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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修仁堵在董香之的教员宿舍门口时,警卫都在外边,声势浩大,她看了他一眼,不置一词便沏了一壶茶,袅袅烟雾,茶香四溢,然后示意他可以坐下,期间又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眼陶瓷杯里茶叶渐渐舒开的样子,道:“没有毒,郑先生可以放心。”
“他是不是我儿子?”
垂下眼,董香之低头淡问:“郑先生,恕我无理,在回答这个问题前,我是否能提一个条件?”
“你以为现下有人敢和我提条件?”鼻间溢出嗤笑,郑修仁眼眸一眯,精光顿现。
倒也从容,见状,董香之态度不变,接着说道:“如您不愿意,那便算了,除了我谁都不知道您的妻子最后给你留了何遗言,这个世界上只我一人知道,也只有我知道,我养子真正的生世。”
侧边唇角微勾,郑修仁吁出一口气,说了两字:“你提。”
“我要见赵钧默。”
“休想,他是重要囚犯,不可能轻易让人接触。”
“我只需一些功夫,我同他有些渊源,他夫人曾是我的挚友,只是看望,再说,我这般的年龄和身子骨能有办法助他脱困?那岂不是你们特务的笑话?”
赵钧默的确是被严防看守,但郑修仁如今职位极高,打个条子应是没有问题,他坐上高位识人的本事是不浅的,眼前的女子态度不卑不吭,但眼里有着坚忍的气质,足可见心志之强,如若不应下,恐怕得不到详尽的消息,何况他亦不是非拒绝她不可,那么多年,年纪渐长,逞凶斗恶的脾性也都过去了,他们之间同窗情分还在,他如若能让他趁机会见个熟人也算是好事。
这件事要从何说起?是的,要从很多年说起。
董香之到了法兰西虽有明晰的盘缠,亦有明晰的校友相助,可惜学校宿舍已满,她还未来得及入校就要为居住犯愁,所幸法兰西大学有华人留学生同盟会,经过华人同胞的帮助,替她找到了离学校稍远的一间郊外别墅,别墅后还有一片雾霭缭绕的森林,每日的晨曦时空气清新,时时还有动听的鸟鸣声。
她的房东太太亦是一位华人,经常是一袭旗袍,早上给她烧的早饭是离这里几十里地华人街买来的中国米,煮着稀饭吃,真真不容易,可房东太太倒不觉得,如果说思乡是一种固执,那么每天早上同同胞吃一碗热腾腾的稀饭,便是仅有的思乡病吧。
曾经,董香之问过房东太太:“你丈夫呢?”
她笑笑,那笑容饱含了太多的情愫和情绪:“他忙,他说让我先过来呆着,过二年会来接我。”话落,还是有几分期待同甜蜜的。
董香之方才了解,原是这个做丈夫的将妻子送出了国,说是为妻子打算,先让她来居住适应,一来为了让她逃离国内纷争,二来也是为了在海外能早些立根。所以呆在法兰西这些日子,无论房东太太多忙,她还是会每天整理房间,整理客厅,整理这个别墅的边边角角,只是为了一个可能随时都会来找妻子的丈夫到来时能看到整洁幸福的家。
甚至她这个以前只是当府中少奶奶的,衣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女子,学会了做生意,投资股市,圈了一块地做农场,受益颇丰,为的不过是希望多积累一些财富和基础,希望那个送她来的男人有一天来接她,看到她所为他做的能对她说一句:我的夫人,确是最棒的。希望他们之后相会后,能一起过上更好的日子,再无政治上的勾心斗角,亦无他的怀才不遇,她见不得他受苦,更见不得他如此才华,弃商从军用尽所有力气考上军校的这个男人最后因为无人赏识而下场凄凉。
女人爱一个男人,有种种的爱,而其中一种就是如母亲一般的包容体谅还有呵护,她会因为一个男人而柔软到极致,也会为了一个男人而坚强到最后,期冀能给他遮风挡雨,铺路铺石,即使只因为一个男人彼时平淡的誓言。
“倒是你先生费心了,那他那边没你的照顾,想来也是不适应的吧。如今这世道,是挺艰难,夫妻都不能相聚。”语后是叹息,身为女人董香之感同身受咀嚼着些许酸楚。
“是啊,应该是会不适应的吧……”她没有注意到房东太太有些失神迟疑的回答,眼神略有呆滞。
