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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竹影婆娑,阿一在品雪轩庭院中的石凳上安安静静地坐着。宫灯早已熄灭,她的影子纤长而寂寥。
身边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品雪轩的样式,碧纱橱里的摆设,还有被铺枕席……当然了,她也看见了那个自己一针一线做好的方枕,粗糙得不成样子地放在他的床上,与满目绫罗锦被和精细雕刻着花纹的床栏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他还留着。
她不得不承认,那一霎那,除了惊讶,还有一丝震动。
“阿一。”
她转头去看,是沈默喧,依旧一袭青衣,唇边挂着清爽的笑容,走到她身边坐下,问:
“侯爷歇下了?”
阿一点点头,想起景渊不管怎样躺着都压到伤口,一直皱着眉睡不着,折腾了许久,直到她不情不愿地开口唱了段小调,他听了一回不够又缠着她再唱一回,她也忘了自己唱了多少回,只知道他握着自己的手渐渐放松,唱着唱着一低头才见他的眉头舒展开去,双眼阖上,睡着了。
她却难以成眠。
碧纱橱晚霞给她布置好了。回府时这丫头一见阿一登时呆住了,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傻傻地丢掉了手中的盘子,扑上来抱着她又哭又笑的……还有沈默喧,虽然只是站在一旁微笑地看着她,可是眼内的激动无从掩饰。
还有开心得眉开眼笑胡子都几乎要翘起来的景时彦,一边埋怨她以前怎样欺负他一边往她手里偷偷塞大补药丸的小郁离……她一时百感交集,不知该如何言语。
“这一年,沈大哥过得还好?”她问。
“自是好的,就是要迁府那段时间忙碌了一些,大家也都还好,”他笑道,“只不过,有一个人,一直过得不怎么好。”
阿一知道他说的是谁,咬咬唇不搭话。
“阿一,你还活着,真好。”他注视着她,她瘦了许多,眉宇间也总是带着轻愁,似是郁结难解。
阿一抬头看他,苦笑一下,说:“沈大哥你是第一个对我说这句话的。”
夜已深,阿一起身告辞,转身离开时沈默喧看着她的背影说了一句:
“阿一,有时候自己看到的、听到的未必就是事情的真相,更不是事实的全部。不要去追究别人如何,只管问问自己的心,是怎么样的……”
她的心啊,阿一想,她现在最不敢问、更不敢试探的,就是自己的心。
第二天清早,她正在碧纱橱收拾被子时晚霞急匆匆地走进来把她请到品雪轩去,她刚走到内室门前便看见地上打翻了的茶盏杯盘。她脚步顿了顿,示意晚霞收拾,然后径直走向坐在床沿怒气还未褪去的景渊面前,福了福身说:
“阿一见过侯爷,侯爷万安。”说着从战战兢兢立在一旁伺候洗盥的丫头手中取过漱口的茶碗递给景渊,景渊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道:
“你看见本侯哪只手能动了?可恶的小尼姑,都是你害的!”黑发散在脑后映衬着白皙的颈项,釉色薄唇微抿,身上单衣领口敞开,隐约见到绷紧的肌理,一副妖孽模样。
“是我害的,”阿一的脸色也不甚好看,把茶碗往他嘴边送,“侯爷大人有大量,不和我计较,感激不尽。”
景渊冷哼一声,漱了口。阿一又从七星纹鱼铜盆中扭了巾布给他擦脸。
