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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年末,空气中飘荡着一种微醺的味道。阿一走到朱子书院的后院,伸手想去拍门,不料只消轻轻一推门便开了,王公子那懒洋洋的声音响起:
“等你许久了,再不来我饿死了看你怎么赔?”
阿一推开门走进去,偌大的后院中横斜地吊挂着几根晾衣杆,稀疏地挂着学子的青色布衣,王尚随意地坐在摆放于正中的黄杨木椅子上,头往后仰靠着,眯着眼睛看着天空,那姿势惬意之极。阿一放下红薯,走到他面前好奇地问他:
“王公子,你这是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他稍稍坐正身子,”晒晒太阳而已。”
晒太阳?阿一看了看青色衣衫投射下来的影子不偏不倚地落在他身上,不由笑道:
“也对,这种晒法永远晒不黑自己。炭盆呢?”
“在里面。”
阿一搬出炭盆自顾自地捣鼓起来,把充了糖的红薯放好在炭盆里后一扭头,却见那王公子还是刚才那个望天的姿势,于是也抬头看了看天空,有点蓝,有丝流云,可再好看也耐不住他这样一动不动地盯着啊!
“王公子,这天空有什么好看的?”
王尚回过神来,终于站了起身走到阿一身旁,也蹲下来看着那暗红的炭盆,鼻子吸了吸,道:
“好像是有点香味。可是这炭这么脏......”
“我们每天吃的青菜还是粪水浇出来的呢,这有什么奇怪的,再说了,炭本也来自草木。”
王尚脸色变得不大好,”你能不能别那么恶心?”
“恶心吗?”阿一笑起来,”王公子昨夜吃了什么?”
“老母鸡炖草菇。”
“草菇不就是在腐木上盖上些干了的牛粪马粪什么的然后长出来的么?”看见王尚的脸青了几分,阿一又耐着性子说道:”莲藕不也是从污泥里长出来的?你管它是怎么长出来的,怎么做成的,有句话说英雄莫问出处,好吃又不伤身体就行了。”
王尚瞅着她的眼睛幽亮了一瞬,若有所思地点头道:
“你说的也有道理。可这食物不讲出身,人也能不讲出身么?”
阿一摇头,”这我倒从来没想过。不过人可以自己选择出身么?”
“不可以。”
“既然没有办法选择,只能接受,我还为什么要去想这些伤脑筋的事?”阿一反问他。
王尚一时语塞,只听得阿一又问:
“王公子是哪里人?一定是家大业大,才会这么多的烦恼吧。”
“你怎知我烦恼?”他瞪大了眼睛问她。
“我只有烦闷难受时才会发呆,要不就是想起一些人和事时心中烦忧才会如此。”阿一拿起木柴翻了翻那木炭,王尚苦笑道:
“还真是给你看穿了。家大业大,也说不清楚是我主宰了家业,还是为家业所困不得解脱;家中有妻有妾,却非我所愿。情之所归的那人,不知我心中的苦,对我时而冷漠时而恶言相向,这回还居然还敢用扫帚把我赶出门,说是宁愿削发为尼常伴青灯古佛都不要再见我一面......你说,我堂堂一个七尺男儿怎能如此受气不振夫纲!”
“她为什么宁愿当尼姑也不要见你?”
“她说,我害死了她的救命恩人,”王尚没好气地说,恨得牙痒痒的,”我说了那人没死她偏不信,真是岂有此理!于是我就------”
“你就离家出走了,”阿一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就是你不对了。”
王尚的脸色黑了黑,”我怎么不对了?”
“你离家出走,她会担心的。而且她不相信你也情有可原啊,你那么多妻妾,要是对每一个人都讲真话是没有可能的。如果你能跟别的女人撒谎,自然也会对她撒谎,换成是我我也不信。”
“你------”王尚愤然,”我怎么就不能对每一个妻妾讲真话了?”
