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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勉一直把阿一拖回品雪轩的花厅,见到晚霞便问:
“侯爷呢?”
“刚才不是出去了?现在也没有回来啊。”晚霞发现景勉脸色不对,又见阿一被拽着狼狈的模样,不由问道:
“十八姬,发生什么事了?”
阿一抬眼无声的着景勉,他冷冷的与她对视放开了她的手,一字一句道:
“请十八姬用膳。”
景勉不由分说地把她拉到桌前坐下,往她手里塞筷子,道:“吃吃看。”
她疑惑地夹了面前一盘金黄汤汁中浸着的雪白的丸子放入口中,一阵清新而朴实无华的香气缠绕齿颊之间。
身后的景勉解说道:“金汤山药丸,粟米熬汁,山药打成丸子,香甜可口,凝神静气.....还有碧绿布袋罗汉,石榴汁底,里面包裹黄耳芦笋等,那捆住布袋口的肉丝是用蛋白皮做的;而那天家美人和红烧雪莲子更是以前没有过的菜式。十六姬家传的食谱,宫中御厨楚养源的手笔,我们侯爷为了这一顿素宴耗费了多少心思你可知道?”
味道是很好,新鲜丰富,她从未想过原来素菜会有这么多的煮法。
她的筷子顿了顿,说:“其实他不必如此煞费苦心,阿一这样的人不懂品菜,不过是牛嚼牡丹,浪费了。”
“浪费与否那是侯爷的事,景勉不予置评,景勉只是不希望见到侯爷一番心血尽付东流。十八姬好好用膳,适才无礼,还请见谅。”景勉语带讽刺,面无表情地躬身就要退下,阿一嚼着口中的素食,只觉得淡而无味,如鲠在喉。
“景勉,你对我有看法?”
“景勉不敢。”景勉站直了身子,回道:“十八姬没有死,侯爷像是捡回了半条人命,却也变了个人似的:要留住一个人办法何其之多,偏生要弄得自己遍体鳞伤;十天半月没好好用过一顿膳食,却忙着张罗别人不甚领情的素宴。景勉只是对侯爷这种自找虐的做法无法理解。”
景勉离开后,阿一怔怔的看着面前一桌琳琅精美的素菜,晚霞走过来轻声说:
“十八姬,菜都凉了,要拿去热一热吗?”
阿一摇摇头,问:“他呢,他吃过了吗?”
“你问的是侯爷吗?没有,刚上好菜他就和景勉出去了,说要到三松院找你回来。”
“他去了三松院?”看着晚霞笃定地点了点头,阿一瞪大了眼睛,脸色变得有些苍白,那么说,他听到了,听到了自己说的那句话了.....
“十八姬,侯爷他对你真的很好。今天中午他带着十六姬试菜试得可仔细了。”
原来,他一声不吭拉走十六姬只是为了试菜.....阿一想笑,心里却有些酸涩。
“还有,侯爷他今天的药,一碗都没有喝过.....他让我把药倒掉将空碗拿去给郁离看.....”
阿一走出品雪轩,深深地呼吸了一大口空气,力图把心底那股负疚感压下。她想着景渊会不会流连在十六姬那里,于是走着走着不觉便走到了三松院对面十六姬的凤栖馆门口。夜色昏暗,里面灯火灼灼,她忽然想起自己没有任何立场来寻景渊回品雪轩,贸然进去恐怕也只是受尽景渊无声的讥诮。她讪讪然地往回走,经过三松院院门时忽然听得院内丛竹处传来说话声,声音清脆悦耳,她愣了下,竟是十六姬的声音。
“你不是很忙吗?忙着陪侯爷去天音坊听小曲,听说那里有个清倌人叫妙龄的,嗓子好得很……”语气酸酸的,不像她一贯的清高淡然。
“是唱得不错,”沈默喧带着笑意的温和的声音响起,“明日带你去听一曲?”