“力气那么大,怎么,想趁机报复啊?!”他不满道。
阿一只好轻轻地再给他擦一回。
“还不干净。”他说。
阿一深深吸了口气,重新洗了巾布再给他仔仔细细地擦。单薄而柔软的棉布擦过他的眉眼,擦过他挺直的鼻梁,还有弧度恰到了好处的下巴。胡茬子剌剌地刺手,触手酥麻,不知怎的这感觉透过手指直传到了心里,她的动作不由一顿。
“擦完了吗?本侯的皮都要被你磨掉了,还说不是挟私报复!”嘴角却不经意地绽出一丝笑意。
阿一的脸顿时一红,像是被窥破了什么一般慌忙把巾布递给伺候的丫头,那丫头正为景渊嘴角那么舒心愉悦的笑意愣神,反应过来时急急忙忙接了布福了福身带着一脸的讶异退下了。
“我饿了。”他直勾勾地看着她,她怀疑她是不是听错了,怎么那语气好像是在缠人在撒娇,有点像念哥儿向阿云要糖吃时的痴缠。
她走到他身边,坐下,伸手就去解他本就松散的衣结。
他倒吸一口凉气,“小尼姑,这大清早的……”
阿一没好气地横他一眼,“这大清早的,侯爷不怕着凉了?”说着泄愤般把他的衣结打成死结,道:
“侯爷放心,阿一给你打个死结,除非用剪子来剪,不然没有人可以侵犯侯爷您。”
景渊气结,无奈苦于右手手臂受伤,而左手手掌又被景时彦包扎得像个粽子一样,不要说去把衣结扯开,就连挡开她的手都有些困难。带着薄怒瞪她一眼,她好像看不到似的,拿起锦袍给他穿好,神情专注,手上的动作有些生疏,淡淡的药味萦绕鼻端,不知怎的竟有些熏人,她定了定心神,一个一个衣结扣子系好,再伸手细细地整理衣襟。
他垂眸看着她,低垂的眼帘遮掩了温柔的视线。
阳光从雕花漏窗照进来,照出一室静谧。
她清浅的呼吸离他是那样的近,近的他几乎听得到她的心跳。
锦袍穿好了,她刚垂下手便被他伸出的左臂轻轻地拢入怀内。
“别动,手很痛,”他的下巴抵着她的额发,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底不易发觉的颤动和失而复得的喜悦,只道:“小尼姑,你的骨头硌到我了,七王府的米饭不养人,你还是得让我来养……”
“阿一谢过侯爷,”她也不挣扎,说:“侯爷伤残之躯,实在不宜轻举妄动,不知抱够了没有?如果够了就请放开手,侯爷说饿了,阿一去传膳。”
伤残之躯?景渊的剑眉几乎要打结扭成一团了,她总是有办法气到自己,总是有办法破坏气氛,而自己总是拿她没有办法。他悻悻地放开她,晚霞很及时地把早膳送到花厅,几碟糕点和两碗粥。
糕点都是阿一爱吃的,景渊指着那碗鲍鱼粥说:
“你先尝尝,会不会太热。”
阿一勺了一匙,尝了一口,然后换了个汤匙勺了一匙递到他嘴边,他说:
“你尝两口,看看会不会太咸。”
阿一犹豫了一下,又吃了两口,说:“味道刚刚好。”
景渊尝了一口,皱皱眉说,“太稠了,不信,你再吃吃看。”
就这样,一碗粥差不多被阿一吃了个见底,阿一不好意思地看着景渊说:
“我让厨房再煮一碗来。”
“不用了,不是还有一碗?”
一勺接一勺的,景渊居然很顺从地吃完了整碗粥。阿一夹了一个香芋酥到他嘴边,他咬了一口,便大皱其眉,说:
“太甜了,你吃。”见阿一面有难色,他的脸色瞬间由晴转阴,道:“怎么,嫌弃本侯的口水?还是这香芋酥根本难吃,看来厨子孙旺早该赶出府了!”
阿一别无选择地把香芋酥塞到嘴里,一边用力狠命地嚼着,一边在问候景家的列祖列宗怎么会生下景渊这样一个喜怒不定的孽障。
“那个,桂花糕你也试试,桂花味太淡的本侯不要,还有,栗蓉卷……”
阿一拿起栗蓉卷咬了一口,景渊就问:
“好吃吗?”
