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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 【挪】尤·奈斯博 4684 2021-03-29 19:06

  那张脸被捣得稀烂。

  哈利打开客厅电灯,低头看着早已气绝的男子。

  男子的右耳被钉在拼花地板上,脸上有六个血肉模糊的黑色孔洞。哈利不必费心去找凶器,因为就挂在他面前。横梁上悬着的一条绳子末端绑了个砖块,砖块上突出六根血淋淋的钉子。

  哈利蹲下身伸手摸去。尸体冰冷。屋里虽然开着暖气,尸僵现象仍十分明显,尸斑也同样清楚。地心引力加上血液循环停止,使得血液停留在尸体的最低处,并在手臂下侧微微出现紫红色瘀斑,被称为尸斑。哈利推测男子死亡已超过十二小时。熨平的白色衬衫掀起,露出部分腹部。腹部尚未发绿,表示细菌还没开始吞噬尸体。细菌的盛宴通常始于死后四十八小时,从腹部开始向外扩散。

  死者身上除了衬衫,还打着一条已松开的领带,下半身穿着黑色西装裤和亮闪闪的皮鞋。哈利心想,这人看起来像是刚参加完丧礼,或刚下班回来,而且工作上需要穿正式西装。

  哈利拿出手机,心想究竟是要打给接警中心,还是直接打给犯罪特警队?他键入接警中心的号码,同时环目四顾。没看见任何非法侵入的迹象,屋里也没有打斗痕迹。现场除了砖块和尸体,没有其他证据。哈利知道,就算SOC小组来了也什么都找不到。现场没有指纹,没有鞋印,没有DNA。警探也不见得可以找到更多线索,因为邻居什么都没看见,附近加油站的监视器没拍到任何熟悉面孔,托德的手机通话记录也没透露任何端倪。什么线索都没有。哈利等候电话接通,同时走进厨房,出于本能地小心行走,避免碰到任何东西。他的目光落在餐桌上,桌上有个盘子,盘子里有个吃了一半的腊肠面包,椅背上挂着跟死者裤子成套的西装外套。哈利搜查外套口袋,找到四百克朗、访客证、火车票和机场通行证。通行证上写着“托德·舒茨”,照片上的专业笑容酷似客厅里的那张残破脸孔。

  “接警中心。”

  “我发现一具尸体,地址是……”

  哈利注意到那张访客证。

  “是哪里?”

  访客证看起来颇为眼熟。

  “哈啰?”

  哈利拿起访客证,看见上头写着“奥斯陆警区”,下方写着“托德·舒茨”和日期。两天前托德才去过警署或警局,如今他却遇害身亡。

  “哈啰?”

  哈利挂上电话。

  他坐了下来,凝神思考。

  接着他花了二十分钟搜查整套房子,结束后擦拭任何可能留下指纹的地方,除下用橡皮筋绑在头上的塑料袋,套塑料袋是为了避免头发掉落在现场。根据规定,每位可能进入犯罪现场的警探和警察都必须登记指纹和DNA。倘若他在这里留下任何痕迹,警方只要花五分钟就能查出哈利·霍勒来过此地。他的搜查成果是三包可卡因和四瓶可能走私入关的酒,除此之外什么线索都没发现。果然不出所料。

  他关上门,驾车离开。

  奥斯陆警区。

  妈的,该死。

  回到市区,哈利把车停好,怔怔地朝风挡玻璃外望去。过了一会儿,才打电话给贝雅特。

  “嗨,哈利。”

  “两件事。我想请你帮个忙,还要给你一条匿名线报,这件案子又出现了另一具尸体。”

  “已经有人告诉我了。”

  “你已经知道了?”哈利诧异地说,“那种杀人手法叫Zjuk,也就是俄文的‘甲虫’。”

  “你在说什么啊?”

  “那个砖块啊。”

  “什么砖块?”

  哈利吸了口气:“那你说的是什么?”

  “戈伊克·托希奇。”

  “这个人是谁?”

  “就是攻击欧雷克的家伙。”

  “然后呢?”

  “他被发现陈尸在囚室里。”

  哈利直视迎面而来的车灯:“怎么会……”

  “他们正在调查,看样子他是上吊自杀的。”

  “删除‘自杀’,他们也把那个机长杀了。”

  “什么?”

  “托德·舒茨陈尸在自家客厅的地板上,他家在加勒穆恩机场旁边。”

  贝雅特沉默两秒才回话:“我会通知接警中心。”

  “好。”

  “第二件事呢?”

  “什么?”

  “你说你要请我帮忙?”

  “哦,对,”哈利从口袋里拿出那张访客证,“你能不能去查一下警署接待处的访客登记簿,看看两天前托德·舒茨是不是去过。”

  电话那头再度陷入沉默。

  “贝雅特?”

  “你确定我会想蹚这摊浑水吗,哈利?”

  “我确定你不会想蹚这摊浑水。”

  “去你妈的。”

  哈利结束通话。

  哈利把车子留在夸拉土恩区南端的停车场,朝莱昂旅馆走去。他经过一家酒吧,大门开着,音乐倾泻而出,提醒他夜晚已经来到。音乐正好是涅槃乐队的《保持本色》,像是在欢迎他。当他站在酒吧深处的吧台前,他才察觉到自己进了这家店。

  吧台高凳上三个客人弓身坐着,看起来像是守灵守了一个月,却无人离去。酒吧里有尸体和肉嗞嗞作响的气味。酒保用“不点酒就快滚”的眼神看着哈利,同时慢慢取下开瓶器上的软木塞,他的粗脖子上刺着三个大写的哥特体字母:EAT。

