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已是戊时，公寓餐厅内胖大的厨娘正守在门口，不住地打着瞌睡，其实不光是在晚间，就算是青天白日之下，这个厨娘亦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程明轻轻走上前，微咳一声，厨娘猛地一惊，睁开睡眼惺忪的小眼睛，伸手接过他递来的一毛钱，然后从自己身上围着的油渍麻哈的围裙兜里，掏出一张计数的红纸条，直愣愣的塞进了程明的手里。

　　餐厅内的西北角落里此时已有三位房客正坐在那里吃饭了，一个是自称新日月派的代表诗人，满脸疙瘩痘的青年；一个是头发花白，据说是已经告老还乡多年的前朝某任直隶总督的幕僚；还有一个是因家乡接连遭受水灾和兵祸，而逃难出来的中年汉子。

　　此刻满脸疙瘩痘的青年一边扒拉着碗里的白米饭，一边滔滔不绝的讲着自己昨晚睡不着觉时突然冒出来的创作灵感。而坐在他对面的头发花白的老者却一直垂着头，在自己面前的海碗里不停翻找着本就不多的肉沫。还有那中年汉子则一面嚼着大蒜瓣，一面时不时地向青年问上两句，凑着趣。

　　程明快步走到了餐厅北侧窗户下的灶台旁，一边竖着一只耳朵听着房间里的动静，一边快速地掀开炉灶上坐着的大锅的锅盖，向里看去，只见一些炒焦了的小油菜和几块肥肉趴在锅底。程明心中一阵气恼，但是抬头看看窗外的天色，便也只得沉着脸，从旁边的碗架上拿下三个看着最干净的白瓷碗，一个盛满了白米饭，一个装了些小油菜和菜汤，还有一个往里面夹了些酸辣地瓜梗的小咸菜，然后用一个松木的托盘托着，走到了餐厅的西南角落里的小方桌前，缓缓地坐定。

　　“诶？我说和你同住的那个小白脸呢？这两天怎么没见着人啊？”满脸疙瘩痘的青年四下瞅了瞅，悄声问着对面的中年汉子。

　　“他啊……，嘿嘿，好像有个相好的，晚上经常不回来睡，今天估计也是出去风流快活了……”中年汉子一边说着，一边笑的很是猥琐。

　　“真的啊？！看不出来就那娘娘腔的做派，还能有女人瞧的上他！估计那个女子也是个母大虫的长相！”一脸疙瘩痘的青年满嘴酸话。

　　“诶！这你可就说错了，有一次我从外面回来，正巧看见他和一个女的在巷子口那拉拉扯扯的，那女人长得可不赖，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穿的还挺……那叫啥……，哦，摩登！”中年男子一脸的艳羡。

　　“呦，都吃着呢？”正在此时，一个银铃般悦耳的声音从门口处响起。

　　餐厅内的众人闻听此声，仿佛不约而同的立刻抬眼望去，一时间仿若几道电光在屋内咔咔闪现。

　　“颖姐好！你怎么过来了？”满脸疙瘩痘的青年蹭的一下站起身来，用袖子一摸自己的大嘴，笑的见牙不见眼。

　　“哦，我就是想来问问今天的晚餐合不合诸位的胃口？按理说我们这公寓只提供住宿就可，不过大家都是出门在外的很不容易，能帮衬着做的，我们就也做做，其实不为挣钱，只为交个朋友。可是怎奈众口难调啊！总是有人去我那儿，不是抱怨肉少，就是说米硬之类的，咳，这年头想做见好事也不易！”

　　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这座公寓楼的女房东颖姐。颖姐是个肤白如雪、个子娇小的女人，一头乌黑的卷发垂在肩头，丹凤眼、悬胆鼻、樱红的唇瓣总是水润润的，如同初夏盛开的海棠。颖姐一边说着，一边媚眼如丝的将自己的目光锁定在餐厅内的一角。

　　此刻花白头和中年汉子也纷纷起身，满脸堆笑的看着眼前的女子，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那垂涎的样子好像只恨自己的眼中不能立刻生出几个钩子来。

　　颖姐穿着一件玫粉色遍秀折枝红梅的薄稠短袖旗袍，前凸后翘、曲线玲珑，雪白的胳膊如夏季去了皮的嫩藕般白腻光滑，哪怕是在此刻昏黄的灯光下，亦是莹莹泛光。

　　“颖姐快坐！你那好心肠，住在这楼里的谁人不知？我们都喜欢……不是都感激的很啊！”满脸疙瘩痘的青年男子凑近了说道。

　　“就是啊！我就觉得这饭菜挺好，现下的世道能有白米饭吃就不错了，想我在老家时，虽然也有田地几十亩，可是一赶上天灾就啥也不剩了。”中年大汉眯着眼睛，嘿嘿的乐着说道。

　　餐厅内顿时充满了一片欢声笑语，而独自坐在另一角的程明，连忙大口的大口的吃完碗中的米饭和青菜，趁着无人注意之时，起身溜出了餐厅，轻声上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之内。

　　又过了一刻钟，在厨娘的催促声中，满脸疙瘩痘的青年男子、中年大汉和花白头这才恋恋不舍的离开了餐厅，只留颖姐独自坐在西南角的方桌前。厨娘轻手轻脚的在她面前放了一杯洋酒，而后便将用脏了的锅碗瓢盆搬去了水房刷洗。

　　昏黄的灯光下，颖姐的眼睛直直的望向斜对面的窗外，此刻已是夜幕低垂，没有拉上帘子的玻璃窗上只有餐厅一隅的反射，看不到其它。可是这些都不重要，因为颖姐的心里现下已是波涛汹涌、愁情百结。

　　她在想程明。

　　程明身材瘦削，眉目清秀，虽平日里言语不多，却很是儒雅有礼，更为重要的是在他温和的态度之下，还隐隐流露出一丝神秘的气质。对于男人，颖姐自认为不会看错。而如今的她很需要有人陪伴和温暖。一个体贴入微、识情懂趣、不那么粗俗的年轻男人的陪伴，与温存，或许能抵消掉她最近越来越频繁的噩梦的侵扰。想到此处，颖姐便更加肯定，她的目标没有选错。

　　没有见过他带女人回来，也从没在他的身上闻到过脂粉味，甚至每次当那群下流恶俗的房客们开一些让人讨厌的玩笑时，他也总是悄悄的避开。是的，自打这个程明第一次出现威武路14号的时候，颖姐就注意他了，因为她知道，属于她的春天应该就要又一次的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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