买的公鸡都还生龙活虎等着被上贡,做完早课清闲下来的方善水,终于想起了师父所说的秘典。
到了师父卧房,在床下捣鼓了一番,终于从砖头下扒拉出了一个油纸包,挺沉的,跟装了四五块砖头似的。
油纸包里是一个跟大字典差不多厚的铁皮书,里面的书页不知是用什么做了,滑溜溜地跟上好的锦缎绢绸一般,只是又像纸张那样薄中有硬,棱角分明。
方善水研究了一会,终于看出书页上微草的篆体,写的是“炼尸大典”四个字。
早上的时间过得很快,就在方善水沉浸书中世界时悄悄流逝。
索性方善水还没有忘记方元清的交待,每日正午时淋鸡血浇灌棺木旁的八块锥石。
方善水走在去山洞的路上,心神还沉浸在那本《炼尸大典》中有些拔不出来。
他们的祖师方简,上御元妙真人,竟是个劳什子的邪魔外道,方善水想想他天天咏诵的道家经典,颇有股挂羊头卖狗肉的异感。
方简,偶得御神教残缺传承,颇得了一些手段。
御神教不知是哪里的教派,很有一些匪夷所思的神鬼手段,据炼尸大典记载,教内一些大能竟有移山倒海通天彻地的本事,不知是真是假,不过方氏历代倒是信以为真了。可惜方简所得的残缺传承中并没有修炼秘籍,且他天分不够,终生未能修出什么名堂来。
方简只能在尘世间装神弄鬼糊口百年,唏嘘一下未到家的气运。活到一百五十八岁,卒。
至于方简之后,就更不行了,除了一本炼尸大典,御神教留下的三瓜两枣,早被方简用光了。不过也正是靠着这一本炼尸大典,方氏竟逐渐将赶尸生意发展壮大,也算得了一门世代营生的手艺。
这本秘典,是方氏一族一脉嫡传下来,如今传到方元清这一代,方元清无儿无女,只半路收养了方善水这一个徒弟送终。
方元清没有对方善水说起过这种事,方善水一直以为道士要一心向道不能成婚,还曾奇怪过怎么祖师们都是姓方的。
再加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方善水今天真是颇有点三观颠覆的荒唐感。
提着一只昂头挺胸的公鸡,方善水走进后山山洞里。
方善水神色复杂地看着山洞中的棺木。
御神教,名字起的倒好,其实不过是御尸教而已,炼尸成兵,攻伐异己。
炼尸大典中的字都是古繁体篆字,因为师父教过,方善水看起来倒不嫌艰涩。
兼之书中图文并茂,解释详细,方善水倒是弄懂了不少一直困惑的问题。
尤其是,师父遗言的指示。
以前方元清和方善水说起过八门锁魂阵,但并没有说得太详细,方善水只知道是害人的玩意,如今看了炼尸大典的记载,发现那是其中材料最简单,同时也是最粗暴恶毒的几个炼尸阵之一。
把将死未死之人生魂入棺,日日受阴尸之气污染,烈烈阳火焚烧,折磨七七四十九日,魂不散者,埋地下千日,可成铜甲尸将;万日,可成金甲尸王;十万日,成旱魃!
如果埋入之所灵气十足,有可能锻成活尸之体。
这种炼尸之法下,九成生魂都会被烧得魂飞魄散,只有一成怨恨或执念非常深的厉鬼能熬过来。
方善水想起这几年,师父总是花大力气寻找一些稀奇古怪的材料和生物,然后收获甚微,那些材料很多是没有人听说过的,而有听说过也基本是绝迹已久的。
如今想来,师父是没办法凑齐一些安全些的炼阵材料,才不得不铤而走险。
很久前,方善水曾在方元清的手札看到过一句感叹——吾道何以为继?
只是没想到,这句话竟成了师父的执念。
方善水一手按在脸上的半边面具,看着方元清躺着的那具棺木,恍惚间仿佛听到了师父痛苦挣扎的惨叫声,而他,正是那个陷师父于此的侩子手。
半晌,方善水还是放下了手,他恢复面无表情开始认真执行师父的交待,每日以新鲜的活鸡血浇灌八块锥石,一丝不苟。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有些人纵使粉身碎骨亦在所不辞。
方善水纵使不忍,也不能让师父半生的想望毁在自己手上。
方善水知道,师父就是相信他不会,才会如此间接地告诉他真相。
至于为什么告诉他?
方善水淋完鸡血,将不再挣扎的死鸡放在一边,跪在棺外磕了三个响头。
“师父,无论你做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会支持你;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我师父;既然你已经走上你要走的路,我只能希望你坚持到底。我会等你的师父,希望在我有生之年,我们师徒能有再聚之日。方善水永远是你徒弟。”
方善水想了想后有点好笑地说:“难得见师父这么扭扭捏捏的,还用这么迂回的方式告知我。师父该不会是在害怕变成非人类后,我就不要你了,真是……谁?”
方善水突然听到一阵响动,附近倒是没人,那声响好像是从外面传来的,方善水赶忙爬起来跑出去了。
方善水出去了,山洞无人了。
这没有丝毫光线照进来的山洞,在灯火被方善水带走之后理应恢复黑暗的,但却不是,山洞里还有着微光闪耀。
仔细看去,发光的竟是那些淋了鸡血的锥石!那些鸡血就好像会流动的岩浆一般,光彩熠熠,在有限范围内流动着,闪烁着,刚刚在灯光下看着不显,如今陷入黑暗反而衬出了它的异样。
黑暗的山洞中,八块流光溢彩的锥石,映衬着好像在发光的一具棺木。
安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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