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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你教教我,这个字是什么?什么斯干,幽幽南山?”碧纱橱里晚霞正忙着把被铺全部换过新的,阿一拿着那本烧残了的“孤本”孜孜不倦地追问她,她看了一眼,笑道:
“十八姬,这个字你都不懂啊?不就是念‘佚yi’吗?卖身进侯府前我还读过一年私塾呢,先生教过,这句读‘yiyi斯干,幽幽南山’,信我,准没错!”
“晚霞你好厉害哦,还上过学,羡慕死人了……”
晚霞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把这赞美照单全收了。
“还有这句,‘淇水汤汤(tang),渐车帷裳’是什么意思?”
“哦,就是说拿淇水做成肉汤,香得不得了,渐渐的车里隔了一层布帘都闻得到它的香味吧!”
“淇水是什么水?”
“呃……我看看你这本是什么版本,肯定是抄错了,应该是清水的清字才对。”
“也是哦,清水汤汤情理上才通嘛。嘻嘻,晚霞你渊博得像个夫子……”
“没有的事哪!不过这些四五个字一句的什么诗什么经还难不倒我晚霞……”晚霞和阿一笑成一团,里面正在执笔作画的景渊满头黑线,脑海中晴明绚丽的风景有黑羽乌鸦嘎嘎飞过最后乱成一片,终于在听到那句“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后啪的一声放下笔,皱着眉喊道:
“十八姬――”
阿一匆忙跑进来,胡乱行了个礼问:“侯爷有事吩咐?”
“你在外间鬼叫什么?”
“学、学诗经啊,侯爷说得对,这诗经诘屈聱牙就像鬼叫。”阿一定定神,伶牙俐齿地回嘴。
“残本拿来,本侯说过赔你一本新的。”
第一篇便是《上邪》,景渊在一本空白的书页上用小楷抄了一遍,等墨迹干了然后递给阿一让她念一遍,道:“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上面有邪气……”
“停――”景渊头痛地止住她的声音,“是上天的意思。”
“我想要和你互相知道,要活得很长久没有衰运……”
真不知道沈默喧怎么会有耐心教这块顽石教那么久,景渊已经后悔刚才的一时好心,他按按眉心坐到窗下的紫檀木躺椅上,单手支额侧身而卧,目似半瞑,徐徐道: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说的就是一位女子想要和心上人相知相守……”
“这首诗不对,应该改改。”她说。
景渊扬扬眉等着她的下文,她又说:“该改为‘君欲与我相知’才对。”
“为什么?”
“这样才是两情相悦啊!君欲与我相知,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你不觉得,这样发誓才有意义?要是那人不喜欢我,我为什么要为他立这么重的誓?”
景渊一时语塞,水光潋滟的黑眸一瞬不瞬地望着阿一,望得她心里有点慌,景渊薄唇微扬,道:
“小尼姑也懂什么叫两情相悦?”
“侯爷也还知道阿一是小尼姑?”她嗫嚅道。
“坐过来。”
“啊?”躺椅那么窄,他、他竟然叫她坐过来?那不就是、不就是……阿一的脸顿时绯红一片。
“这里。”景渊指指躺椅前的地面,“铺个垫子。把那首诗念到能背下来为止。”
阿一忸怩中的身子一时石化,表错情的她讪讪地拿过垫子坐下,背靠着躺椅的雕花椅脚,一字一句地慢慢念起来。
“小尼姑,据说爱一个人,就像这首诗里写的那样,不管那人心里有他与否都不管不顾,带着毁天灭地的勇气矢志不渝。你可知道你所谓的两情相悦还没有这样一厢情愿的来得轰烈来得一往无前?”景渊像是在呓语般说道。
阿一顿住声音,微微笑应了一句:
“侯爷,你说的那种不叫爱,而叫执念,往往会把对方拽下地狱。”
“也是,”景渊轻笑出声,“幸好,本侯未有此种执念。好好地把它背下来,然后,我会教你下一首。”
没有吗?那我如今却是被谁的执念带下了地狱――阿一苦闷的想,不由得把声音放大,好好的一首诗被念得意境全无。
然而在这样的噪音中,景渊居然双目微阖,安然入寐。
阿一念着念着,也禁不住眼皮打架,身子后靠,双手垂入怀中,书册跌落在地,雪帽下柳眉纤长樱唇粉嫩,唇角翘起像个孩子般稚气未脱。
鹤嘴炉袅袅生烟,一室静谧。
除夕日
年是关口,辞旧迎新的分界点。脆响的爆竹、喜庆的春联、翻腾的龙舞中春意盎然。有诗云:爆竹声中腊已残,酴苏酒暖烛光寒,朦胧晓色笼春色,便觉春光不一般。
驱邪除秽,迎新纳福,侯府一大早就沸腾起来了,忙着准备家宴和祭拜天地神灵,四处都是香烛微醺的气息,清早时分戏班子便进府了,在搭起的戏台子那里布幕。
阿一一边伺候着景渊洗漱穿衣,一边偷偷地往窗外声音传来的方向瞄去。心不在焉地把将盘扣系错了,景渊盯了她一眼她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眼神,把扣子重新扣好。
她给他的锦袍缠上玉带,低着头双手绕过他的腰,短发下露出一截白嫩如藕的颈项,她穿着夹袄襦裙,仍是月白颜色,脸上不施脂粉,也没有用熏香熏过衣服,他只闻到淡的不能再淡的浅香,不记得是在那种植物上闻过的香气。
他没有让别人来伺候他洗漱穿衣已经很久了,除了阿一。因为她不会像别的姬妾那样发花痴地望着他奉承讨好他,绫罗珠翠满身想摆展览一样,身上的脂粉味能熏死一窝蚊子;也不会虚伪造作,哪怕是走神或是心不在焉,也不会是在觊觎她不该肖想的。
人如其名,简单得让人没有任何难度就接受了。
“过年了,可有什么想要的?”他问,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戴有首饰。
“有啊。”她眼睛一亮,“侯爷,能不能让人给我买一个木鱼?我好久没有……”
景渊顿时黑了脸,“本侯收回刚才那句话!”
阿一像茄子一样蔫了下去,转过身佯装倒茶其实在狠狠地腹诽这个说翻脸就翻脸的兰陵侯,说什么以后也不相信他有良心发现的时候了。
中午的家宴,阿一终于有机会见全了其余的十七位姬妾。果然是燕瘦环肥的都有,而且大部分都打扮的花枝招展粉面含春,坐满了一张长约十尺多的长形花梨木桌。按照位次,阿一坐到了长桌的下位遥遥与景渊相对,左边是十五姬,对面是十六姬和十七姬。十五姬笑靥如花,倒是平易近人对阿一打了声招呼,而十六姬则是冷冷地看了阿一一眼便不再言语,有如冰雪玉人,可阿一还是定定的多看了她几眼。十五姬笑笑低声说:
“十八妹妹可是在惊叹十六姬的美貌?”
阿一点点头,十五姬又说:“据说十六姬来自建业望族,只因父兄犯了死罪,自己被贬作官婢,押解到边城途中遇见侯爷,侯爷一见情钟,于是不管不顾地抢来了兰陵,无奈再是倾心以待十六姬也摆着张冷若冰霜的脸,没过多久侯爷便失了兴致。不过也没待薄她一分,”说着便又自嘲一笑:
“侯爷也没待薄其他姐妹,除了那些冒犯了侯爷或是背叛了侯爷的之外……十八妹妹能够伺候侯爷许久,真是有福气。”
阿一怔忡了一瞬,十五姬那么长的一段话听入她耳中最后她只攫住了两个词:一见情钟、倾心以待。
这两个词的意思,她想她是明白的。
然后心里开始觉得隐隐的不舒服,就像每天穿着走路的鞋子里多了一颗沙子硌脚,恨不得一下两下把它倒出来。
可是还没倒出便又多了几颗。
“……五姬善琴,七姬是才女,十姬舞姿轻盈,十二姬会唱曲……十八妹妹,你一定是多才多艺才得侯爷如此宠爱的……”
阿一尴尬地讪笑两声,对面十七姬投来轻蔑的一瞥,道:
“真是笑话,兰陵城谁不知晓十八姬本来是个方外之人?小尼姑要什么才艺,只怕是房中术了得,所以才迷得侯爷晕头转向的!”