“自然不可能,当着正妻的面说大家都很美,到了小妾房中就说只有小妾最美,戏文里那些喜新厌旧的风流的家伙不都是这样?要是都讲真话,在小妾房中说正妻更贤良,在正妻房中说小妾更温柔,铁定得后院起火,你没看过?得,哪天有空我请你去看。”阿一无视他臭到了极点的一张脸,笑嘻嘻地说道。
王尚正要发作,偏生这时红薯烤好了,香气扑鼻而来,阿一快手快脚地拿过碟子装好一个,呵着手把皮剥了,再放到另外一个干净的碗里递给王尚,适时地塞住了他的嘴。
“没剥干净。”他皱眉不满地说。
“握着有皮的地方来吃剥好皮的地方更有滋味。”阳光下,一身浅青棉衣襦裙的她浅浅笑着,脸颊上沾了星儿灰黑,可是一点不影响她自然明净的笑容,这一瞬他不禁有点失神,不自觉地把红薯放到嘴边咬了一口。
然后是第二口,第三口……
眉头不知何时舒展开来,只觉得那香而不腻甜中带糯的味道随着热度进了五脏六腑。
正要咬最后一口时阿一一手按住他,道:“这里有渣,而且再咬就咬到皮了。”
他扔下手中的薯皮,眼睛却瞅着炭盆,“还有吗?”
“是不是很好吃?”阿一眼睛里满是笑意。
“嗯……勉勉强强,还算过得去吧。”他把碗递给她,“刚才没尝清楚,再来一个,然后告诉你。”
一个,两个……阿一带来的五个大小不一的红薯最后一个不剩,阿一瞠目结舌地看着刚刚才有了一点满足之色的王尚,道:
“这个红薯,吃、吃多了不好,本打算让侍卫大哥也尝上一尝,你……”
“别小器!”他打了个饱嗝,再伸了个懒腰,“我这不是看得起你的红薯,承认它的确好吃了嘛!”
“你最好多喝点水,小心噎着。”阿一有些担心。
这时侍卫平安走进来在王尚耳边说了一句话,王尚点点头,他便退下了。
“你不用在家陪你夫君?”他问。
阿一摇头,“他外出办事,一大早便走了。”
“你不是说去哪里也得跟着他?”他打趣道,“原来只是说说而已。”
“他很快就会回来,我又不是黏人的狗皮膏药,”阿一扁了扁嘴,心情郁卒地说道:“再说了,我夫君又不是离家出走,我根本就不担心嘛!”
这回轮到王尚郁卒了,他望着她的眼睛道:“哪怕一去不回也不担心?”
阿一的眼睛闪缩了一下,低下头闷声道:“谁说一去不回的?王公子把事情说得太严重了。”
忽然听得前院传来一个尖利的声音在大声喊着她的名字,她眉头一跳道:
“惨了惨了,一定是环儿找过来了,王公子,我先告辞了啊。对了,你还是早些回家吧,你夫人、哦不,你心上人一定很想你,别让她担心了……”
看着阿一慌慌张张地推门离去,王尚眼睛眯了眯,嘴角勾起一丝苦涩笑意。
看来景渊那小子,还倒真是有点福气的。
混混沌沌的一个小女人,偶尔有点傻气,偶尔有点小聪明,简单纯净得像一面镜子,善良温和得有如一头小羊羔,落入景渊手里别说这辈子,恐怕下辈子都逃不出他的手心。
“派人跟紧点,别让景渊出事了。”他对身旁的平安道。
景渊真要出事了,说不定那个女人一辈子都不理自己了。
他就想不明白她怎么那么认死理呢?他已经狠下心来把凝霜嫁到南诏国去了,她还是不相信他会遵守诺言替她还恩于景渊……
越想头便越有些痛,他按了按太阳穴,望了望渐渐转暗的天色,问:
“我们离开建业几天了?”
“算上路程,差不多也十天了。”
“边境没什么异动,我也放心了。三天后动身吧,再不回去,朝里宫里都要急了。”
“那是否要将兰陵侯夫人一并带上?”
“你明天替我送一张帖子,就说三天后巳时请她去看《琵琶记》。”
那边阿一被环儿黑着脸扯着她衣袖走到景勉的马车前,气愤道:“搬家搬东西搬完了才发现搬剩你一个不知所踪,原来竟是趁着主子不在跑来这边爬墙了!”
“什么爬墙,我是光明正大地走进去的好不好?!”阿一朝环儿做了个鬼脸,“你是嫌我没剩半个红薯给你所以生气吧!”