“沈默喧!”十六姬生气了。
“好了,婥婥,你明知道的,我不过是作陪,”他的话语婉转柔和,温声道:“你不喜欢我去,我不去便是。”
十六姬叫孟君眉,阿一是知道的,可这“婥婥”闻所未闻。她屏住呼吸,顺着微弱的光影从镂花的隔窗望进去,只见十六姬欲语还羞地低头含笑,沈默喧拉着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她便笑着捶了他一下,他趁势把十六姬搂进怀里。
从未见过沈默喧脸上会有这么甜蜜温柔的微笑。
阿一整个人都呆住了,冰冷的感觉骤然遍布全身。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到的是,景渊要是知道的,会有多难过……
她艰难地挪动脚步,走到品雪轩与三松院交界的小径处,坐在凉凉的石凳上,一旁树上挂着的宫灯投射出昏暗的光,她抱膝而坐的身影绰绰一团模糊不堪。
她等了一刻钟还是半个时辰,她自己也说不清楚。那天上的淡月早已躲到云层里面去了。夜风仍有余寒,阿一抱紧了自己快要麻痹掉的双膝,又困又累,眼皮不听话地垂了下来,她用力掐了自己一下,轻声唱着小调来让自己不要昏昏欲睡。
可是最终敌不过瞌睡虫的进攻,她身子一歪靠着石桌便要睡过去。
明亮的灯笼映着一双绣银线皂靴停在她身前,凌铮刚想开口叫人,被景渊一个眼色止住。他俯身看着她,听到她清浅均匀的呼吸,伸手捏捏她的脸问:
“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侧开脸,闭着眼睛迷糊地说道:“等人。”
“你等谁?”
阿一惺忪地揉着眼睛,景渊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终于不再模糊,她暗暗庆幸把人截住了,坐起身子顾左右而言他:“没有等谁啊,刚才吃的太饱,这里的风又凉爽,一坐下就睡着了。”
“你是说,我刚才听错了?”他盯着她,薄唇微抿。
“嗯,侯爷应该是听错了。”
景渊直起身子,幽深的桃花眼含霜带雪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就和凌铮大步向凤栖馆而去。
阿一连忙追上去,着急地一手拉住他的衣袖,说:“你要去哪里?”
“你说呢?”
“回品雪轩好不好?”她越发抓紧了他的袖子不放。
景渊疑惑地看着她,又看看她紧抓的手,问:“究竟怎么了?”
“没、没什么,”她结结巴巴地说,“是、是我想你了……”
景渊冷笑,“小尼姑,你骗鬼啊?!”说着一挥手想要挣脱,不料“嘶”的一声整幅衣袖都被撕裂了,阿一惊讶地看着手中轻薄的丝绸云锦,尴尬的无以复加,却下意识地握住景渊的手,可怜兮兮地说:
“你生气了?”
“你说呢?”景渊言语冷冰冰的,可手腕一翻便扣紧了阿一的手,把她往自己身边拉近一尺,盯着她不会掩饰谎言的双眼。
“我有话跟你说。”阿一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迎上他的视线,一字一句道:“我不要你去凤栖馆,最起码,今晚不要。”
景渊忽然笑了,桃花眼水汪汪的在她心头荡了荡,她的心又不受控制地漏跳两拍。
就知道他是这样,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发怒,完全没半点征兆。
阿一乖乖地被他牵着手回到品雪轩跟着他进了内室。春末夏初,景渊身上却带着冷峭的春寒,对凌铮低声交代了几句话凌铮便退下了。
“你要跟我说什么?”他问她。
“呃,今晚的素食,很好吃……谢谢……”
景渊一挑眉,“还有呢?”
“还有……对了,原来用小灶打火锅也很好吃呢……”
“还有?”他耐住性子问。
“还有……原来马吊也不是那么难学,我学会了一点,可是不知怎的还会小相公……”
“小尼姑兰一!”连名带姓地叫,想来景渊已经在怒火边缘了。
“哦,今天忘记陪你用午膳和晚膳,对不起啦……”她低头认错,态度极好。
“说完了?!”景渊黑着一张脸,道:“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说,今日我为什么生气?”