  “喝什么?”酒保喊道,盖过乐队主唱科特·柯本的吼声。柯本正在邀请哈利来做朋友。

  哈利舔了舔嘴唇,突然觉得口干舌燥。他看着酒保的手慢慢转动。酒保用的是基本款开瓶器,只有稳定且受过训练的手才能操纵自如,这种开瓶器只要转几下就能刺入软木塞,接着再用力一拔就行了。开瓶器已刺穿软木塞。但这并不是一家葡萄酒吧,那他们都卖些什么酒?哈利看见酒保背后墙上的镜子里映照着他的扭曲身形,连他的面孔都是扭曲的。镜子里不只有他的脸,也出现了它们的脸,那些纠缠他的鬼魂,而托德·舒茨是新加入的成员。他的目光扫过镜子前方的酒架,犹如热导飞弹般找到目标。目标就是他的宿敌:金宾威士忌。

  科特·柯本高唱说他身上没枪。

  哈利咳了一声。

  没枪。

  他点了酒。

  “什么?”酒保喊道,倾身向前。

  “金宾。”

  没枪。

  “金什么?”

  哈利吞了口口水。柯本重复唱着“memoria”这句歌词。这首歌哈利听过不下百遍,这时才猛然发现,原来自己一直以来都听错了,柯本唱的其实是“回忆”(memoria),而不是“更多”(themore)的什么。

  在回忆中。这歌词他在哪里看过?是不是在墓碑上?

  他看见镜中有动静,这时手机在他口袋里发出振动。

  “金什么?”酒保喊道,将开瓶器放在吧台上。

  哈利拿出手机,看见屏幕上显示的是“R”。他接起电话。

  “嗨,萝凯。”

  “哈利?”

  他背后又有动静。

  “好吵啊,哈利,你在哪里?”

  哈利转身快步走出酒吧,吸进室外被废气污染却又新鲜的空气。

  “你在干吗?”萝凯问道。

  “我正在想是左转还是右转。”哈利说,“你呢?”

  “我要上床睡觉了,你喝酒了吗?”

  “什么?”

  “你听见我说什么了,我也听见你说什么了。我知道你压力大是什么样子,而且刚才听起来你像是在酒吧。”

  哈利拿出一包骆驼牌香烟,拍出一根,看见自己的手正在发抖:“你打来真是太好了,萝凯。”

  “哈利?”

  他点燃香烟:“什么事?”

  “汉斯安排欧雷克拘留在东部的一个秘密地方,没有人知道在哪里。”

  “不错嘛。”

  “他是个好人,哈利。”

  “我没说他不是啊。”

  “哈利?”

  “我还在。”

  “如果我们捏造一些证据,让我去顶罪,你会帮我吗?”

  哈利吸了口气:“不会。”

  “为什么?”

  酒吧大门在哈利背后打开,但他没听见离开的脚步声。

  “我回旅馆再打给你好吗?”

  哈利结束通话,大步往前走,并未回头查看。

  谢尔盖看着男子穿越马路,又看着男子走进莱昂旅馆。

  刚才他靠得很近,非常近。先是在酒吧里,后来是在人行道上。

  他的手依然按着口袋里那把弹簧刀的鹿角刀柄。刀身已弹出,割着衣服衬里。他有两次差点踏上前去,伸出左手抓住男子头发,挥刀划出新月形刀痕。那警察的确比他想象中还要高大,但这不成问题。

  什么都不成问题。心跳缓和下来,他感觉自己恢复冷静。刚才他一度慌了手脚,恐惧盖过了冷静。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期待,期待自己完成任务,和那则已然述说的故事合而为一。

  因为就是此地了,这里就是伏击的地点。谢尔盖见到了那警察盯着酒瓶看的眼神,跟他父亲出狱后回到家里的眼神一模一样。谢尔盖就是死水潭里的鳄鱼,知道男子迟早会再踏上同一条路去找酒喝,他要做的只是等待而已。

  哈利躺在三〇一号房的床上,对着天花板吞云吐雾,听着手机里她的声音。

  “我知道你做过比捏造证据更严重的事,”她说,“所以为什么不行?为什么我不能为我爱的人这样做?”

  “你喝白酒了。”他说。

  “你怎么知道不是红酒?”

  “我听得出来。”

  “所以呢,快说你为什么不肯帮我。”

  “我可以说吗?”

  “可以,哈利。”

  哈利在床边桌上的空咖啡杯里摁熄香烟:“身为犯法者和离职警察,我认为法律还是具有一些意义的。这样听起来会不会很怪?”

  “继续说啊。”

  “法律是我们在危险边缘设立的一道围墙,一旦有人触犯了法律,打破了这道围墙,就得把墙补起来,犯法者也必须赎罪。”

  “不对,是有人必须赎罪,有人必须受罚,好让社会知道杀人是不可接受的,任何代罪羔羊都可以补起这道围墙。”

  “你只是把符合你论点的法律搬出来而已,你是律师,当然很懂法律。”

  “我的角色是母亲,我的职业是律师。那你呢,哈利?你是警察吗?难道你变成了机器人?变成了蚁冢的奴隶?变成了别人想法的奴隶?难道你沦落到这种地步了吗?”

  “嗯。”

  “你找到答案了吗?”

  “你以为我回奥斯陆做什么?”

  萝凯怔了怔。

  “哈利?”

  “什么事?”

  “抱歉。”

  “别哭。”

  “我知道,抱歉。”

  “别说抱歉。”

  “晚安,哈利。我……”

  “晚安。”

  哈利醒了过来。他听见一个声音,那声音淹没了梦中他在走廊上奔跑的脚步声和雪崩的轰隆声。他看了看表:一点三十四分。断掉的窗帘杆倚着窗框,如郁金香的侧影。他下床走到窗边,低头朝后院看去,只见一个垃圾桶翻倒在地,仍在滚动,咯咯作响。

  他把额头抵在窗玻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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