“阿一!”环儿更气了,“你不知道刚才我们找你找得多急多担心,你怎么能一声不吭……”
“环儿,好了,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份莫要僭越,夫人不是好好的吗?”景勉掀开车帘,阿一惭愧地上了车,放下车帘那一瞬低声道:
“对不起,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景勉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朱子书院的后院大门,当下没再说什么,只是和环儿一同坐在车辕上,打马驾车而去。
正月十九,王尚的请柬还没送到阿一手上,他便再次见到了阿一。
说是南郊的桃林一夜盛放,偏在第二日晨下起小雪,一时间满眼尽是冷艳颜色,人谓之“桃花雪”,乃十年不一遇的祥瑞。王尚穿着一袭锦缎毛领棉袍,发观高束,更显得气宇轩昂,惹得路上女子频频回头。
“主上身体抱恙,天寒欲雪,不如还是回去歇着?”身后的平安小声说道。
王尚微微色变,那是尴尬欲怒的神色,冷声道:“昨日闷了一整天,难道今日也不能出来走走?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话!还有,此事回宫后不得向任何人提起,否则以罪论处。”
平安道了声“遵命”,又试探着问:“可要再请大夫来看看,龙......身体要紧......”
王尚彻底地恼羞成怒了,黑下脸转身瞪着啰嗦的平安道:不过是排出身体污秽之气罢了,哪里来的什么大病?!你休要再提此事,昨日那大夫说排完就好,你是听见没听见?!“
平安嗫嚅着低头不敢说话,王尚向四周一看不知何时站了些好事的年轻女子捂着嘴满眼笑意地看着他们主仆,当下气上心头狠狠踢了平安小腿一脚转身便大步向桃林而去,平安痛得龇牙咧嘴,可不敢松懈,马上一跌一撞地跟上去。
来看桃花的人很多,白衣士子,峨冠学士,名妓闲僧,好友佳人无不趋之若鹜,有的带上童子一二,在桃树下铺上薄垫放上净几暖炉,茶铛旋煮;有的浅斟低唱,弱管轻丝犹如柔风掠过树梢枝头,也不知谁家的小孩嬉闹着匿于树下,笑声清脆不绝,一时间各种声音相杂,却不觉喧闹扰耳。
“平安,你看见没有,民生乐甚,看来寿城吏治还算清明,这元十八下了不少功夫。”
听不到平安的应声,却忽然听得一个清泠泠带着笑意的声音说:
“王公子,你也来看桃花么?”
王尚一转身,便看见阿一笑得眉眼弯弯的样子,身后站着一脸不耐烦的环儿,本来想平易可亲地应她一声,可又想到她那可恶的红薯害自己整整一天不敢出门,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有种难以启齿的尴尬羞恼,一时心情矛盾复杂,正想板起脸给她个冷面尝尝,她却猛地一抬手在他面前举起一个鸟笼用力地晃了晃:
“刚刚我就看见你了,于是又折回去买了这个给你,那买鸟的老头好抠门,好象全天下只有他家才有鸟似的,说什么也不肯便宜一点。呶,这贵鸟送你,跟你这身衣服还蛮衬的......”
王尚一脸黑线,无语地看着她,身后的平安捂着嘴想笑又不敢笑。
“我不要。”他一甩衣袖就要走。
“为什么?”她拉住他的袖子,“这鹦哥儿很好看啊,我还是求了许久才让那人卖我的。”
“毛都没长全的鸟谁要?”话一出口,立马引来附近几道热烈的八卦的目光,他恨不得狠狠敲自己一记,近着她居然也变得又笨又呆。
或许是他的表情太过于凶狠狰狞,阿一怔怔地松开了他的衣袖,遗憾地对环儿说:
“你说对了,他连买只鸟来哄哄自己心上人的想法都没有,我还想着着鹦哥儿最会学嘴,哪个女孩儿家不会被逗笑......”