声音不大,可是字字伶俐,阿一身边几人都听得一清二楚,面上皆有等看阿一发飙隔岸观火的神情。
“房中术是什么?”阿一说的话差点让那几人呛到,“既然能迷住侯爷十七姬姐姐可要努力去学了,可惜阿一连字都不认识几个,教不了你…….”
十七姬杏眼圆睁粉脸涨红正要发作,这时刘夫人领着一群丫鬟仆妇手捧金杯玉碟酒馔鱼贯而入,随后是景勉和凌铮,还有一身貂毛镶边紫袍发束白玉金冠的景渊,如玉雕般冷凝的五官俊美异常,刚刚还七情上面的十七姬彷如被一盆冰水淋过,怒火全熄,呆呆地坐下,脸上浮起一抹不自然的红晕。
景渊经过阿一身边是不经意地顿了顿脚,桃花眼眸光暗动,没说什么又继续往上位走去坐好。他的位置两边是两个空座,七姬站起来巧笑嫣然地对他说:
“今年侯爷身边的位子本来应是八姬九姬妹妹的,可是八姬崴了脚,九姬抱恙,七姬僭越,想要坐在侯爷近旁,不知侯爷……”
景渊笑道:“这有何妨?景勉,给七姬设座。”说罢目光在各位姬妾中扫了一圈,问:“位子还有一个,不知道你们谁还愿意坐在本侯近旁?”
阿一垂下头像听不到他的话,也避开了他的目光。
身旁的十五姬忽然站了起来,笑盈盈地向景渊福了福身,道:“侯爷万福,不知侯爷是不是已经忘了十五姬了?”
阿一讶然,适才十五姬表现得无欲无求,自叹自怜,如今一反适才的模样,难道是自己看错了?
刚抬头便迎上景渊的视线,冷淡而漠然,像锋芒般刺了她一刺。
“本侯岂会忘了十五姬你是本侯从叶孤岚手上抢过来的美人?来,到本侯身边,让本侯好好跟你说说话。”
十五姬受宠若惊地走到景渊身边坐下,七姬和十五姬所用的香粉不同,景渊不经意地一皱眉,面上看似和煦的笑意不改,淡淡然地吩咐开宴。酒香扑鼻,菜肴精美,阿一低着头手指死死攥紧了手中的筷子。
上的菜,全部都是荤素搭配的或者是荤的。
他是忘了还是故意如此?平日自己在碧纱橱用膳厨子都会做一个斋菜,甚至有时候陪他用膳时也是如此,而今日……阿一心底愈加气闷,远远地望了望景渊,只见他依红偎翠,一手捉着七姬喂他的酒杯笑着逼她喝完,眉宇间的风流意味是阿一前所未见的。而十五姬则是笑吟吟地替他布菜,轻声软语,不时回视其他几道不知妒忌还是羡慕的目光。
幸好,饭上来了,阿一扒着白饭,对面十七姬轻咳一声惹来几人注意,拿起筷子往阿一碗里放了块红烧肉,笑眯眯地说:
“十八姬胃口不好?怎么姐姐见你不夹菜的?难道这些菜都不合你口味?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侯府虐待于你呢……”
阿一僵了僵,盯着十七姬的目光变得锐利。
无论是谁,都不能被人触到底线,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啪的一声放下碗,站起来冷冷地说:
“多谢你的红烧肉,我吃饱了。侯府自然没有虐待十七姬的,看你珠圆玉润的就像这块红烧肉便知道了,阿一祝你来年心地恶毒阖家倒霉,就这样,先失陪了。”她嘴角浮起一个倔强的微笑,转身就要离开。
“你――十八姬,你骂我阖家倒霉岂不是也在骂侯爷?你好大的胆子,侯爷,我好心好意劝她吃菜,不料她这样恶毒地骂我,你要替十七姬做主啊!”十七姬乘机发难,娇嗔悲啼。
“十八姬,过来。”景渊放下手中筷子,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阿一顿住脚步回身走到景渊前低下头道:“阿一失礼了,侯爷要怪要罚都可以。”
“你骂了本侯?”