叫人愉快的是,那房东太太还有一个可爱的孩子,还很小,是房东太太到了法兰西二个月后发现怀了的,一个女人只有一个老妈子在旁边照料,不可不说委屈,多次夜里惊醒,时常是湿泪渗满了枕巾,孩子是早产儿,那么小的一团肉,她养足了身子,气色亦好了很多,她发了好几份电报回国,皆无音讯,正想不顾一切地打越洋电话给丈夫时,国内那边终于只捎来了一个电报,如下:
有式映照顾,万事放心。
简简单单四个字,不提孩子亦不提她是否安好,却提周式映。这是她允自己丈夫娶的小妾,其不是因她大肚,而是那女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年岁也比她小,她素来见不得女人凄苦,何况她知他是有意的,否则怎么会招惹这一个有婚约的女子,抗婚来投奔自己的心上人。这一番轰轰烈烈的爱情叫人吹嘘,却叫她这个局中人如鲠在喉,有苦说不出。
公公是自己父亲的挚友,自然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她操持着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是郑家明媒正娶的妻子,她是有发言权的,而那个男子偏偏说:“碧城,你做主,不要担心拂了我的意,若是你不同意,我就让她回去。”
话虽如此,但她岂非不懂,他们年少夫妻,十几岁便在一起了,八抬大轿,老式婚礼成亲的,他们同许多追求自由恋爱的人不同,彼此之间知根知底,亦有好感,对婚姻也不抵触,反倒是欣然接受,公公是个商人,脾气也大,却是正直磊落的人,结婚前对她说:“好媳妇,若是他哪点对不起你,我打断他的腿!”
婆婆亦在婚前拍拍她的手,语重心长道:“男人三妻四妾是正常的,你可千万别跟那些嚷嚷着新潮的女子学,那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他只是逢场作戏,没有真来,你也就当真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这位子有我们做主,定然是雷打不动的。”
他说让她做主。
岂非可笑,她知这次,他是来真格的了,否则他不会将外头的女人带来,全凭她做主。他在试探她,甚至是在让自己欠她一个情,如若不然,恐怕他让那个女人走了,他也要开小灶了。
她李碧城何其聪明,却又何其可悲,若是不答应,那是生生逼走了丈夫,换来妒妇的称号,若是答应,她是让出了半个丈夫。
整整在自己卧榻哭了一天一晚,待到第二日,有丫鬟在她耳畔悄声说:“昨晚大公子给周小姐去旅馆送药了,说是跪了一天了,皮都跪破了,少奶奶你瞧这日头,都那么晚了,还没回来。”
心里“咯噔”一下,却是心凉剔透。
脑里忽而清明了许多,他终是认真的了,魔怔了,她是阻不了的。
最后她让人请了周式映来,只一个要求:“不可在外夜宿,以后入了门住在大宅里。”
在她的管辖下,至少不是在眼皮子外头,也可安心。
他淡淡笑了,俊容仿佛笃定,他知她不会不答应,因他从小了解她,更明白,她爱他。
这就是爱,就是威胁,就是依仗。
周式映入门的头三天,他没有去她房里,独在李碧城的房里呆了三个晚上,这一晾,晾出了意思,大宅里的人都明白,大少奶奶的位子没有变,亦不可能变。如果你问一个男人心里可以装下多少人,那么可以说,他想要装多少,便有多少。但是如果你问没有偏重吗,那是不可能的。但又何其可笑,这一生,她做足了这个位子,她永生都会死在这个位子上,她明白,他爱她,也爱周式映,因这两面都不冲突,因这两种情感是不同的,对她,他是依赖,是习惯,是根深蒂固的爱,而对周式映是喜爱,是出于觉得相逢恨晚的喜爱,他若是想娶,便是可以娶的,法律还没有规定,女子还未觉醒,男子还不满足。
无人不拍手叫好,她挽回了丈夫,她再一次奠定了她不能动摇的大少奶奶的地位,她将他们控制在眼下,她不用担心时常见不到丈夫,因为他的新欢就在自己看得到的地方。
卧榻间,耳鬓厮磨间,他叹息轻吻着她的秀发,道:“碧城,你是最好的夫人。”
