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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姬,起来了,侯爷在等着你呢。”瑜儿这句话已经说了三遍了,可阿一还是躲在被子里不肯出来。一想起昨晚的事她就无地自容,把厨房里用作佐料炒菜的花雕酒偷喝了半坛,醉了不说,吐了不说,竟然还肆无忌惮地坐在景渊怀里......除了窘迫,她想不到什么词语来形容自己的心情,陈嫂还有福婶她们大概会笑话自己发酒疯的模样,而自己上回赌点银子他都黑着一张脸,这次定然饶不了她了!
“侯爷说,要是你不肯起来,便要请你师傅来看看你这般模样。”瑜儿话音刚落,阿一便像是被蜂蛰了一口般跳了起来,揉了揉因宿醉而睁不开的眼睛道:
“我师傅来了么?”
“不是,侯爷在元罗宝刹的偏殿等你,说要是你迟去了害他好等,他就带你师傅来看看你这宿醉的模样。”
阿一抱着头痛苦地呻 吟一声,悻悻地换了衣服洗漱后胡乱吃了点东西便动身前往元罗宝刹。一刻钟后,马车停在元罗宝刹的山门之下,瑜儿说景渊只见她一人,望着那山门之下长长的石阶,阿一心里有些疑惑,可还是掀起衣裙一步一步地走上去。
初秋时分,落叶的萧瑟气味在秋风中轻送,山门大开,小沙弥把阿一带到了东边一处偏僻的佛殿。青黑的墙砖,年深月久的梁柱,翘起的飞檐上寥落地长着几株天灯笼,叶片绿得深沉而朴素,天上流云如斯如缕,难掩秋光晴明。殿前一人合抱般粗的菩提树,枝叶繁密,树根盘曲峥嵘,景渊就坐在树下的青石板上,斜倚着树干,双手放于脑后目似半瞑,神色悠闲,听到轻盈的脚步声,嘴角微扬,道:
”来了?还算听话,没让我等太久。“
阿一走过去,坐在他身旁,问:“侯爷让阿一来此,是想参佛还是有话想说?”
“我以为,你该有话跟我说。”景渊坐正身子,侧过脸去看着阿一。
“我......”阿一的脸不争气地红了,嗫嚅道:“昨夜不该躲起来,不该喝酒,不该弄脏侯爷的衣服,也不该......”肩上忽然一沉,熟悉的薄荷气息飘至,景渊把头枕在她肩上,闭上眼睛道:
“你不该的事情多了去了,譬如,不该把琼华推到荷池里去。”
阿一的身子一僵,心蓦地一沉,艰难地开口道:“是我错了。”
“后悔了吗?”
阿一沉默了,如果早知把她推到荷池要让景渊付出如此代价,她不该推她;可真要是重来一次,她相信自己依然会毫不犹豫地这样做。
“傻瓜,”景渊坐正身子,仰头望着头顶上遮蔽了天空的婆娑的菩提树叶,道:“琼华并没有说错,我的确,只是一个连低贱的面首都不如的人。”
阿一顿时怔住了,脸上很快失去了血色,他知道了?他怎么会知道的?!她急忙看着他说:
“不是这样的,琼华她满嘴脏污之词,你不要去听......”
“听不到不等于没有存在过那样的事实,”他打断她的话,“十六岁到十九岁这几年,我没有一个晚上是睡得安宁的。十六岁之前的虐打还可以忍受,十六岁开始我不知道自己喝的水吃的膳食什么时候会被下什么样的毒药。我曾经中过一种慢性的毒,皮肤会慢慢地腐烂,还有一种,会让人逐渐失明......服过五石散,也知道过各种不同程度的春 药的烈性。折磨一个人最卑鄙最恶毒的手段不是了结他的性命,而是让他没有尊严失去了意志苟延残喘在这世上,披着最华美的袍子,遮盖住肮脏不堪破败残损的躯体......”
“不要说了,这些事,早就过去了。”阿一的心又酸又痛,听琼华说那样的话只是愤怒,亲耳听景渊自己提起却是另一番滋味。
景渊笑了笑,继续道:“琼华说的不够全,有时候还会沦为赏赐下赐给老妖妇的贴身丫鬟和面首,傅明远来了以后,情况才好了些。可是傅明远,又是另一个恶梦的开始,他用尽手段逼我就范,所以我不断地抢人进府,落个风流的名声,不过是为了让他有所忌惮不敢轻举妄动而已......人生中最黑暗的几年,日日夜夜想的不过是报仇二字,苟活在世上于我从来没有过多的意义,于是我借着司马凝霜对自己的好感,在狩猎时佯装侵犯了她,皇帝大怒将我打入天牢。可是没有人知道,在天牢的三十天,是我十几年来睡得最安稳的日子。”
阿一静静的坐着,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然后,我就离开建业到了兰陵,开始谋划如何一步一步地报仇,只是我一直都不敢去想一个问题,就是报了仇之后呢,景渊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他还要怎么样活下去......直到,他遇见了另一个人,从那时起,好像什么都乱了。”
阿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问:“这些,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让它永远地埋葬在过去不好吗?”
