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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九月末,显瑒与彩珠的女儿降生了。远在蓬莱的真人道长着人捎来帖子,上面是他精心演算出来的名字:赫麒。府中上下都道这个名字好,威仪隆重又富丽堂皇,只有显瑒挑出来一个毛病:笔画太多,不好写。彩珠笑道:“那你就给取一个容易写的小名。”说这话的时候,那孩子正被奶娘抱在怀里,扎了艾灸的手伸到外面来,硬硬实实地扒拉掉桌上的一个骨瓷杯子。杯子掉在地上,摔得细碎,声音响亮,显瑒当时便有了主意,把孩子抱起来,看着她明亮的眼睛说:“兵兵。就叫兵兵。”
“冰雪的冰?”
“不啊,士兵的兵。”
“那可不是姑娘的名字。”
“她可不是普通的姑娘,她是我的女儿。”
彩珠等的是一个儿子,来的却是一个女儿。无论怎样,她自己都是有些失望的,但是显瑒的疼爱和孩子本身却让人越来越欣喜。她身体健康,精力旺盛,不哭不闹,却很早就开始体育锻炼:她每天躺在小被子里,却把包袱皮里的两条腿举得高高的,成了一个硬朗的直角。兵兵有一张酷似显瑒的脸,眉目,口鼻,脸颊,发际线的美好的形状,还有白瓷一般的皮肤,与她父亲幼年时候的照片简直一模一样。久病不愈,身体虚弱的福晋来了精神,将孙女儿抱在怀里,左看右看,怎么看都看不够。当这个脖子后面长着一颗红痣的小孩刚刚开始用四肢爬动的时候,显瑒已经托人在蒙古给她寻找一只血统纯正,身形健美的名贵小马。
但是,在彩珠的心里,所有这一切的意义都比不了兵兵在两岁时候做的那件事情意义重大。
那是个初夏的午后,明月带着一个新的小礼物来她屋子里逗兵兵玩。那是一只通体碧绿,脊背上有几条红线的青蛙,上了弦会蹦。兵兵看了非常欢喜,跟明月玩了一会儿,自己就学会操作了,胖胖的小手把发条拧了几周,放在地上,青蛙就跳起来,一下一下地蹦到明月的跟前。兵兵也跟了上去,跟青蛙一起跳到明月的怀里,咯咯笑。明月也喜欢她,香香软软地抱了一怀,想要亲亲,却有点不敢,只是笑着看她,两个人四目相对。
当时屋子里面有不少人。福晋在,侧福晋也在,即将出嫁的大格格显瑜和两个妹妹也都在,屋子里面有些轻轻的说话的和吃瓜子的声响,没有人十分地注意正在地毯上玩耍的明月和兵兵。
可是,一束奶声奶气却清晰无比的声音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面,两个字:“狐狸。”
说话和吃瓜子的声音都停止了,屋子里面霎时变得安静无比。女人们的眼睛落在那小小的可爱的孩子身上,看着她在明月的怀里,黑色的眼睛清晰明确,嘴边有一丝天真甜美的笑容,右手的食指对着明月姑娘那翘翘的鼻子尖儿,仿佛等到所有人的注意力终于集中在这里了,才又明明白白地重复道:“狐狸。”
夜深时分,彩珠守在兵兵的旁边看着女儿熟睡的脸,她自己也在纳罕:是谁教给这孩子说“狐狸”?
她从来就没有见过狐狸,她从来就不知道这个词,也就是说,在这个孩子的小脑袋瓜里面,根本不存在“狐狸”这个形象和概念。可是她怎么会指着明月姑娘的脸,认真笃定地说那个词?真邪门儿啊。
都说孩子的眼睛能看见大人们看不到的东西,难道兵兵真地看到了汪明月那表皮下面的妖孽原型?彩珠想起来两年多前,福晋的寿宴之后,那只小白狐钻进明月的屋子再不出来的掌故。这究竟是奇妙的巧合还是冥冥之中的真相?
别人会怎么说呢?
