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信息?”我不禁往前坐了坐。
“他说,这个陈曦,有购买新闻资源的历史和习惯。”
我凝眉沉思。
毕竟在纸媒行业做了多年,我对传媒界还是有些虚虚实实的了解的。我早就听过这样的传言:说在一些重大新闻的调查和采访过程中,很多媒体工作者都会从知情人那里购买重要信息或是关键性证据。付出是有回报的,一场具有影响力的新闻调查,会带来比投入高数倍甚至数十倍的经济价值。
“他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我随后问道,“你让他调查了么?”
“很多深度的新闻资源,都是这些私家侦探提供的。”叶秋薇解释说,“他们深入某些领域调查,取得有价值的信息和证据,然后卖给媒体工作者。这一过程,早就形成了一条颇具规模的产业链。还有人建立了专门的论坛,供侦探们进行客户信息的分享与交易。我请的那位侦探说,在很多这样的论坛里,他都见过陈曦的名字。”
我一时沉默。确实,现代社会中,人类已经是彻头彻尾的经济动物,但凡能和利益挂钩的角落里,总能找到形形色色的产业链,就像脓血中充满了形态各异的链球菌。
我想了想说:“所以,侦探的话让你怀疑,陈曦想得到那份报告,是因为关于M成瘾性的研究存在极大的新闻价值。”
“重点不在这里。”叶秋薇说,“重要的是,在侦探的启发下,我想到了不动声色地接触陈曦的办法。”
我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你要假扮新闻卖家。”
“没错。”她说,“我弄了一套专业的变声设备,又通过不同的人,在周边不同县市,买了一些未过户的手机号。做足准备后,我给陈曦打了电话,说想跟她做笔交易。她当即就表示自己没兴趣——这是自然,她的兴趣肯定都在M的研究报告上。就在她准备挂电话的瞬间,我下定决心说,M成瘾性的研究报告,你难道也没有兴趣么?”
我想象着两人对话的情景,觉得一定很有意思:“她当时肯定吓坏了吧?”
“没有,她可不简单。”叶秋薇微微晃动了一下,“她只沉默了一秒,就故作疑惑,说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她在试探你?”我觉察到一丝异样,“有这必要么?这未免太过谨慎了吧?”
“正是这种过度的谨慎,让我突然明白了一些事。”叶秋薇说,“此前,她通过他人账户给丁俊文汇款、她夜访丁家时戴口罩试图掩饰身份——我一直认为这些都是理所当然,从没想过分析这种谨慎的原因。但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她极力想要得到的那份研究报告,对她而言,或许也是一种潜在的威胁。”
我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所以,她汇款时的匿名,夜访丁家时的遮掩和匆忙,都是为了撇清自己与这些事的关系?没错,如果不是丁雨泽恰巧认出了她,恐怕直到现在,你也没办法把她和M成瘾性研究的事联系起来。”
“是的,可以推想,她围绕这件事所做的一切,一定都是慎之又慎,极力让自己置身局外。但是,丁俊文的死乱了她的阵脚,促使她在慌乱中去了丁家。正是这极为冒险的一步,让她此前所有的谨慎功亏一篑。”
我不禁叹了口气:“说到底,还是因为你杀了丁俊文,她才会暴露自己,虽说人算不如天算,但没有人的参与,天算也不会如此巧合。”沉思片刻,我接着说道,“不感叹这些了,叶老师,请继续吧。你通过电话和陈曦取得联系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是什么导致你对她起了杀心?”
“嗯。”叶秋薇端坐着,眼神十足空灵,“等觉察到她谨慎背后深藏的恐惧,我就知道该如何抓住她的心。我说,陈记者,我不是在开玩笑,你也不必怀疑我的诚恳,如果真的信不过,我可以出来跟你见面。”
“为什么这么说?”我问。
“她害怕别人知道自己与M成瘾性研究之间的关系,所以绝对不会出来跟我见面。而我说这些话,则能最大程度地展示自己的坦诚——这是稳赚不赔的行为。同时,在与M有关的事件中,跟她打交道的人,一定都和她同样谨慎。我第一次打电话就提出见面,是一种愚蠢而冒失的行为,会让她下意识地把我当成外行,从而降低对我的警惕。”
我看着叶秋薇,不知该说些什么。我从没想过,一句简单的话语背后,居然可以有如此复杂琐碎的考虑。
“她的反应如何?”
“预料之内。”叶秋薇说,“她在那边沉默了一阵,大概是在猜测我的身份,以及我是如何找上她的、她向丁俊文购买研究报告的事都有谁知道,这类的问题。为了打消她的疑虑,我继续说,陈记者,我知道你很想得到那份研究报告,那份报告我见过,并且可以想办法弄到手。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跟你做笔交易。你的事,我不会跟任何人说,那样对我也没好处。”
“她怎么说?”