阿一撇撇嘴,“在侯爷心目中,十七姬是你的亲人吗?”
景渊莞尔一笑,“自然是不算的。”此言一出,十七姬顿时煞白了脸。
“那不就结了?”阿一深深吸了口气,“侯爷,阿一有些不舒服,想回去歇着,还请侯爷恩准。”
“走?那也可以。”景渊把酒杯推到她面前,“敬本侯三杯,便可离去。”
白瓷杯中的酒酿透明中映着一种近乎白色的浅金颜色,晶莹剔透香味醇厚。
他今天是诚心想要她破戒吗?还是要她继续看着他左拥右抱继续让其他姬妾看她的笑话?
她咬咬牙,拿起杯子便往口中倒去。辛辣的酒液穿肠过肚一路烧杀抢掠,辣的她几乎眼泪都要咳出来了。然后是第二杯,再第三杯……
手一下被景渊铁钳般扣住,他皱皱眉说:“不要喝了,好好的酒被你牛饮,分明浪费。”
阿一另一手取过酒杯一饮而尽,咳着说:“阿一敬侯爷三杯,祝侯爷来年身心健康大吉大利。”
景渊眸中透出一丝薄怒,身心健康,他的身心什么时候不健康了?
阿一脸泛桃花之色,福身告退,临走前还不忘借醉行凶意味深长地望了景渊一眼,双眸妩媚但笑意不达眼内。
景渊的心一动,这一刻他竟然觉得后悔了。
刚来的时候见到她坐到离他最远的位置,明明有空位也不懂得投机一些坐过去,甚至连他开口后也无动于衷,他不由暗恼;明知道她茹素,却让刘夫人留着那道斋菜不上,不过就是想让她主动开口说话而已,可是这榆木脑袋却宁愿吃白饭也不吭一声;见她骂十七姬骂得痛快,心里的闷气反而消了大半,可是她的小尼姑习性不改,始终落人话柄受人白眼,于是逼她破戒。
见她喝酒呛得难受的样子,他便悔了。
她从来没用那样的目光看过他。
冷淡疏离,甚至是蔑视,厌恶。景渊忽然觉得面前的酒馔索然无味,身旁女子的莺声燕语聒噪无比,那个空空落落的位置上饭碗早被收走,景渊莫名的烦闷,家宴将完他要离开时,经过阿一的位子,他看了一眼十七姬。
十七姬对他我见犹怜地媚笑一个,景渊也笑了,道:
“十七姬既然喜欢吃红烧肉,那么从今日起一年内一天三顿都只吃红烧肉吧。”说罢也不看十七姬如何花容失色,冷然拂袖而去。
景渊回到品雪轩他的内室,经过作为隔间的碧纱橱一看,里面空荡荡的,竟然没有阿一的踪影。他让沈默喧去找人,然而过了一刻钟,沈默喧回报说找遍了品雪轩和南苑北苑也没找到人。
景渊想了想,径自往宜善居走去,穿过宜善居到了兰圃,终于在兰圃也就是整个王府的后院大门处见到了坐在冰冷石阶上抱着膝头抵在膝上醉过去的阿一。
只扒了几口饭,就灌了三杯酒,有可能不醉吗?
“小尼姑,”他俯下身扳起她的脸,见到她一脸的泪痕。
“喝了酒,破了戒,有这么难受吗?一头青丝都长长了,何必再对清苦的出家生活念念不忘?”他轻叹一声,尽量平淡的语气里透出一丝不经意的温柔心疼,正要将她抱起时,她低声哽咽着说:
“我太没用,那个门栓……师父,我拉不开,用尽力气……还是拉不开…….”她双眼紧闭像在梦呓,说到后来便忍不住低低哭泣起来。
景渊脸色沉静如水,不起半点涟漪,坐在石阶上伸手将她抱入怀里,任由她哭湿了自己的衣襟。
他的目光飘得很幽远,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又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等候在兰圃外的沈默喧一把拉住匆匆赶来的凌铮,示意他噤声。
“我们是不是该去告诉景神医?”迟钝如大老粗凌铮,又惊又喜地压低声音对沈默喧道:
“侯爷居然愿意抱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