阿一连忙点头,正想要给他夹一个时,他却身子靠过来,就着她的手把那半个栗蓉卷一口吃掉,舌头还有意无意地舔过阿一的手指,惹得她的心头无端颤栗,像被蛇咬了一般猛地缩回手。
“那个素饺……还有炸豆腐……”
阿一连忙把素饺啊炸豆腐啊什么的都塞到自己的嘴里,很快,肚子就撑得饱饱的,她一脸愁苦的表情看着景渊,桌子上的点心一扫而空,而某人心情大好地问她:
“还够不够?不够再让孙旺去做……”
“够了。”我又不是饿鬼,她恨恨的想。
“那等会儿你陪我去……”
“我要去三松苑找沈大……沈总管,学算术,那些口诀我都忘得七七八八了,我总得找点事干,不然太无聊了。”看见景渊脸色微沉,阿一顿了顿,才继续说:
“你好歹得给我点时间……”被压低的声音显得很是委屈,景渊的心一软,道:
“罢了,你去吧。不过……”
“午膳时一定回来,”她很快地接上话,白皙清秀的脸庞顿时多了几分快活的神色,眼角眉梢都是笑意,适才的拘谨和小心翼翼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轻松的表情,说:“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景渊点点头,阿一马上说:“我让晚霞进来收拾,侯爷你好好养伤。”说完一福身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景渊脸色沉沉如水,许久都说不出话来。直到景勉走进来问:“侯爷,马车已经准备好了,你看……”
“先不去了。你让人回兰陵把刘夫人接过来,还有,添置几名婢女到碧纱橱。”
景勉应命而出,这时郁离端药进来,景渊淡淡然地扫了一眼药碗,“放下吧。”
“侯爷,”郁离苦着脸道:“您要是拖着不喝,药冷了就不好;再说,师父他老人家又得啰嗦郁离了……”
“让你放下就放下!”景渊起身,“本侯要去书房看帐目,老头子那里你就说喝了就行了!”
走到书房,沈默喧早已等候在那里,行过礼后便开始向景渊汇报名下各处庄子物业的详细收支情况,景渊坐在花梨木官椅上,听着听着竟然有些神思恍惚。
他早知道沈默喧今早不会在三松院,也知道阿一是随便找了个借口逃开,不想见他。虽说建业的侯府是完全按照兰陵的侯府规模样式来建造,她不至于迷路;但是各处院子的人都换了许多,沈默喧不在三松院,她又能躲到哪里去?
“侯爷,去年干旱,多处庄子歉收,今年是否适当减租?侯爷,侯爷?”
景渊这才回过神来,对上沈默喧询问的视线,道:“你看着办就好。”
沈默喧阖上账簿,笑笑道:“侯爷若是无事默喧便先告退了。”
正要走时,景渊叫住他:“横竖无事,你陪我到天音坊散散心如何?”
沈默喧微微惊讶,当下倒也没说什么,陪着景渊到了建业听小曲最有名的天音坊去,挑了个视野极好的雅间,刚好遇上建业当红的伶官小凤鸣献唱。两人说着些无关要旨的家常话,一个上午就这样过去了。
回到侯府时已是正午,沈默喧让人传膳,景勉匆匆走进花厅,对景渊行礼,递过一封请柬说:
“侯爷,这是凝霜公主让人送来的,说是邀侯爷去参加宫里陈妃娘娘诞下三皇子的百日宴。”
景渊示意他放下请柬,一边问:“人呢?”
景勉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景渊问的是谁,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还在三松院。”
景渊霍地站起来,大步走出品雪轩花厅,往三松院而去。沈默喧一脸恍然大悟,无奈地一笑,随着景勉跟了上去。景渊脚步一顿,回身看了沈默喧一眼,欲言又止,只是一张脸早已结满寒霜。
小尼姑,好,好得很,有耐性得很!
从自己身边溜走溜得比兔子还快,却眼巴巴地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等沈默喧等了好几个时辰……他一想到她脸上如释重负的轻松表情,就恨得牙痒痒的,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还未步入院门,就听得一阵女子银铃般的笑声,有人打趣道:
“怎么样,阿一,你还等不等啊?”
“怎么不等?”阿一懊恼地说:“都等了这么久了,总不能半途而废吧?它一定会来的,虽然最近我是有那么一点背运……”
“别等了,放弃吧。”沈默喧愣了下,这清冷的声音,不是十六姬又是谁?景渊却没留意,只顾着大步迈进三松院的圆门,阿一这时又说:
“唉,能放弃早就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