“仍旧是试探。她说,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但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对你说的那些事完全没有兴趣,请你不要再继续骚扰我了。”
我用手摩擦了两下嘴唇:“我怎么觉得,她对你不光是谨慎,还有些敌意。”
“一语中的。”叶秋薇看着我,眼神里带着赞许,“你说得很对,她对我带有敌意,她下意识地把我当成了敌人。而这种情况,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她知道自己的确存在敌人,这些敌人,可能正是她谨慎与恐惧的来源。”
我琢磨了一下:“敌人——比如报告的其他买家?”
“我知道这是个获取线索的好机会,如果她真的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我就必须引导她说出来。”叶秋薇说,“我当时想了很久,决定赌一赌。我说,陈记者,我知道你在怀疑我的身份,我也不想瞒你。这么说吧,你应该知道,那份报告不止你一个买家。丁俊文不光收了你的钱,还收了其他买家的钱——一笔远超你支付能力的巨款。所以,他早就把报告给了别人,你再怎么努力寻找,都是徒劳。”
“她是什么反应呢?”
“我不知道究竟是那句话刺激了她,总之,我话音未落,她就乱了阵脚,慌乱中说了一句:他、他真的把报告给了E厂?”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头皮有些酥麻。
E厂,或者叫E制药公司,是本地生物化学制药领域的龙头企业,其出产的药品广销全国各省。据说,E厂有着深厚而复杂的背景,本地许多政商都牵扯其中——当然,也只是坊间的传闻罢了。
我稍后分析说:“她既然知道竞争对手是E厂,就该明白自己胜算不大。但她为那份报告付出了太多,明知无望,却又不肯甘心。在她心中,一直燃烧着一团孱弱的希望火苗,你的话,直接浇灭了这份虚幻的希望,所以,她才会自乱阵脚。”
“嗯。”叶秋薇说,“新的线索,意味着新的疑惑。如果她不是故意在误导我——从她自然流露的惊慌来看,这种可能性不大——那么,丁俊文收到的前三笔钱,应该都是E厂支付给他的。七百万,一个制药公司,为什么要付这么多钱,买一份化合物成瘾性的研究报告呢?”
“无非是两种原因。”我不自觉地靠在椅背上,“要么,那份报告对E厂构成了威胁,要么,报告类似于某种秘方,对药品的研究、生产有着极大的帮助。”
“这两种可能性最大,但未必能涵盖所有原因。”她并不同意我的判断,“因为疑点实在是太多了。比如:为什么E厂早在08年6、7月就付了款,丁俊文却直到09年2月才从谢家取走报告,交给他们?此前,为什么报告一直被藏在谢博文家?在M事件中,谢博文、丁俊文和我丈夫之间,究竟是何种关系?谢博文在我家接到的那个电话,究竟来自E厂,还是来自陈曦?”说到这儿,她松了口气,“当时,无数的疑问涌入脑海。我推测,陈曦应该知道更多的内幕,我必须趁热打铁,引导她说出更多有用的信息。”
我把叶秋薇提到的几个疑问一一记录下来。
“但我必须保持谨慎。”她接着说,“陈曦毕竟是个知名记者,见过世面,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绝对不会像舒晴和吕晨那样容易对付。她会不会意识到我在引导她?她承认了自己和研究报告之间的关系,会不会因此对我产生更多戒备?这些,都是我要迅速考虑的问题。我必须做出恰当的反应,让对话继续进行。我稍加思索,说,陈记者,从一开始,你就该明白自己毫无胜算,E厂对那份报告的渴望,丝毫不比你少。”
“她怎么说?”
“她始终在推测我的身份。”叶秋薇说,“我故意提到E厂对报告的渴望,正是想引导她的推测。”
我执笔思量:“E厂对报告的渴望——这句话给人的感觉,好像是你对E厂的了解很深,而且很像是E厂内部的人。”
“我就是要让她这么想。”她嘴角滑过一丝狡黠,“如果让她相信我是E厂的人,那么关于E厂在M事件中的作用,她就不会刻意回避。”
我不明白:“可是,E厂是她的对手和敌人,是她在这件事上谨慎和恐惧的来源,她会和敌人继续对话么……”
“如果是敌人的叛徒呢?”叶秋薇打断我,“曹操多疑,却也相信黄盖的诈降,何况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记者呢。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敌方或对手中出现叛徒,人们的第一反应总是幸灾乐祸,而幸灾乐祸会降低心理戒备,从而容易对敌方的叛徒产生好感与信任。相反,人们对于己方出现的叛徒,则往往是毫无根据的愤怒。这也正是历史上,诈降与反间计屡试不爽的心理学原因。”
和叶秋薇谈话有一个好处,就是总能时不时地获取新知。我期盼地看着她,对她和陈曦接下来的对话充满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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