“告诉你,是因为我已经放下了,想开了。”景渊道:“你看到这菩提树了吗?它有枯枝,有败叶,也许幼年时不堪风雨的凌虐折磨而受伤残损过,可是它如今终究还是成长了参天大树,能护荫一方,昨日的累累伤痕今日成了坚韧外壳,残叶虽与新绿并存可它根本影响不了这树的生机。那个丧失尊严地苟活着的景渊,留在了过去,却成了现在你面前这个景渊的一部分......这些话,你能听懂吗?”
“老实说,是听不大懂。”沉默了良久,阿一才开口说道。
景渊眼中掠过一丝失望之色。但他又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小尼姑的脑袋,本就是如同顽石一般的,跟她说这种近似于佛理的话,她怎会明白?
“不过,我想我明白了你这些年来的艰难和苦痛,我曾以为我一出生便被父母抛弃了是世上最可怜的,可是我有师傅有阿云,有个虽然清苦但也无忧无虑的童年。”她执起他的手,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再把自己的手钻到他的掌心里,说:“可是就算时光倒流我还是会毫不手软地推那个坏女人入荷池,我不许别人说你脏,不是因为我介意你的过去,而是在我的心里,你一直洁净如斯。”
景渊身形一颤,握着她的手紧了紧,阿一又说:
“你说你父母早逝皆是因你之过,你也说你冷血孤僻为了报仇不择手段,可是凡事有因才有果,我无从判断是你欠别人的多还是别人欠你的多,世上真能说的清的事又有几桩?还了俗,留了发,愚笨如我看不透你,可总能看透自己的心,红尘万丈,不是不能远离,而是已经不想远离。景渊,我只问你,你遇见了我,如今,会觉得幸福么?”
手被重重一拉,身子便撞入他温热的胸膛,他紧紧地抱着她,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他深深地吸了两口气,低沉的嗓音带着些鼻音道:
“莫说现在,就是内务府大火时,我想,就是能死在一起,也是好的......”
阿一嘴角微弯漾出笑意,张开双臂回抱他。
四周寂然无声,有风细细掠过鬓边,偶入衣襟。
景渊携了她的手,步至偏殿后侧,一大片新栽的梅林前是伶仃的一座坟,土丘上草已呈暗绿将黄之色,而那块刻了“先考妣之墓”的石碑似乎未经风雨般颜色犹新。
“这本是我娘的坟,一年多前将我爹的坟迁来此处合葬后才立的碑。”他简略地说,一掀衣袍跪下,对站在一旁的她说:
“过来,见过我爹娘。”
阿一跪下,随着他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这是阿一,我找到她了,今日带她来见你们。”他的声音虽不大,但是清朗有力,阿一心神为之一震,手被他握住,只听得他道:
“阿一,你愿入我景氏一门,嫁与我景渊为妻吗?”
“我不是已经是十八姬了吗?”阿一疑惑的问。
“你只须回答你是愿与不愿。”他没有解释太多,清亮的黑眸定定地看着她,薄唇轻勾隐约带笑,笑意就这样混着秋风轻轻软软地吹过她心底,她有如被打动或说是有如被蛊惑,怔怔然地迷醉,道:
“好。”
景渊凑近她,在她眉心烙下一吻。
不算是仪式,没有宾客,也没有海誓山盟,朴素无华的坟前他握着她的手,温暖而坚定。
阿一的心像是装了什么似的,很满很满,仿似要溢出来一般,说是喜悦,又要比喜悦多出一点甜,被他携着手一同走在山路上,脚步很轻盈像要飞起来一般,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偷偷地抬头看他的侧脸,依旧是初见那般玉润生辉,但是少了冷峭,眼角眉梢尽是舒展的暖意。
“景渊。”
“怎么了?”他问。
“没有,就是想喊喊你的名字。”她调皮地笑道。
可是当景渊带着她到了静泉庵前要进去的时候,她便笑不出来了。
“你真要见我师傅?”她拉着景渊的手往回走,“我师傅不知道我当了别人的姬妾的,她要是知道了会很生气很难过。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想想该如何告诉她,最好把阿云找上......”有句话她没说出口,要是静林师父知道她当了别人第十八个老婆,说不定一怒之下跟她断绝关系呢!
景渊刚才明明还春风和煦的面容顿时降温了,冷着脸道:
“怎么?本侯有这么不见得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