老人家会忧心忡忡,更加地讨厌或者忌惮那个女孩。
长舌头的下人们会更把明月当做传奇和笑话,可是也难保不笑话她,他们会想,隐忍多年的少奶奶背地里要跟自己的小女儿怎样说另一个女人的坏话,以至于诚实的孩子当面就给抖了出来。可是上天知道,她才不屑于做那样无聊龌龊的事情。
但无论如何,孩子说出了她一直想说的话。两岁的女儿用她的无知无畏报复了这个霸占了显瑒的女人,保护了她自己的母亲。事情让彩珠惊讶,思前想后又觉得那样解气和感恩。她轻轻拾起女儿睡梦中虚握着的小手,轻轻地亲了一下,轻轻说:“你保护了额吉,额吉也要保护你的。”彩珠做好了斗争的准备,明月对显瑒哭诉怎么办?显瑒来找她发难,让她管好自己,管好孩子怎么办?她才不害怕与任何人针锋相对,哪怕是小王爷。她一个人的时候都没有害怕过,更何况有了这样的女儿?
可是事情戛然而止,之后没有任何后续和风波。像大量的砂子埋住了小团的火焰,像风把薄薄的香灰吹走。明月对这一番委屈照单全收,根本没有传到显瑒那里。彩珠于是觉得这个年轻的女人更加阴沉可怕,不知她酝酿着怎样的报复,又何时爆发。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抵制与反感,有时候并不需要吵架和冲突来表达。
她心不在焉就可以了。
明月在家里越来越不爱说话,整天地看书写字,或者眼睛看着窗户外面发呆。显瑒跟她说三句话,她只应一声,还是毫无意义的“嗯,啊,是吗?”之类的动静。身体仍是好的,温柔甜蜜,但是亲密的时候睁着眼睛看别处,腿伸长着,手臂也不会弯曲上来抚摸他的后背和头发,像截木头。他掐着她下巴问她:“找揍,是不?”她笑了笑,翻转了身体,后背给他。这个姿势很好,两个人都喜欢,显瑒更舒服,她则完全不用配合,数着数就睡了:一下,两下,三下……
人要是想讨厌,创意层出不穷,比想要讨人喜欢容易得多。
有一天明月在学校打篮球打得晚了,学校的浴室又坏了没来得及修理,明月没洗澡也没换衣服就骑车回了家,头发里面,浑身上下都是热乎乎的汗味儿。她进了屋,刚把球鞋脱下来就看见显瑒紧了紧鼻子,心里就记着了:哦他讨厌这个。
过不久,学校组织去大田里学农,整整两天,明月翻土捡粪尽着性子弄了一身脏回来,夜里进了屋鞋子甩掉,衣服不脱就倒下,刚搭了个边儿把身子躺平,一只脚伸出来就把她给踹到地上去了。
彼时显瑒其实没睡,明月带来的一身复杂新鲜的臭烘烘的味道冲到鼻子里,登时更清醒了,他用被子捂着鼻子,心里其实觉得格外好笑,照着她屁股轻轻踹了一脚,明月顺着劲儿就掉在了地上。距离不高,下面还铺着厚毛毯子,就算是大头朝下又能摔伤到哪里去?可是明月在下面半天没有动静,显瑒爬到边沿上一看,她面朝下面,一只手卡在自己腰眼上,一动也不能动。
“怎么了?”
“腰,腰闪了。”
他想要把她抱上来,明月大呼小叫地喊疼不让碰。于是半夜叫了中医和跌打师傅,开了汤剂膏药,又嘱咐好好休息不让乱动。明月因此得偿所愿,捞到一个多月清闲睡觉,再不用对另一个人开放了身体,一下一下地数着数入睡。
那种感觉奇怪而且执拗。她觉得自己的心里郁结了很多很多的不满,怨气跟着每一次呼吸出来,能杀死茂盛茁壮的植物,她的五六盆兰花可能都是因为这个死掉的。
这种怨气并不针对任何别人,她不恨彩珠,不恨年迈的福晋或者传闲话的下人们,更不恨小小的,指着她的鼻子叫她“狐狸”的兵兵。福晋是有恩于她,而她确是对不住彩珠,只不过她自己并不是始作俑者,如果她能选择,她可以对得起她们任何一个人。
所以究竟是谁不问她是否愿意就剥夺了她选择的权利呢?
谁让她被当做一只狐狸,以一种耻辱的方式让她变成被所有人忌恨的对象呢?
谁弄疼她初育的身体,在她的疼痛中寻找快感和欢乐呢?
归根结蒂,谁让她失去亲人,身陷囹圄,像残忍地剥削每一个工人的血汗一样剥削她的青春和生命,又认为理所当然,对此毫无歉意呢?
她对这个人的不满和怨恨越来越多,越积越深,因而总是更加想法设法的去疏远去讨嫌,却又总觉得这些小动作不疼不痒,渐渐变得无聊至极。像每一个逆反期的孩子一样,她被怨恨和荷尔蒙叫嚣着鼓励着。要去发泄。要去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