忽然,话落,她的泪夺眶而出,哭得像个泪人。
不知为何,她哭得很伤心,他错愕地将她抱在怀里安抚,她哭得更伤心,哭完了连她都不知自己在哭什么,在哀悼什么,这一番错乱的情绪,让他紧张地陪了她好几天,直到周式映不小心在百货公司里高跟鞋崴了脚方结束。
也许是上天见怜她再不想过这样刺眼沉重的日子,她亦是平生第一次赌气,在出国赴洋这一事上,她说:“我去吧。”
她分明瞧见周式映瞪目,刹那又变得惊喜的眼神。
那晚,他留在她的房里,踱步不停,紧绷着脸:“别去了。”
“难道你舍得式映去?”她反问了一句,心里忐忑地期待他的回应,即使,她知他做不到下决断,不然当时他不会让她们自己自愿选择。
“我会去接你的,碧城,我一定会去接你,然后我们一起在法兰西生活。”他说的情深意切,紧绷严肃的脸庞那么的不舍,她不想去追究,到底是他爱自己多一些,还是爱周式映多一些。
从小到大,她的世界只有他,而他没有排斥过他们既定的婚姻,他们一直琴瑟和鸣,恩爱甚笃,她没有受过新式教育,没到一定要一夫一妻的地步,她只是盼望,将来他能永远记住,她爱他的样子,而不是她嫉妒、愤怒、痛苦的模样。
这一去,她等到了那几个字,她以为他没了自己会不适应,没有自己照顾他衣食起居,他会不习惯,甚至是难过……没有,是她李碧城异想天开,痴心妄想。
虽然难受得如虫蚁啃咬,她还是想等着他,等他实现自己的诺言,她再没有发过电报,亦没有打过电话了,她只想当他实现诺言来找自己的时候,她能给他一个惊喜,他们有了一个孩子,那么可爱的孩子,是他同自己最好的礼物。
这一等。等了太多年,等到董香之要回国,等到自己孩子都快要年满二十了。
“你忘了吗?你忘了你说过,过二三年你就会去接她,你就会去看她。”
此时此刻,董香之瞧着眼前的男人,器宇轩昂,阴柔不是坚毅的脸上有了些岁月的痕迹,却并不是很明显,男子是不显老的,这个男人近几年连连提干,他怎么会舍弃这现有的一切去法兰西过日子?
乱世出英雄,而非英雄出乱世。
如若无乱世,怎么会有机会,怎么会有机遇不断向上爬。
李碧城是得肺癌去世的,死之前已经吃不下什么东西了,吃什么都喉咙酸痛,瘦得跟竹竿似的,她为他积下的家业可以让后代白吃几辈子,然,她自己却死了,死之前她有的不过是排不完的积水,忍不住的疼痛。
听闻董香之不能生育,她毫不犹豫地将孩子过继给了香之,因她身体一年比一年差,心知陪不了孩子太久,这一生她太累了,她虚耗在等待的生命里,虚耗太长时间了,终于可以不用自欺欺人地等了。
郑修仁颤巍巍地抽出一根烟,却不知为何怎么都点不上,对着董香之的逼问,他额上渗满了汗,喉咙有些烧,他拼命咳嗽,艰难地终于吐出一句:“她……真的一直在等我吗?”
闻言,淡淡嗤笑,董香之寒着声道:“其实很早她就知你不会来了,然,她除了等没有别的办子,因她还爱你,郑先生,碧城死前让我捎话给你,你没有儿子,因为你不配。”
那男人用满是茧的手抚上自己的面,掩面憋着气,喉结微动,鬓发间灰白,好似又老了好几岁,同适才堵在她门口的气势不同,如今万般软了下来,半晌,终是哽着嗓音低声淡淡地说:“董女士,无论你信与不信,电报我郑某从未收到过,一封都没有。”
一日后,她拿着郑修仁特批的条子,经过重重警卫和特务,在深幽静谧的半山腰间,一座破旧的房子里见到了被幽禁十数载的赵钧默。
再一月后,小报纷纷发表文章,她才知晓,那日原是李碧城农历生日的当天,郑修仁一把佩枪自杀了,自杀前同他夫妻数十载的周式映也中枪身亡,民间众说纷纭,有人说不是自杀根本是被暗杀,此话有理,的确,像郑修仁这等身份之人都觉得生无可恋,那普通老百姓可怎么活,亦有人说是郑修仁畏罪自杀,发妻是殉情随他而去的,民间更有好事者编排成故事在茶馆绘声绘色地讲到:你们都不知,多年前去了法兰西的那位夫人才是郑先生真正的发妻,郑先生根本是因全国快解放了,政局要生变了,神经错乱,压力大,佩枪走火措手杀了自己妻子,然后再自杀一同殉情的……
事后,董香之曾问过自己的养子:“伤心吗?”
“为何伤心?我不识他,无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