她怏怏地转身和环儿转身要走,袖子却被人拉住,手中的鸟笼也被取走,王尚略微诧异地问道:
“这是买来让我哄家里那人的?”仔细看看,这红嘴绿毛鹦哥儿也不太难看。
“刚才是,现在不是了,”阿一伸手要拿回,“我要带回家哄我家夫君。”
“送出去的东西你好意思收回?”他把鸟笼举得更高,另一手拉了她的袖子,笑道:
“走走走,我们带上鸟儿赏花赏雪去。”
就这样,赏花赏雪赏鹦哥赏了半日,言语间约好了明日看戏的事,到了中午时分王尚便由着阿一和环儿告辞回去。王尚看着阿一的背影,又看看笼子里左蹿右跳的红嘴绿毛鸟,嘴角勾起一个深深的弧度。
果如王尚算计的那样,第二日在戏园子里刚看了的第一出,阿一便闻到一阵似有若无的香味,渐觉头脑昏沉,身子一歪便倒向环儿怀里,环儿亦觉昏昏欲睡,见阿一倾向自己也无力搀扶,只隐约看见王尚轻松地抱起阿一,随后两眼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十日后,建业镇南王府一大清早便有两骑飞奔而至,猛然勒马顿住,景勉跳下马来,另一骑上的人几乎是狼狈地滚下马来的,环儿脸色青得吓人,一下马便扶着王府门前的石狮子吐了个七荤八素,而景勉用力地拍打着门环,门房匆匆赶来开门,还没问什么便被景勉一把推开,环儿脚步踉跄地跟上,文安这时带着两个家丁出来看个究竟,见是景勉,不由得奇道:
“你不是留在寿城么?怎么今日来此......”
“我家主子呢?”景勉一手拉住文安的手臂,“我要见他!”
文安带着景勉和环儿穿过抄手游廊到了东厢,正见身上只着青衫的景渊正和顾东低声说着什么,景勉大步上前跪下,环儿也战战兢兢地跪下,只听的景勉道:
“景勉见过主子,景勉没用,没能好好护着夫人,她......”
景渊缓缓转过身来,像是没听清楚一般,然而一瞬间脸色便已发白,眉头紧锁,问:
“你说什么?她,怎么了?”
“夫人她不见了,”环儿哽咽着说,“看着看着戏就觉得很困,不由自主地闭了眼睛,依稀看到夫人也倒下了,那王公子抱起了她......一定就是那王公子对夫人起了色心,把夫人偷走了!”
这时一位总管模样的人走过来在文安耳边耳语一句,文安皱了皱眉,对顾东打了个眼色,两人一起跟着那总管走出了东厢。
景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什么王公子?你们把事情原委细细与我说一遍。”
于是环儿断断续续地说起了是如何见到王公子,又是如何相熟起来的,景渊越听脸色便越发黑沉,这时景勉又道:
“夫人不见了之后我马上去找元十八,让他调了一营士兵满城地搜也没有结果,而那王公子竟然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更不知他是何时离开循什么路线走的......景勉没用,还请主子责罚!”
“是环儿不好,跟景侍卫没什么关系,”环儿红着眼圈道:“主子要责罚便责罚环儿好了。”
景渊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他负着手来回踱了几步,他不停地告诉自己不能慌不能乱,那女人并没有美得倾国倾城,身上也没有不世奇珍,这样故意接近早有预谋地带走定是有目的的,也许那人的目的不在于她,而在于他自己......莫非是杨昭的人?不会,他捉走阿一又能要挟自己些什么?要自己的命么?杀人灭口的最好时机已过,更何况他已经大权在握根本不会将篡位的留言放在眼内,东晋人也不会相信他这西晋朝的人。
不是杨昭?又会是谁?景渊的心渐渐冷下去,想起那日阿一红着眼睛委屈地看着他的模样,心里禁不住狠狠地揪了起来,扶着石桌的手因用力太甚而突起发白
这时东厢的门吱一声打开,身上只着中衣披着长袍在身的顾桓倚门而立,微微喘着气满是歉意地说道:
“看来,我又牵累了你一回。”
“这是景渊自己思虑不周,岂能怪你?风大,你还是好生歇着。”景渊道,“只是我恐怕不能再逗留王府了。”
“让顾东过来拿着我的信物跑一趟凤城歧山,让顾氏的暗人去替你查探,总比忙无头绪不知从何查起的要好。”
“公子,公子你怎么不穿好衣服便出来吹风?!”文安匆匆赶回来,一见顾桓这般模样便紧张地说道,把手中鸟笼随手往地上一放就走进厢房给顾桓穿好棉袍,而环儿一见那鸟笼便惊呼道:
“主子,就是这只鸟,这只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