你今日不是生气,是小气好不好?没错,她骗了他说是到三松院找沈默喧其实是想躲开他,她也跟环儿说她再不敢喜欢他了——说说而已,她真能做得到,心里便不会为刚才那幕而感到难过了。
可是他凭什么要她解释?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侯爷,我又不是你,怎么知道你为什么生气?”她嘀咕道。
景渊怒极反笑,笑意冷飕飕的,小尼姑胆量口才见长了啊,居然懂得反驳,懂得闷闷地打人一拳又不着痕迹。
“子非鱼?好,好得很,从哪里学来的?”
“看、看戏……”阿一被他犀利的眼光刺了一刺,很聪明地撒了个小谎,避开了沈默喧这个名字。景渊右手抓起她的手用力贴在自己的胸膛上,他的心脏跳动是如此的明显有力,阿一脸上发热,想要挣开他却按得更紧,他自嘲道:
“子非鱼,所以你不知道我这里也会痛,是理所当然的,对吗?”
说罢他放开阿一的手,阿一垂下头,绞着手指,低垂眼帘掩饰住那一抹凄凉的表情。
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敢,不敢再相信了。
晚霞走进来捧过叠得整整齐齐的替换衣袍交给阿一,拉开三叠屏风就去让下人备好热水好让景渊沐浴。景渊扫了一眼立在一旁的阿一,不慌不忙地坐下,拉起左手衣袖,一圈一圈地解开手掌上的绷带,阿一忍不住说道:
“侯爷的手好了么?”
“有劳关心,没好。”
“侯爷拆掉纱布,不大好吧?会沾到水的.....”她低声说道。
景渊置若罔闻,站起来用左手去解腰间的玉带,然而手指僵硬打不开扣子,不由得带着丝薄怒,朝外面叫了一声:“晚霞,让景勉来一趟------”
“我来吧。”阿一见状忍不住放下手中衣服,走过去给他解开玉带,景渊不自然地别开脸,但是顺从地张开双臂,让阿一帮他把锦袍脱下。阿一的手顿了顿,接着还是伸手去解他中衣的衣结,然后是里衣。景渊一手按住她,垂下头盯着她的眼睛,说道:
“够了。不是不喜别人勉强你么,怎么今夜反倒自己勉强自己了?”
阿一的手一僵,心钝钝的痛了一下。景渊冷笑一声放开她,不顾手上的伤痕用力扯开里衣衣结,转身走到屏风后的浴桶中洗浴,水声响起,阿一硬着头皮走近屏风,对他说:
“景神医说了,伤口不能沾水。”
回答她的依旧只有水声。水声刺耳,她可以想象他身上伤口刚长出来的皮肉被热水浸泡过后溃烂的情景,她咬咬牙,绕过屏风走了进去。
景渊**着上身,坐在浴桶中,黑发沾着水珠贴在后背,明亮的宫灯下映着白皙的皮肤,对比是如此的强烈。背心的伤愈合成拇指般大小的伤口,正是那日阿一跳墙他当了人肉垫子硌下的伤,右手手臂的纱布还未解下,手搁在浴桶边沿。听见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阿一,冷冷问道:
“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我会出去。”她壮起胆子看着他,尽管浴桶里的水只到他的腰间,但是秀色可餐,雾气蒸腾之中,那张魅惑众生的脸,修长白皙的颈项,绷紧的肌理,还有水珠从发梢滴落,沿着下巴的完美弧线滴落到胸口,好象在对她招手**她一样。她努力遏制住心底的绮念,说:
“我给你擦拭完身子就出去。”
说着抓起一旁的巾布,蘸了水和皂子就要往他背上擦去,景渊深深吸了口气正要开口骂人,阿一的手冰凉冰凉的拢起他的黑发绕到胸前,手指擦到他的肩那种陌生的触感让他无端地颤栗一瞬,骂人的话到了嘴边却忽然忘记了该怎么说了。这可恶的小尼姑,肯定是故意撩人的.....
阿一贴近浴桶站在他身后,小心细致地给他擦洗着身子,一边低声问道:
”侯爷用过晚膳了么?“
景渊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阿一绕开他后背的伤口,手却停在景渊右肩上一道狰狞的伤疤上,那是一排四个偌大的齿印,皮肤已经新长出来,是种于别不同的粉色。她伸手用力按了按那齿印,问:
“什么时候受的伤?”她清楚的记得,他的肩上从来没有过一点疤痕。
景渊冷冷道:“如果你要问为什么,是不是不该问这个问题?”
“侯爷知道阿一一向愚笨。”阿一扭好热热的巾布给他擦干身子。
景渊认命地闭上眼睛头向后仰靠在浴桶边上,“小尼姑,什么时候你能用心地来骗一骗我……”
一辈子很长,如果真有一辈子的时间,也不知道该有多深重的爱才可以在那样漫长的时光中慢慢挥霍掉。更何况,她对他就连恨也不够深.....
阿一咬了咬唇,拿起干净的浴巾搭在他肩膀上,就退出了屏风之外。
她抚着自己的心,匆匆走出内室到了品雪轩外的荷池中打湿了双手,不住地拍着自己红得快要淌血的脸,这样一降温,再加上晚风一吹,才稍稍平静了一些。天晓得她刚才是怎样故作镇静的,指尖仿佛还停留着皮肤温热润湿的感觉,这时晚霞带着景勉匆匆进来,景勉稍稍点头示意就算是行了礼,直往内室而去。
阿一叫住晚霞,让她到厨房吩咐孙旺做一碗莲子羹。
景渊走出屏风时,阿一给他披上外袍,说:“吃碗莲子羹再睡吧。”
景渊看着她,目光平淡不起半点波澜然而她却忽然觉得心里窒闷不已,以为他会拒绝,谁知他大大方方地坐下,左手拿起汤匙一口一口地吃起羹汤,道:
“明日刘夫人就到府,从明日开始你再好好跟她学学规矩。”
阿一心里顿时一慌,这侯府里她谁都不怕,惟独怕管理内眷的刘夫人,她**人的手段是一流的。当初在兰陵阿一已经吃过苦头,幸好刘夫人念在她是出家人被迫还俗,所以对她不怎么苛求,让她习惯了一般的规矩就放过她了。怎么现在又要来**训练她?
“我不要。”她嗫嚅着说道,“刘夫人不是要在兰陵替侯爷看家管理内院吗?侯爷让刘夫人来此,不怕很无辜地多戴几顶绿帽?”
“咣”的一声,景渊手中汤匙扔到空碗中,“绿帽?多带几顶?你什么意思?”
阿一猛然一惊,连忙改口说:“没、没什么意思,兰陵那边不用刘夫人照看了么?”
景渊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她慌乱的神色如数尽入眼中。
“从今晚起,你住到品雪轩来。晚霞,去收拾一下十八姬的物什,送过来。”他吩咐道。
阿一大窘,“那、那我睡哪里?”
“哪里有*你便睡哪里。”
“我.....”阿一的脸涨红得快要滴出血来,“我不习惯.....”
“不是说我是**吗?再说,该看的地方都看了,不该摸的地方也摸了,又不是第一次同*共寝,除非,你自己想入非非心怀不轨。”
“我没有!”不假思索地回答,快得不用思考,明摆着就是心虚。
“那好,”景渊站起来张开双臂,“宽衣。”
这**,本来阿一躺在沁凉的紫檀木大*上身体僵直有如挺尸,本来和景渊之间隔得极开楚河汉界两不侵犯,本来……也不知道谁先去扯谁身上的锦被,谁先伸手去推开谁反被拉入怀中,薄荷气息淡淡地飘入阿一鼻端,只觉得无端的熟悉与安心,梦里又回到了那个清风绰约的凉夜,火树银花渐近阑珊,他夺过她手中的糖人,把桂花糕往她嘴里塞去,幽深湛亮的桃花眼带着脉脉笑意……
他握住她的手,一同走在空寂的青石板大街上,她看向路的尽头,那里有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有扇幽深院门,她多想这条路的尽头他和她永远都走不到……
景渊把怀里的人抱得紧了紧,那几不可闻的抽泣声声声落在心头,伸手抚过她的脸庞,紧闭的眼帘下尽是凉凉的泪水。
“我知道,我欠你许多解释,”他低低的叹息,在她唇上烙下一吻,“什么时候你愿意听,不再逃避,我会一一对你坦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